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全工作组的同志,都分散到贫农团的斗争小组活动。大家既要斗争地主,又要斗争富农,还要斗争坏干部,都感到十分紧张。周炳也跟大家一样,参加到贫农团的斗争小组里面去。工作越深入,收集的材料越多,他就更加相信,整个王庄的土地改革,正在向一个错误的目标前进。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王大善不像一个小地主;那十户富农里面,有许多户也不像富农;而那些坏干部里面,有好几个也不像狗腿。十分可惜的是,这一切都还缺乏坚强有力的反证,无法推翻。
周炳抱着一种强烈的希望,要和郑得志再单独谈一次话。为了这个事情,他去找了吴生海。吴生海见了他,就带着一种讪笑意味问他道:“怎么样,老大哥,最近思想通点儿了么?”周炳傻劲十足地回答道:“不,老吴。我的思想越来越不通了。我越来越觉着,咱们正在走上一条岔道,正像人们所说的,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我有什么说什么,一点不想隐瞒自己的思想。我开诚布公——咱们现在实际上,正在准备闹一场大乱子。”吴生海十分生气,又勉强忍耐着,声音发颤地说道:“周炳同志,想不到你竟然能够坚持到这种地步——不,我是说,顽固到这种地步,执拗到这种地步。”
周炳听见吴生海的语气很重,略为迟疑了一下。他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过于坚持了?是不是过于固执了?是不是过于执拗了?结果他否定了这些想法,认为自己不但不是过于执拗,并且有许多时候,在许多地方,表现得非常犹豫和软弱。他露出一副老实诚恳的神态,不那么流畅地,慢慢地说道:“老吴,的确——我自己也没有料到……事实上,我越来越觉着,咱们的行动过于脱离……客观实际,过于冒险了。我对于地方工作,一点经验也没有,不知道怎样办才好。这使得我经常表现出……犹豫和软弱,也经常使得我……难堪和痛苦。老吴,你能够理解我么?你真是一点都不理解我这种心情么?”
吴生海怒气冲冲地说道:“什么闹大乱子?什么过于冒险?你忘记了,你自己也负了一部分领导的责任!”周炳说:“这我完全知道。正因为这样,才加重了我的犹豫和软弱,也加重了我的难堪和痛苦。我想,解除我这一部分领导的责任,恐怕会更适当一些。”吴生海怒气未消地说:“那就不是咱们这里的事情了,那就是县委他们的事情了。你有什么意见,只管向县委去提吧。”周炳接着说道:“对,对。我应该上县委去,把这些事情都谈清楚,把一切问题都谈清楚。我没有上县委去,正是表现了我的犹豫不决和软弱无能。不过,我今天来找你,是要和你商量另外一件事情。”吴生海说:“和我商量?那好办。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吧。”
周炳平心静气地说道:“我要和郑得志单独谈一次话。在他的身上,我还抱着一线的希望。”吴生海一下子又火了,说道:“不行。你跟他还谈什么话!跟他有什么可谈的!”周炳说:“我觉着郑得志是一个知道很多内幕的明白人,不过他现在还不肯说话。”吴生海盛气凌人地说:“我不同意。”周炳耐心地解释道:“老吴,这个郑得志,分明是一个知情人。咱们不管他的意见正确不正确,听一听总有好处嘛!就算他讲的意见,跟咱们的工作安排不符合,那么,听一听反面的意见,也没有坏处嘛!”吴生海说:“麻然如此,你就去吧。我早知道,你去找他,是要去找一种反面的材料。如果不让你去,那就证明有人不愿意听反对意见,过于主观武断了。是么?”
有一天早上,天空布满着乌云,一会儿就稀里哗啦地下起雨来。周炳用一件旧衣服蒙着脑袋,走进了郑得志的家里。郑得志正在喝稀粥,吃窝窝头,见周炳进来了,十分稀罕他连忙让周炳上炕坐,嘴里十分热情地连声说道:“老周,你好久没有上我家里来了,你好久没有上我家里来了。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的?”周炳回答道:“你们有学习纪律,我应该遵守。今天,我是经过工作组批准,来找你谈话的。学习组那边,我也替你请了假,今天上午你不用去了。”郑得志有点抱怨道:“是呀,老周。别瞧我们是狗腿,就不理我们了。我们不好上你那里去找你,你可以经常来我们这里坐坐嘛。”说着,说着,他情不自禁地用自己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周炳两只叫雨水淋湿了的手,久久不放。
周炳乘机问郑得志道:“谁是狗腿?你承认你自己是狗腿么?”
