八号那天立秋,下了两场雨,气候凉快些,最近几天又热起来了。有一天晚上天黑不久,月亮上升,照得延河闪闪发光,十分迷人。从县委的山坡上望下去,只见延河两岸一对一对的年轻伴侣,漫步谈心。自从整风运动以来,特别审干阶段以来,已经长久没有看见过这种景象。年轻的游人互相依偎着,并排走着,那种甜蜜幸福的神态好像要向人们显示,他们正在享受着一种什么优厚的特权。

区卓来找张纪贞。江炳来找李为淑。他们按照学习纪律,都经过领导上批准,允许会面,并且允许一道出去散步。这是好些日子以来没有看见过的盛况。不久,杨承荣也来找何守礼,并且同样允许会面和一道出去散步。这下子,可把何守礼难住了。延河上的清风明月那样地**人,她去散步吧,恐怕人家说她已经有了对象;不去吧,又怕人家说她在运动当中还没有过关。她考虑来、考虑去,最后还是决定和杨承荣一道出去散步。

胡杏瞅着这一切,见三位姑娘都兴致冲冲地走下山去了,心里面着实高兴。她回到窑里,动手把炕上炕下收拾得干干净净,等候这些姑娘们回来,诉说各自的甜蜜回忆。只有张纪文独自待在杨生明的窑洞里,没人瞅睬,长嗟短叹。杨生明跟任步云都到县长茆能文的窑洞里打扑克去了,也不叫他,剩下他一个人百无聊赖。他想起边区医院那个护士赵荷花,她看上去和张纪贞一般大小,中等的身材,端正的五官,有一点儿钩曲的鼻子,这个鼻子使得她有一点像混血儿一样。他还想起她时常露出来的那副诚实、自信跟欣赏周围一切事物的高兴样子。想着,想着,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能出去找赵荷花,赵荷花也不能到这儿来看他,只因他自己是一个还没有交代问题的人。

在延河岸边,杨承荣跟何守礼并排着往西走,差不多走了两里地,都没有说一句话。何守礼心中在想,跟这样一个平庸的男人散步,她是不满意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一个惟一来找自己的男人。杨承荣原来打算很详细地问问她的情况,又打算很详细地把自己那边的情况告诉她。他觉着可谈的事儿很多、很多,看见何守礼脸上露出忧郁不快的颜色,料想她在抢救运动中受了挫折,也就不敢唠叨了。

又走了一程。杨承荣怕她累了,就提议道:“阿礼,不如在河边那个石头墩子上坐一坐吧。”何守礼说:“欸。”跟着就坐下来,也不说别的话。坐了一会儿,杨承荣又提议道:“好了,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往前走一走吧。”何守礼又答应道:“欸,好。”说完以后,就站起来,跟在他的后面走。他们两个人始终没有说更多的话儿。

朝着延安城的方向,又前进了两三里地,杨承荣拧回头,问何守礼道:“我们这样子散步,你觉着有点高兴么?”何守礼只是简单地回答道:“我高兴极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没有这样清闲过。”说完以后,彼此又不开腔。只有延河岸边的沙子在他们脚底下格扎、格扎地窃窃私语,好像在低声议论这对年轻人白白地虚度良宵。

