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上午,李民天单独约周炳过陈家客厅来喝咖啡。他对周炳说道:“老弟,咱俩好多年没有聚在一起仔细地谈过心了。现在国运方兴,我特地找你来谈一谈,免得迈错了步子。”周炳没有马上回答。他站在客厅当中,把客厅周围的陈设看了一遍,又指着每一样东西,对李民天介绍它的历史面貌。他首先说这张桌子原来摆在那边,又说那张沙发原来是打横摆着的;他指着墙上的挂钟,说从前挂在哪里,又指着那个衣架子,说从前竖在什么地方。他并且对李民天详细叙述,这客厅里出现过多少珠光和宝气,又出现过多少舌剑和唇枪;雪茄烟多么浓烈,白兰地多么芳香。此外,还有数不尽的欢乐和眼泪,说不完的笑骂与悲伤。而在这里充当有财有势,傲视一切的主人的,就是那陈家的大哥哥陈文雄。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变成古老和灰暗了。
李民天说道:“咱们不谈这些了吧。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算了吧。很显然,他们没有把中国治理好,结果才搞到现在这个样子。我是说,他们把中国搞得民穷财尽,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不必再谈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共产党上台以后,咱们中国什么时候才能够做到国家富强,人民幸福。”
周炳坐下来,一面喝咖啡,一面说道:“这一下子,你把我问住了。你所说的意思,用新中国的术语说起来,就是要建设社会主义。咱们的起点是什么?刚才你说得对,是民穷财尽,或者说一片荒芜,或者说疮痍满目。总而言之,是要跟贫穷、落后做斗争!咱们国家人口又多,土地又大,更增加了咱们的困难。照这个样子看起来,要做到国家富强,人民幸福,恐怕至少要五十年,就是说要半个世纪。”
李民天很不满意周炳的说法。他心里面想,周炳太保守了,太胆小了。如果按他这样说,还要再过五十年,才能够看见一个富强、幸福的新中国,那么,自己恐怕都没有那个福分了。他用一种责备的口气说道:“阿柄,你这个估计叫我大失所望。我想,从五四运动到全国解放,也不过仅仅花了三十年,你们共产党就完成了一粧惊天动地的大业。如果你们共产党能够像过去那样严肃认真,奋不顾身,去完成另外一桩国家富强,人民幸福的大业,我看有那么十年八载就尽够了。”
周炳摇摇头,很不同意他的看法。过了半天,才缓缓地说道:“民天兄,你这一番好意我很欣赏。不巧,事情没那么容易。我刚才说的五十年,就包括共产党人和全国人民,都严肃认真,奋不顾身在内。不然的话,就是再过一百年,也未必能够成功。正像你刚才说的,把中国人民从帝国主义者,官僚资产阶级手里解放出来,固然惊天动地;把全中国的人民,从贫穷眼落后里面解放出来,那无疑更加惊天动地。难哪!”
李民天笑笑地说道:“阿炳,刚才那些都是绪论,现在咱们来转入正文。我是想问:什么时候我才能够有我的农场,让我把种子改良的试验进行到底,让我把我多年来的美梦实现?而你,你什么时候才有你的剧场,让你多年来的愿望实现?你非常清楚,在重庆的时候,我已经完全绝望了。我想,所谓试验农场的幻想,今生今世都与我无缘了。就是因为全国解放,我才又死灰复燃起来。我这次从香港匆匆忙忙地赶回广州来,那目的就在这里。”
周炳极有把握地说道:“不错,民天兄。从前我说过你会有你的农场,我会有我的剧场。这是毫无疑问的,非常合理的,也是国家所需要的。我想不用再过多久,咱们的美梦,咱们的愿望,都一定能够实现。这也是国家富强,人民幸福的伟大远景的一部分。自然,你也清楚,现在万里长征刚刚起步,当然很难百废俱兴。万事起头难嘛,你不这样想么?”
