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一、二天,到了二月中旬,旧历的人旧。嫩绿的叶芽子悄悄从枝干上冒出头来,天气渐渐地变得暖和,有了一点儿春意了。杨生明在全县巡视工作,那天早上到了王庄。全体工作组的成员集合在村公所里,一个一个地和他握手问好。吴生海开始向他汇报工作,说自从去年十二月,从县里开会回来,就贯彻执行县委搬石头、揭盖子的新精神,果然非常见效。从前只划了一户小地主,连一户富农也没有。现在除了那户小地主以外,还划了十户富农,都是有剥削账的。其次,贫农团在五个党员当中,把三个党员——其中有两个是干部,都划成了狗腿。他们开头都不承认,后来经过了整整十天的斗争,现在都承认了。又其次,他说贫农团的副主席王七婶,提出了一个主张,说要把一户小地主跟十户富农,全部扫地出门,好让贫苦群众分到一些果实。这个问题目前正在研究当中。

吴生海一面说,杨生明一面听,还拿一个小本子仔细记着。每逢遇到特别重要的地方,他总是问得非常详细,也记得非常详细。汇报完了,杨生明就对大家说,这里的成绩是很突出的。大家努力工作,都有成绩。王庄的工作,和全县的土改点比较起来,是很先进的。至于扫地出门,无疑是一个很大胆的设想。全县还没有哪一个组,提出过这个问题。听说别的县里面,已经有这样做的了。如果王庄能够研究清楚,取得成功,那倒可以创造一个全新的经验。说完了,他把他的记录本子翻了又翻,回头再问吴生海道:“怎么样,贫农团两个带路人,王大成跟王七婶,得力不得力?”吴生海回答道:“他们积极肯干,又跟群众有密切的联系,可以说非常得力。这个扫地出门的建议,就是贫农团副主席王七婶提出来的。这一点,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周炳不慌不忙地说道:“王七婶这个人努力肯干,倒是不假。只是这个人不讲政策,群众的反映也不好。很多人都说她是一个女流氓,自己本身又放债——当然,放的是一些小债。”

胡杏也接着说道:“至于王大成,人家也把他叫做流氓。最近还发生了一件可疑的事情:有一个贫农团的成员,说王大成在十天以前一个绝早,跟地主的女儿王素珍,在井台上面鬼鬼祟祟的,不晓得干些什么。这个人我看也很值得怀疑。”

吴生海马上替他们辩护道:“恐怕不能这样说吧。他们生活上当然都有一些缺点。不过他们都是大贫大苦的人,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垄地。说王大成在井台上碰见王素珍,我也听说过。这种事情,同吃一个井的水,哪里能够避免呢?我看这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吧。”

会议只开了个多钟头,杨生明就宣布汇报会结束。众人慢慢地散去,村公所里只剩下杨生明跟吴生海两个人。吴生海把一张唯一的方凳子让杨生明坐了,自己坐在一张矮凳子上,仰起脸孔,向他诉苦。他说王庄这里的工作,他贵贱干不下去了。周炳跟胡杏两个人,样样事情都反对他,把他搞得十分头疼。杨生明问他,县委领导是不是支持他,他说支持;杨生明又问他,工作组的大多数同志是不是拥护他,他说拥护。杨生明笑了起来,从容不迫地说道:

“既然是县委领导支持你,工作组里面多数同志拥护你,那你还怕什么呢?你做了决定,周炳跟胡杏还能不执行么?他们反对一下不要紧嘛,让他们反对嘛。但是做了决定的,他们必须执行。这里面有一个组织纪律的问题嘛!说说去,我倒有点不明白:周炳跟胡杏两个人,为什么要苦苦跟你作对呢?”

吴生海轻佻地抿抿嘴,揺摇头,回答道:“那我也说不清楚了。有人说,周炳跟胡杏两个人反对我,是由于妒忌。我的老天爷!他们妒忌年轻人。”杨生明一听就笑了,说道:“你比他们也小不了多少,也不算太年轻了。”吴生海说:“不,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是说我提拔了两个年轻人:一个何守礼,一个张纪文。有人说,周炳和胡杏两个人都妒忌他们。平常,周炳已经喜欢对何守礼摆老资格,加上那个张纪文又曾经是周炳的学生,自然更不用说了。”杨生明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有这么一回事儿,接着杨生明又问,王庄划畜农的详细经过到底怎么样。吴生海对他说道:“划富农是贫农团一户一户地反复讨论,详详细细地研究,然后十分慎重地定下来的。这些富农不但土地多,房屋多,耕牛、农具多,而且都有剥削。其中有三户是雇了长工的,有七户没有雇长工,却雇了很多的短工。群众把他们的短工加起来算,每户也等于雇了一两个长工的样子。”杨生明问工作组也调査研究过么?也详细计算过么?他们的剥削,到底是不是成了他们的主要收入呢?”吴生海说:“只是经过群众算账,工作组没有计算过。”杨生明说:“是呀。如果工作组能够抽一两户出来,把他们的剥削账仔细计算清楚,那就更好了。”