他们差不多走到东关,又从东关往回走的时候,何守礼忽然活跃起来,她主动地问杨承荣道:“最近,你们那个董院长怎样了?他的情况好不好?”杨承荣没有料到她突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稍微想了一下,同时觉着何守礼这个时候非常活跃,也非常刁钻。这从她一句不相干的问话的语气中就完全可以听得出来。过了不一会儿,杨承荣就如实地回答道:“他的情况也不大妙。你为什么要问起他来呢?”何守礼完全无拘无束地回答道:“也不为什么。我请他看过病,觉着他是一个有学问,有本领,医术很高明的大夫。我想,这样的人在这次运动当中是一定不能幸免的,对么?”杨承荣附和她说:“对,我同意你的观点,正是这个样子。他技术上很不错,可惜政治上很糊涂。平常又爱乱七八糟地说话,不注意对象,也不注意分寸,学习又那样马马虎虎,一点兴趣也没有。你想想看,运动一来,当然逃脱不了啦。”何守礼尖声问道:“那么,他被打成什么了?”杨承荣低声回答道:“还不是特务!”何守礼又尖声怪叫起来,说:“哎呀,那可不得了了。一个特务当了医生,他能治死多少人哪!”杨承荣袓护地说道:“世界上没有不治死人的医生。可谁也没有听说他故意治死过什么人。”何守礼更进一步追问道:“那么,在你们医院里,有谁领头来整他呢?”杨承荣苦笑一声,回答道:“还不是我们那个副院长秦世新!就是这么巧——他在业务上没有什么本事,在有些方面还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可他政治学习抓得紧,又是一个党员。他跟董怀李两个人完全是走的两股道儿,平常就有矛盾,在运动当中,这种形势就自自然然地形成了。就是这个样何守礼高声叫喊起来道:“真不错,果然找到了一个值得同情的人!说老实话,我衷心地佩服你们的董怀李、董院长。枉费他那一身的本事,碰到秦世新这种人,也没有办法,只好叫打成特务了!欸,谁叫他有本事呢?谁叫他随便得罪人呢?谁叫他说话一点都不注意呢?总之,有本事的人总要遭殃。这就是我的结论。”杨承荣小心翼翼地说:“阿礼,你的结论未免太过分了吧。”何守礼在黑暗中笑得更加清脆了,说:“一点也不过分。我知道,有些人就是乐得大家都没有文化,没有知识,都变成文盲,像咱们县长茆能文一样,这就天下太平了。”

杨承荣有点轻松,又有点幽默地继续说道:“阿礼,不过你那么敬重的一位有本领的人,他的缺点可也不少。他非常自私,除了个人利益以外,几乎什么都不考虑。他还有很多技术上的高招不肯公开出来,交给年轻的人——这就不对了。这不免给你那个理想的人物涂上一层灰暗的色彩。不过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跟董怀李对立的,相反,我是站在董怀李一边,觉得很同情他的。正因为这个缘故,在审干当中,我也受了牵连。大家斗争我,说董怀李既然是一个特务,我那样接近他,还能不发生政治上的关系么?但是天晓得,我们之间的确没有那种关系。”

微风像柔软的羽毛。月亮像紫色的明灯。延河像铺在平川上的一条银丝扭结而成的地毯。延安的夏夜有多么美,不是身历其境的人是无法了解的。杨承荣跟何守礼不久就完全陶醉在延安的夏夜的美景之中了。杨承荣说了许多赞赏何守礼的话:他说何守礼聪明、勇敢,并且富于叛逆精神;他说何守礼在学生运动当中是猛打猛冲的;他说何守礼在扔掉学业,奔赴延安的时候是非常勇敢的;他说何守礼舍弃了家庭,舍弃了职业,舍弃了社会地位,这种精神正是五·四精神的发扬光大;他甚至拿董怀李跟何守礼相比,说他们有许多共同的地方。当然,董怀李地位高,年纪大,又是学医的,何守礼刚刚出身,年纪也还小,又是,法律的,这些地方不一样,不过精神上,他们却有着共同的特点。这些话说得何守礼心里面甜滋滋的,很是受用。不过杨承荣说过董怀李十分自私。这十分自私是否也包括自己在内呢?她没有往下追问。后来,何守礼提议先不要回县委,在外面再遛达遛达,杨承荣也同意了。

两个人又沉默着,若即若离地走了半个时辰。何守礼经过再三再四地反复盘算,终于向杨承荣提出了一个她认为必须澄清的问题。她控制着激动的心情,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想问一问你,你们医院那个年轻护士李巧儿如今怎样了?在运动当中,她有些什么表现?她对你本人表现得怎么样?这些,如果没有什么妨碍的话,希望你都老老实实告诉我。这一定很有意思,不是么?一定……”

杨承荣没有做正面的回答,只是结里结巴地,东拉西扯地说道:“李巧儿么?是的。她在运动当中嘛,当然了,一个人总是要在运动当中表现自己的。不过,我们扯这些干什么呢?有什么味道呢?她是她,我是我,两不相干。运动经过那么长时间,呃……我们很少来往,也很少在一起说话。”在何守礼听起来,他这种回答是没有诚意不负责任的,缺乏热情的,简直是一种搪塞。她的眼泪暗暗地流出来了。她把脸拧歪,背着月亮,不叫自己的眼泪反映出月亮的光辉。她心里面不断地自怨自艾:怎么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就没有碰见过一个真正的知己?