李民天点头说道:“是的,是的,万事起头难。只要能够把农场办起来,迟几天倒也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当天晚上,何守礼、杨承荣到三家巷来,找周炳和胡杏。胡杏一见他们两个人,就笑着说道:“今天有什么大喜事呀?看把你们乐成这个样子!你们一走进神厅,那满脸的红光,就把这儿照得亮堂堂的,连电灯也显得不亮了。”说完,就给他们两个人倒茶。何守礼报复地说道:“杏表姐,怎么你人还没有过门,就行起小媳妇儿的礼数来啦!我今天来,就是要向你打听一下,你和炳哥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我跟承荣也在考虑这件事儿,很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好做个参考。”
胡杏故意刁难她道:“这不行。你必须先把你们定的日期告诉我,我才把我们定的日期告诉你。过、去什么事情,我都可以让你,这一回一定不能让。”
杨承荣替何守礼求情道:“胡杏同志,算了吧。你就再让她一回吧,求求你。”
周炳也支持胡杏道:“不,应该由你们先说出来。你们先说。”
何守礼建议道:“这样吧。谁也不先说,谁也不后说。大家都用墨水笔写在手心里,然后一齐揭晓吧。”
大家都同意这样办。何守礼跟胡杏都拿起墨水笔,把日期写在手心里。打开一看,原来大家都是写的十一月七日。周炳哈哈大笑道:“你们看,这才真是同心同德,大家的心都想到一块儿去了。”胡杏也高兴地说道:“这样很好,这样很好。咱们可以学从前在延安的时候,区卓跟张纪贞结婚,江炳也同时跟李为淑结婚的榜样,来一个集体结婚,一切从简。”周炳和杨承荣都同意胡杏的想法,认为在解放了的广州,举行一次延安式的集体婚礼,既可以提倡一种新风气,又可以引起对延安那一段美好生活的回忆,很有意思。
何守礼沉默了半天,最后提出她不同的意见道:“一切从简,这倒是对的。但是怎么简法,也该各人有各人的差别,各家有各家的特点。集体结婚,那是老一套了,过于单调了,一种延安的狭隘经验嘛。咱们还搞那个玩意儿干什么呢?”周炳问她打算怎么搞法,何守礼干脆回答道:“我也不是要举行什么富丽堂皇的大典礼。你瞧,有这么许多一起工作的同志,有这么许多亲戚跟朋友,还有这么许多多年没有见面的老同学,人家来贺喜,你怎么办呢?你总不能让人家空着肚子回家嘛。所以我想,办那么几桌喜酒,大家一道吃顿饭,欢乐一番,还是必要的。”当夜商量不出一个具体的结果,大家都同意把这个问题留着,明天各自再去仔细商量。
第二天,何守礼跟杨承荣商量,看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办。他们两个人准备单独办喜事,不跟周炳、胡杏他们一起办,这一点已经是肯定无疑的了。在挑选日期上,杨承荣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觉得提前三天也好,推迟三天也好,都没有什么关系。何守礼认为,这件事情只能提前,不能推后。她说明她的理由道:“咱们要办得热闹一点,提前就没有问题,推后问题就大了。周炳他们要把事情办得简单素。咱们如果跟在后面,把事情办得热热闲闹的,倒好像咱们有意要压倒他们了,那可万万使不杨承荣点头同意道:“这样说来,提前三天办事也有道理。不过,我哪里来的那许多钱呢?你说要办得热闹一点,热闹就得花钱。我家里没有钱,我自己又只有那么一点儿津贴,只怕什么事儿也办不成。”何守礼叫他别担忧,说他爸爸何五爷,最近通过管账何不周,从香港给她寄了两千块钱港币回来,尽够他们花销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他们在十一月四号那一天结婚,请十桌客。为了避免别人说话,他们不上酒馆,筵席就摆在三家巷自己家里。