郑得志拍着胸膛说道:“我当然不是狗腿!尽管由不得我。我自己最清楚,我完全不是狗腿!”
周炳进一步问道:“那么,到底谁是?赵国光是不是?”
郑得志慷慨激昂地说道:“敢拿人头担保,三弟完全不是。三弟做人,我哪一点不清楚!他有时候保不住有点儿糊涂。这一层,我也用不着替他遮瞒。”
周炳再道一步问道:“那么,蒋忠良呢?你大哥呢?他到底是不是狗腿?”
郑得志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大哥一他人是笨一点,窝囊一点,可他也完全不能这么说。”
周炳不禁笑起来道:“咱们村子一共划了五个狗腿。照你说,三个已经不是了。那么,到底谁是狗腿呢?剩下的贾宜民、贾洛中他们两个人又怎样呢?”
郑得志踌躇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回答。他听见矮桌子旁边,有一个地方滴滴嗒嗒地在漏雨,就跳下炕,端过一个木盆来接漏。在端着木盆的时候,他慢慢地回答道:“我们把兄弟的事情,我完全清楚。说到那两个姓贾的,我就不那么清楚了。你最好再去问问别的人,看人家怎么说。”
周炳十分恳切地劝郑得志道:“老郑,你知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十分紧急?我看你还不太知道。我可以老老实实告诉你,现在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程度,是你们知情人站出来说真话的时候了。你们说了真话,让工作组了解真实的情况,办起事来就不会发生错误;你们要是不肯说真话,不肯把真实的情况照直向工作组提出来,那么,办起事来就要出错儿。等到那个时候,要扳回来可就非常一非常困难了。”
郑得志叫周炳逼得无路可走,就连声说道:“好了、好了。我说真话,我完全说真话。贾宜民跟贾洛中两个人;可以算得上是狗腿。贾洛中农里,贾宜民在外,他们一里一外所做的许多事情,都是王大善出的主意。”
周炳一听他说了真话,十分高兴,就接着问他道:“好。你说了真话,那最好不过了。我再问你一句,蒋忠良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可不可以把他找回来呢?”
郑得志听见周炳这样问,脸上登时涨得通红,像一盆炭火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炳继续催问道:“怎么样,老郑?你既然答应说老实话,那么,就把蒋忠良如今在什么地方告诉我吧。我们会派人去把他找回来。你只要说出他在哪里就行,其他的都不关你的事了。”郑得志回到炕上,在周炳对面坐下来,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哦,是呀。我大哥走了以后,到如今恐怕也有三四个月了。唉,不止了,我算算看,恐怕已经有半年了……还不止,我看都快要七个月了。”
周炳说:“我不问他走了多久。我问他如今在什么地方,可不可以把他找回来。”
郑得志闪烁其词地说道:“是呀,是呀。你问我大哥,不错,你问的是我大哥。这也忒巧。要问别的什么人,我全都知道。你不问张三,不问李四,偏偏我不知道的,你倒问了。你着巧不巧?……你看巧不巧?”他说话的神气,完全是一个老实人在撒谎,撒得又不圆。
周炳说:“好了,好了。既然你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那就算了。我只想再问你一句,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么?”
郑得志摇摇头,迟疑了半天才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打心底里相信,到了时候,他一定会回来的。”
周炳又追问道:“你说到时候他就会回来……那是什么时候?斗完了地主才回来么?土地改革结束了才回来么?还是工作组撤出村子以后,他才回来呢?他躲了半年不露面,现在又这么等着、等着,到底打算等到哪一天?”