提到干部学习组的情况,杨生明压低了嗓门,好像怕叫别人听见似的,低声说道:“生海,对于那几个党员和干部,你们到底是怎么搞的?刚才我因为人多口杂,没有在会上详细问你,怕你一时回答不上来,下不了台。你现在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整的?”吴生海回答道:“开头那几个人,都还有点儿承认错误的表示,后来索性什么都不承认了。我气愤不过,就发动贫农团三个人一组,五个人一队,轮流跟他们开斗争会。一天三班,把他们斗得丢盔撂甲。结果,三个党员——其中两个干部——都承认了是狗腿。这些东西,你不斗他,他就翘尾巴。你一斗他,他就比较老实了。”

杨生明问:“这样看起来,他们果然口服心服了?”吴生海点头回答道:“我想是这样子的。不过我们现在,还在继续给他们査对材料。要把他们自己承认的,那些罪过跟错误,一件一件地拿事实核对清楚,再给他们定案。”杨生明又问他:“那三个党员——有两个干部——当中,谁的罪行最严重?”吴生海冲口而出道:“论罪行,恐怕贾宜民最严重,、够得上枪毙的资格。其他赵国光、郑得志两个人,至少也要开除党籍。不过,”他觉着话说重了,又补充说道:“这些都是我随口冒说,还没有经过全组和贫农团的详细讨论。”

最后,杨生明又问起王七婶所提出来的那个扫地出门的计划。说到这个问题,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杨生明跟吴生海两个人,都兴奋起来了。他们说话的调子也更加融洽,更加流畅,带着自己人说私房话的味道了。吴生海说:“老杨,我说老实话。周炳刚才说,王七婶这个人名声不大好,有人说她是破鞋,她自己也放一点小债,这都是真的。不过,人是这么一个人,她的建议却带有很大的创造性。你说是么?”杨生明点头同意道:“不错,生海。咱们不能在小的方面责备一个人,倒忽略了大的方面。应该承认,她这个建议,确实是一个很大胆的设想。”吴生海站立起来,在杨生明的耳朵边悄悄地问道:“老杨,你替我拿个主意,看这件事情到底怎么样。按政策上说,是没有这个规定的,这样的事情能干不能干?”

杨生明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生海,我说你这会子为什么胆子又小起来了?这样的事情能干,怎么不能干呢?凡是对群众有利的事情都能干。从前老苏区,也有很多人这样干过的。”

吴生海转过身来,挥动着手臂,十分高兴地说道:“好了,老杨。那么你是同意啦?”杨生明拖长着声音说道:“我同意,我同意。可是,我同意顶个屁用!”吴生海说:“为什么呢?你是领导我们这个工作组的。只要你说同意,就算批准了。我们就可以放手干了。”杨生明想了一想,摇着头说:“不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在县委里面做一个部门的工作,可不能代表县委。扫地出门这样重大的决策,一定要经过县委批准才行。”吴生海说:“算了,算了。这样的事情,要拿到县委去批,不晓得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批下来呢。我看老杨呀,你点点头,我们干起来就算了。干完以后,再向县委打一个详细的报告,不就行了么?”

杨生明平伸出一只手,对吴生海摇摆着说道:“不行,不行。别说我不能点头,就是我点了头也不算数。咱们不论干什么事情,都不能瞒着县委。要事先向县委请示,说清楚情由,让县委下了决心再办。你看对不对?”吴生海垂头丧气地说道:“对倒是对。可群众却等得不耐烦了。”杨生明笑道:“什么群众等得不耐烦?不过那么几个带头的人,等得不耐烦罢了。你要好好地对他们做说服工作,让他们忍耐着点儿。至于大多数群众,总看着领导人怎么表示,他们就怎么行动。”吴生海叹了一口长气,说道:“唉!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就等着吧。”

杨生明再进一步,给他指出来道:“不对,生海老弟。不是消极等待。首先,要在工作组里面,把问题郑重提出来,打通大家的思想,求得一致。同时,你就应该在各方面做充分的准备。往后,把你们全组讨论的结果,你们所做的准备工作,加上你们提出的要求,有板有眼地向县委请示。等县委一批准,你们就动手干。你看,这样解决不是最圆满的么?”