当天晚上,张纪贞二更过后就先回来了。她走上山坡,没有料到在菊圃旁边碰到了她的哥哥张纪文。他随口向张纪贞道:“区卓呢,他怎么不上来坐一坐?”张纪贞回答道:“他送我到门口,自己就回去了,说是被服厂里还有点儿事情。”张纪文点点头,又问他妹妹道:“怎么样,你们两个人去逛了一个晚上,还觉着爽心么?”张纪贞怕张纪文不高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含含糊糊地在嘴里唔了一声。张纪文又说道:“我一个人在明晃晃的月亮底下,独自对着这些波斯**丛,多寂寞呀。”张纪贞心直口快地说:“那么,你也把问题交代清楚,不是也可以出去活动活动,去找人散步了么?”张纪文苦笑一声,说道:“是倒是。多蒙你指点。不过我倒要问你一句:你承认自己有特务嫌疑,当然,你这样做是坦白交代了,可想你是不是出于真心?就是说,你是不是当真相信自己有特务嫌疑?”张纪贞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当然是真的。那有什么好问的呢?我承认有特务嫌疑,是我自己甘心情愿,是我自己思想通了窍。”张纪文顿一顿脚,说:“我怀疑,我当真怀疑你能够把我们的爸爸看做是一个特务。”张纪贞仍然坦白爽朗地说道:“那有什么可怀疑的呢?他当然是一个特务。他们那种当官的人不是特务还能站得住脚么?国民党的军队,你不会打仗倒没有关系,你不是特务可一天也待不了。”张纪文看见妹妹竟然这样死心塌地,觉着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就不再做声了。

张纪贞进了胡杏的窑洞。张纪文独个儿留在外面。不久,李为淑也回来了。再过不久,何守礼也回来了。她们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兴致冲冲,满脸欢快的样子。张纪文一一向她们的朋友问候,又一一向她们本人祝贺。夜很深了,他还不想回窑歇息。这一排窑洞有四五台扑克,正打得起劲儿。灯光悄悄地从窑洞门口斜射出来,和天空的月亮争辉。他想,这是星期六,每个人都盼望着的,快活的星期六,他一个人为什么要在这里发愁发闷呢?想到这儿,他自己也觉着好笑起来了。

明月高照,清风徐来,一天的闷热烦躁都完全消失了。对着这美景良辰,张纪文只是一味子长吁短叹,没法儿欣赏。逐渐地,他自己对自己都觉着有点讨厌起来,可也不知怎样排遣才好。他大胆设想:不如干脆承认了拉倒!承认了就可以自由自在,到处去找人,还可以在延河岸边遛达遛达,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但是他回心一想又不行。万一他一承认,那么他的前途就完了,他自己这一辈子就再没有指望了。

他茫无头绪地想,是不是找周炳再好好地谈一次,弄清楚特务的界限,再打听周炳自己是否也承认了特务。他是自己的老师,又是自己的表舅,如果他也承认了自己跟着承认,也不会吃什么大亏。但是往深处一想,又觉得不行。这个铁匠是过于戆直了,如果他在谈话当中一拍起桌子,对自己瞪起眼睛来,那么,自己就无地自容了。这一着看来也不成。

他另外想,是不是自己主动找胡杏再好好地谈一次,求她稍为宽容宽容。胡杏虽然鼓动自己的妹妹出卖过自己,可毕竟是一位温柔和善的姑娘。一般说来,在日常的生活里,她给自己的印象是那样子可亲可敬,有什么事情跟她商量,料也无妨。不过他又回心一想,想起胡杏那种正气无私的性格,便又踌躇起来,生怕胡杏不给他讲人情,不跟他说私房话,那时候自己就更加狼狈不堪了。

除了这两个人以外,他再没有什么人可找了。何守礼、李为淑、他妹妹,他不屑去找;杨生明、任步云、吴生海、刘满浩那些人找也没有用,一点也谈不拢来。这样子,他认为他自己已经差不多到了末路穷途,再也找不到出路了。他对着一丛、一丛的波斯菊说起话来道:“我自己并不是一个懦夫。我自己可以承担一切责任。到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牺牲一切。只怕这样一来,不单单牺牲我一个人,也连累了别人。那怎么办呢?如果打击了医院那个护士赵荷花,使她伤心痛苦,那又该怎么办呢?唉,难题,难——题!”