郑得志摇头回答道:“老周,你问得这么仔细,我就都说不上来了。”
春雨不断淅淅洒洒地下着,炕上也有一处地方漏雨了。郑得志连忙跳下炕,把那个木盆端到炕上来接漏。雨水落在木盆当中,叮当作响,十分清脆。刚才郑得志谈了狗腿的问题,周炳比较满意;他谈到蒋忠良的问题,周炳有点失望;这时候,周炳又向他提出那十户富农的问题道:“老郑,贫农团给咱们村子划了十户富农。你不用管这些。你不管贫农团怎么说,也不管工作组怎么说,单凭你自己的想法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他把周炳横着看了半天,竖着又看了半天,觉着周炳不是怀着恶意来套他,就直通通地说道:
“按我琢磨:王三杠子那三户人家是富农,没有说的;其他的七户人家,就没有一户是富农了。可我是一个受审査的人,我说了顶个屁用!谁会相信我的话呢?”
周炳说:“好,老郑!你判断他们七户人家,都不是富农,你总应该有些根据吧?”郑得志说:“我当然有根据。怎么能没有根据呢?大概在两年以前,他们这七户人家,都还是连一亩地都没有的佃户。王先贵家是这样,朱启昌、焦遇春他们家也是这样,都靠佃种王大善的十几、二十亩地过活。到了两年前,王大善忽然把他名下大部分土地,都变卖了!王先贵、朱启昌、焦遇春这些人家,都买进了王大善的土地,因此,土地才多起来的。按照这种情形,你想想看,他们怎么会是富农呢?”
周炳要郑得志仔细回忆一下,那七户人家到底有没有剥削,剥削的程度又是怎么样。郑得志用不着怎么费劲儿,就很有把握地回答周炳,说那七户人家都有一点剥削,但只雇过短工,没有哪一户雇过长工。周炳又问,每一户人家所雇的短工加起来,会不会超过这户人家的劳动力。郑得志肯定地回答说没有。无论哪一户人家,他们所雇的短工加起来,都不会超过本户的劳动力。周炳觉着十分满意,几天来极度紧张的神经也松弛下来,笑嘻嘻地对郑得志说道:
“老郑,你这番话谈得很好,帮助我解决了许多问题!别嫌我啰嗦,我还想问一问你,到底王大善怎么样变实土地?你能不能把它说得详细一点儿呢?”
郑得志独自寻思了一阵子,才嘟囔着说道:“老周,我只知道有那么回事儿。叫我再说,我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好在全村子的人,多半都知道的。你不妨找别的人问问试试看。”
周炳耐心地笑道:“不要紧。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旁的人我还要去调査的。”
郑得志突然反问周炳道:“老周,王大善在土地改革两年以前,变卖了自己的土地,这种行当究竟犯法不犯法?”
周炳回答道:“在土地改革以前变卖土地,政府并没有禁止,应该不算犯法。”
郑得志又问:“在那个时候变卖了土地,到现在算有效还是无效?”
周炳回答道:“如果在那个时候变卖了土地,又在政府机关里面办过正式的手续,一般来说,应该是有效的。”
郑得志又硬邦邦地问道:“如今土地改革运动已经来了。那个时候变卖了的土地,还要不要追回来呢?要不要叫那些买地的人,把土地退还给王大善呢?要真能这样一大家都把土地退给王大善,他一户人家就有差不多三百亩土地了。王大善就不是一个小地主,当堂还原成一个大地主了。”周炳说道:“经过合法买卖变卖了的土地,土地改革运动恐怕也就不追了吧。不过这件事情我也说不准。我要拿回去向县委请示一下。”
郑得志三番四次地摇头叹息道:“唉,真可惜呵!在两年前,变卖土地不犯法;这种变卖,政府也承认有效;土地改革对变卖出去的土地,又不往回追;这还有什么搞头呢?怪不得大家都说,咱们村子没有油水了!”
周炳觉着郑得志谈出来的问题,十分重要。这里面所包含的具体过程,十分可疑。他暂时结束了这次谈话,冒雨跑到吴生海的住处,找着了他,对他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并且加上说道:“王大善现在的土地不过三十多亩,可是两年以前,他的土地是三百亩!王大善现在是一个小地主,可是两年以前,在他没有变卖土地以前,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地主!这桩公案不是十分重要么?不是十分可疑么?”