下午,杨生明叫人把周炳找到村公所来,和他进行一次单独谈话。一见周炳的面,他就大声说道:“老周同志,你也是一个老同志了。我看你最近的情绪,可不大对头呵!”周炳坦然承认道:“是呀,杨部长。我最近情绪不大好。我觉着苦闷得很!”杨生明说:“好,坐下,坐下。咱们好好聊一聊。你把你的思想彻底地,痛快地暴露一下,咱们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好解决的问题。比方说,划富农——你就从这里谈起吧。”

周炳咳嗽了两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就侃侃而谈道:“在搬石头、揭盖子运动以前,我已经发现,我们村子里有三户富农给漏划了。我向他们提出来,可是他们都不听。后来,搬石头、揭盖子运动一来,他们一划又划出了十户富农。我觉着,除了原来那三户富农以外,其他七户都不牢靠,里面恐怕有错误。这七户人家都没有雇长工,却雇了不少的短工。大家把他们雇的短工加起来算,说他们跟雇长工一样,这就不大准确了。那些数目字没有经过仔细核对,仔细计算,只凭估计算出来,恐怕相当靠不住。到底这七户人家,他们的生活来源,是不是主要依靠剥削,这是一个很大的疑问。如果不组织相当的人力,经过充分详细的计算,难免要出错。”杨生明说:“这种问题群众最敏感。有时候,不要经过仔细计算,他们心里面总是有数的。他们说了话,一般是不会错的。”周炳说:“如果真正是群众说话,那倒问题不大。只怕不是。只怕光凭一两个勇敢分子,咤咤呼呼乱吵一通,大多数的群众并不开腔,就做出了结论。这样子的话,事情就糟了。”

杨生明说:“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咱们再谈一谈干部学习组吧。如今,经过十天的斗争,赵国光、贾宜民、郑得志都承认了自己是狗腿。难道这还不能够证明,搬石头、揭盖子的政策,是十分正确的么?”周炳毫不退让地回答道:“这个问题也是一个大疙瘩。他们三个人承认狗腿,是被迫承认的,是用压力不断压出来的。一天三班,无休无止地斗,他们吃不消了,就承认了。谁都明白,这显然是不巩固的。这里面,主要的问题,是没有区别对待。贾宜民的的确确是一个坏干部,这一点,我以前就看出来了。他包庇地主、富农;接受了王大善七亩地的贿赂;在倒卖牲口当中,压榨、勒索老百姓许多钱财;又加上他跟地主的女儿王素珍,有暧昧的关系;这个人不,但是个狗腿,并且从根子上烂掉了。至于王大善的长工兼管账贾洛中,那当然也是一个狗腿。除了这两个人以外,其他的人就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他们是狗腿了。”杨生明说:“你以前坚持不要依靠干部,后来的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想不到如今你又反过来,坚持反对搬石头、揭盖子,这就不对了。”周炳分辩道:“我不是一般地反对搬石头、揭盖子。像贾宜民、贾洛中这样的人就应该搬,应该揭。可是,其他没有证据的人,就不能同样对待。我的意思不过要在党员跟干部当中,根据事实来区别对待。”

末了,杨生明又问起扫地出门的事情。周炳极力抗争道:“依我看,这件事情绝对使不得!贫农团所划的十户富农里面,有七户已经有疑问。倘若再根据这种有疑问的划阶级,来实行扫地出门的话,那就会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错上加错,恐怕结果要铸成大错!这种大错,简直是没有办法补救的。杨部长,请你想想看,一经扫地出门,把东西都分出去了,万一发现搞错,那怎么办呢?我们事前不能不十分慎重,把那七户所谓富农的剥削账,过细地计算清楚。等到确实证明他们的富农成分,再按政策办事。你知道的,杨部长,我这样主张,既没有个人情绪,也没有个人恩怨,更没有个人得失。”

杨生明点点头,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对,周炳同志。没有个人情绪,个人恩怨,个人得失,完全为了工作着想,都是对的。我很同意。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妨碍那些年轻人,不让他们执行自己的计划呢?你又何苦去挫伤那些年轻人的锐气呢?”

周炳说:“杨部长,你十分清楚,这不是年轻跟年老的问题,这是错误跟正确的问题。”

杨生明笑道:“不管怎么说吧。我看你有一点倚老卖老,摆老资格了。哈哈,哈哈!比方拿何守礼来说,你参加革命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至于说到张纪文,那更不用说,你不但革命比他早,还是他的家庭教师呢。这样子,你的地位当然优越得多了。哈哈,哈哈!”