夜深了。他回到窑里,爬上炕去睡觉,趟在炕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他无可奈何地望着明亮的纱窗,吸着从纱窗渗进来的轻微的凉气,精神越来越旺盛。三更天过后,打扑克的人们已经散了局,陆陆续续地回到窑里,灭了油灯,上炕睡觉,并且不久就发出浓睡的鼾声来了。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新奇的念头:不如自己明天亲自到边区医院找护士赵荷花一次,看她赞不赞成自己交代问题。想到美满之处,他又发现了这个梦想有着不可补救的漏洞:别说他自己现在还不能请假出去找人,就算他能够请假出去找人,赵荷花是不是愿意跟他见面,也还不一定。又即使见面了,如果赵荷花只是哭闹不止,骂自己是个骗子,过去拿那么多好话去哄她,那又将如何呢?真是难办之极!想到这里,他把自己那美丽的设想又全盘推翻了。

四更天过后,他爬了起来,一直站在波斯**丛的旁边,不肯回窑。他想,如果边区的人更加尊重他这个文科大学生,不把他污蔑地叫做闻粪人,更关心他的生活,给他更多的自由和必要的物质条件,他本来是可以做出更多的事情来的。他回忆起自己刚到桃林区四乡的时候,也曾提出过许多宏伟的计划,其中包括他要用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办起一个农村的小学校来。王志发跟王贵堂这些人开头都表示赞成。如果顺着这股势子,大家好好地把这间学校办起来,现在已经可以有小学毕业生了。可惜事实偏偏不是这样。事实是他们口头上虽然同意,实际上并没有给他一分一毫的物质条件。甚至要他们做一块黑板,做几张凳子,他们不是说没有钱,就是说没有木材;不是说没有木材,就是说没有木匠;终于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连半块黑板也没有踪影儿。照他看,王志发、王贵堂这些人既不需要文化,也不稀罕文化,只知道小米跟棒子更加要紧。他一面冷笑,一面想:就是最落后,最愚昧的封建社会,孩子进蒙馆启蒙,还要对老师,对孔圣人磕头行礼呢!怎么能够对于一个老师一点也不尊重?果真如此,哪个老师肯把他的浑身本领交给你的子弟呢?张纪文在万籁俱寂的延安的夏夜里继续往下想:经过几次这样的折腾,他们之间的关系终于搞坏了。他自己这个大学生在那个乡下里,简直是怀才不遇了。怀才不遇倒还不要紧,人跟人的关系一搞坏,别人看见他,简直像看见一块多余的废料一样。做为一个大学生,这是万万不能忍受的。如果说这里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么,这些不对的成分显然不在他张纪文这一边。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对着波斯**丛哀怨地低声叫喊道:

“愚蠢,愚蠢,咱们愚蠢的同胞呀!怪不得从前爸爸老对妈妈讲:‘中国不亡无天理。’果然,果然!”

他想了半天,觉着万念倶灰,还不如回窑去睡觉。但是躺在炕上,他依然没有睡着。五更天过后,他又爬起来,又站在那波斯**丛旁边发呆。他想起知识分子在蒋管区待不住,才跑到延安来;在延安又待不住,倒想跑回蒋管区去;真是,到处不受欢迎,到处没有出路。他再一次想找周炳谈话,同时想找胡杏谈话,打算对他们承认自己有一些缺点和错误。但是他喃喃自语道:“那中屁用!缺点和错误,你在整风中不是都检査过了么?他们会放过你么?天大的错误,也不至于要受这样的歧视!”他对周炳和胡杏是十分有好感的,可是他就怕他们眉宇间那一股正气。那股正气一出现,什么好感他都没有了。他又不死心,再次想到要找边区医院的护士赵荷花畅谈一次。但是他十分清楚:赵荷花是没有什么根底的人,是很浅薄的无聊之辈,怎么谈得好呢?他自己用手亲自把自己面前的所有通道堵死,于是做出一个结论:自己是真正地毫无生路了。

明月西沉,夜凉如水。张纪文倒反而觉着浑身烦躁,热不可耐,连呼吸都憋得慌,仿佛马上就要窒息的样子。他狠狠地下了最大的决心。他深知大家都已经承认了,他自己坚持不认也将无济于事。虽然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样一来,这将是胡杏跟胡杏那一批人的胜利。胡杏也许会更加得意洋洋,不可一世。可是事到如今,他也管不了这许多了。他不能为了阻止别人的得意而使自己遭受苦难。这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最后,他决定了明天一早,自己也要交代过关。说也奇怪,这样决定以后,他马上觉得浑身疲倦,一回到窑里,一倒在炕上,就好像失掉知觉似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