吴生海反应冷淡地说道:“这种土地买卖是很平常的。咱们搞土地改革,根据每一户人家现在实际占有的土地计算。你要研究每户人家过去所占有的土地,事情就乱了,事情也不好办了周炳企图说服他,就继续往下说道:“王大善变卖了土地,才有这么些人家买进了土地。这些人家之中,有好几户都叫咱们划成了富农。按照郑得志的观点,他明确肯定,除了王三杠子那三户人家,的确是富农以外,其他七户人家,都完全不能够算是富农。”
吴生海不怀好意地反问道:“老周,那么按你说,应该咋办?”
周炳坚持道:“既然这些富农划得不够准确,那就应该把斗争会推迟几天,进行一些慎重的调査研究,再做决定。”
吴生海出人意外地突然用手在炕几上一拍,勃然大怒道:“老周,这是什么意思?听了一个审査对象这么几句话,你就要来为难整个工作组,要把整个工作重新部署,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炳也非常生气,正想发作,忽然用心一想,这个时候发脾气没有任何好处,躭把自己按捺下来了。等吴生海怒气稍为过去一点儿,他才耐着性子,委婉地说道:“不要这样子嘛,不要这样子嘛。郑得志固然是一个审査对象,他说的话如果说对了,咱们也可以听一听嘛,听一听总不吃亏嘛。”
吴生海傲气十足地咤呼道:“要开斗争会,这是大势所趋!斗争地主富农,斗争坏干部,把地主富农扫地出门,这是毫不含糊的,谁也阻挡不了。不要说一个审査对象,就是老周你自己要阻挡,我看也阻挡不了!”
这时候,周炳生气极了。他咬紧了牙关,那只僵直的右手攥紧了拳头。他想,要是在广州的时候,他今天准会跟人打起架来。但是,现在不行。现在他有责任在身,必须把当前的大事,弄个水落石出。想到这儿,他的心里面稍为平静了一点,就仁至义尽地对吴生海说道:“老吴,话可不能朝那么说。人家郑得志并不想阻挡咱们什么,我本人也不想阻挡咱们的行动。问题在于咱们的行动是不是正确,这关系到好几百群众的切身利益。假定你是雇、佃、贫农当中的一个,你就不会这样匆匆忙忙做决定,考虑问题就会细致一些,会想得长远一些,会想得周密一些。中国老百姓的命是够苦的了。咱们千万别犯错误,别在工作中出岔子,叫他们苦上加苦。要十分留神呵!要十分谨慎呵!”吴生海气得脸孔都扭歪了,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道:“好我的老周,你这是在教训谁?可惜你把话说得太晚了,太晚了!现在大局已定,谁也改变不了了!你老为着这些小事,拿这些小事做借口来百般挑剔。这不会影响什么大局,动摇不了人心,只是显得你自己一味子小题大做,别有用心罢了!”
说也奇怪,周炳那满腔不可遏制的愤怒,在一刹那之间,不知不觉地完全烟消云散了。他整个儿都变成心平气和的了。在承受着高度重压的时候,这种变化来得这样快,连周炳自己也觉着非常惊讶。他摆脱了对方所加给他的一切诬蔑跟侮辱,冷冷地笑道:
“要说我有什么用心的话,那就是我坚持真理。”
周炳越是冷静,吴生海越是生气,他用打雷一般的嗓子咆哮道:
“好笑!你坚持真理?可惜真理不在你手里!你坚持的不过是歪理!你跟群众为难,又跟领导作对!你自己已经陷在完全孤立当中了!你睡醒了么?”
周炳毫不谦让地说道:“如果是孤立,那就是一种光荣的孤立。”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往下说道:“不。我并没有感觉到孤立。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完全没有。我上面有中央的政策;有县委的正确领导;工作组里面,有这么些人支持;王庄三个村子的群众里面,有这许多人支持;怎么会感觉到孤立呢?如果说有人感觉到孤立的话,那一定是旁的什么人,可决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