周炳噘着嘴巴,说道:“小孩子固然天真可爱。小孩子也有许多错误、缺点。哈哈,哈哈!”

两个人的谈话,就在哈哈笑声中结束了。周炳走了以后,杨生明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县委。这时候,何守礼从外面走了进来。她主动提出要求,想和杨生明谈一次话。杨生明同意并且对何守礼说道:“何守礼同志,我本来也想找你谈一谈。王庄土改工作,前一段搞得不大好,你是犯了一点错误的。这不要紧。其实对于这种错误,县里面也有责任。大家对于农村基层的严重不纯,都估计不足。就是说,没有认识到,搬石头、揭盖子的重要性跟必要性。”

何守礼笑道:“杨部长,我的思想老早已经通了。前一段工作,是我搞得不好。我依靠了那个旧基层干部贾宜民。我看错了人,以为他是一个积极分子。这个错误一经县委指出来,就明白了。我做了检讨,跟大家一道,执行县委的新精神。现在我才看清楚,贾宜民那样的人,简直坏透了,简直从根子烂起,不可救药了!杨部长,你放心,我现在没有什么思想包袱。”杨生明重复说道:“没有思想包袱就好,没有思想包袱就好。其实,什么包袱都不应该有。坐下来吧,坐下来慢慢谈吧。你有什么问题呢?”何守礼照样让杨生明坐在那张唯一的方凳子上,自己坐在一张矮凳子上,仰起脸孔,缓缓地说道:“杨部长,我想跟你谈一个人。”杨生明说:“谈吧,谁呢?”何守礼慢吞吞地,但是毫不含糊地回答道:

“胡杏。”

杨生明感到有点意外,反问道:“胡杏?胡杏怎么啦?”

何守礼说:“她这个人很不正派。”

杨生明又吃惊地反问道:“不正派?她怎么不正派啦?”

何守礼说:“她丝毫不讲原则,已经没有了原则性。”

杨生明十分郑重地问道:“有那么严重么?你有什么事实根据么?”

何守礼像在嘴里含着一枚橄榄似的,重复说道:“我的根据就是,我的根据就是呃……说得简单一些,我的根据就是:胡杏在许多场合都支持周炳,这纯粹是耍私情。”

杨生明说:“哦,原来这样。你能够说清楚一点,举个例子证明这一点么?”

何守礼说:“我当然可以证明。从前我当分组长的时候,她支持周炳役对依靠干部;后来张纪文当分组长了,她又支持周炳反对搬石头、揭盖子。这不是毫无原则么?这不是要私情么?”杨生明不禁哑然失笑道:“何守礼同志,你越说,我越糊涂了。他们到底耍的是什么私情呢?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私情呢?”

何守礼结里结巴地说道:“这,这,这个呃……我就不大清楚了杨生明打算故意逗弄她一下,就装傻问道:“这你就叫我为难了。不是么?你一会儿说她耍私情,一会儿又说不知道她有什么私情,叫我相信哪一句好呢?”

何守礼回答道:“我只顾得正正经经地干工作,懒得去管别人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特别关于别人私生活方面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兴趣。”

杨生明说:“那就太可惜了。你既然提不出任何事实,证明她的确耍了私情,领导上怎么好插手管这件事呢?”

何守礼急了,顿着脚说道:“哪里能这样子!我尽管不知道,你可以问问别人嘛。我相信我们工作组每一个人都知道。对于这种关系,大家都很敏感。只要稍为露一点苗头,别人马上就看得出来。”

杨生明说:“那好。我今天没有时间,得赶回县委去。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向其他同志打听吧。何守礼同志,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何守礼坚定不移地提出要求道:“我认为,胡杏尽耍私情,不讲原则,当一个支部书记很不适当。一我要求改选支部。”

杨生明把何守礼端详了一番,看看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后来看见她果然郑重其事,就说道:“胡杏是个好同志。她的工作从来都干得很出色。自然,到了王庄以后,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那就不大清楚了。等我调査研究一下再说吧。你急着——现在款要求改选支部么?”

何守礼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要求现在就改选。”

杨生明站起来面收拾东西,一面安慰何守礼道:“自然,改选的问题不是不可以考虑。假定有必要,中途改选也是可以的。如果没有出现什么紧急状态,等任期满了再改选会更好一些。何守礼同志,你看怎么样?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