周炳也和胡杏商量同样的事情。胡杏简单明了地提出主张道:“我看,把咱们的婚期推后三天,挪到十一月十号去举行就得了。”周炳说把日子定在十一月十号,我同意。这件事儿,要不要再去跟何守礼商量一下呢?”胡杏笑道:“你要找阿礼商量一下,我很赞成。不过我想,不商量也可以。阿礼做人我是清楚的。她只会提前三天,不会推后三天。你不相信,等过一两天接到请帖,你就知道了。”
周炳称赞她道:“你这样有把握,真是了不起。我对阿礼的思想行为,总是摸不着头脑。老实说,一点把握也没有。”胡杏谦逊地说道:“如果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敢说。七八分我想不大离儿。”这样子,他们就决定把婚礼推迟三天,并且按他们自己喜欢的方式举行。
果然,过了两天,何守礼跟杨承荣结婚的请帖就到了。不出胡杏所料,他们定的日期就是十一月四号。周炳除了盛赞胡杏是“事前”诸葛亮之外,又主张坚持延安精神,对于这样排场的婚礼,他们不一定去参加。胡杏不同意他的做法,认为坚持延安精神,可以从自己做起。对于别人的习惯、爱好,也应该尊重。她主张这一次的筵席,他们还是应该去参加,并且还加上说道:“对于阿礼这个人,你千万不能这样做。你要是不去参加他们的宴会,她就会生气,就会从四面八方寻找你不参加的理由;最后,她还会怨恨你一辈子,会弄得整个社会都议论纷纷:何守礼举行婚礼,周炳不在场。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周炳听了,也觉得有点好笑,就取消了自己原来的意见。
到了十一月四号那一天,何家张灯结彩,焕然一新。从早到晚,前来贺喜的人们络绎不绝。这里面,何家的亲戚来得不多,震南村几乎没有人来。在广州,杨家倒有些亲戚,何家却没有什么亲戚。何守礼自己的亲生妈妈何杜氏,也呆在香港不敢回来。革命同志到的不少。何守礼小学时候、中学时候、大学时候的同学,来的就更多。黄昏降临,十桌筵席一齐摆开,喝酒、划拳,谈天、说笑,十分热闹。周炳跟胡杏在这一天也喜气洋洋,喝了不少的酒。
到了十一月十号那一天,周炳跟胡杏也同样在三家巷举行婚礼。新房栽是从前周泉住过的那间二房,没有添置新家具,却显得干净整洁。他们的婚礼没有任何的仪式——既不请客,也不通知一般的亲友。已经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就在这一天前来祝贺。像杨志朴一家,像区华一家,还有江炳、李为淑这些熟人,全都来了。古滔、章虾,洪伟、黄群,陶华、何娇,关杰、胡执,马明、何好,还有洗鉴、阿葵、何彩、何兴、何旺、胡带、胡养、胡怜这些人,也都来了。周炳跟胡杏两个人用香茶招待他们,还请他们吃糖果。大家坐了一会儿,谈了一会儿,也都走了。只有麦荣大叔与众不同。他单独一个人来,坐了一个多钟头,和周炳、胡杏详细回忆晋冀鲁豫王庄那场土改的趣事儿,一直谈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走。留他吃晚饭,他怎么也不肯。
那天晚上,周家只摆了一桌便饭。除了普通菜肴之外,另外加了一盘烧肉,一盘烧鸭和一条大鲤鱼。全桌十二个人,都是骨肉至亲。老铁匠周铁跟周杨氏为主。老一辈的人,就是老兄弟杨志朴跟杨郭氏,老姊妹区杨氏跟区华;小一辈的人,就是周泉、陈文婕、区苏、周炳、胡杏这几个;第三代的人,只有周贤一个。虽说家常便饭,大家全都开怀畅饮。
杨志朴喝了几杯酒,兴致冲冲地对周杨氏说道:“二姐,我这个人爱乱说话,我看的事情却很灵。当初我说国民党、日本鬼子的日子不长,你们看,不都灵验了么?我说你少担心,周家一定会兴旺发达起来,二姐你看,不又灵验了么?今天我又说周家不久就要儿孙满堂,二姐你看,这句话过几天又要灵验的!”区杨氏说道:“你说的话倒是灵验。开头那些日子,叫人多么难忍难熬,叫人多么心惊肉嫌呵!来吧,如今咱们来喝一杯酒吧。如今好了,什么都好了,也该酬神还愿了!”她的话里面,暗指着周金跟周榕牺牲的事情,不过没有明说出来。区华也举起酒杯道:“是呀。当初的世界昏天黑地,哪个不担心受怕!哪个不苦楚凄凉!谁知道哪一辈子才能够大地回春,阳光普照!”他这句话里面,也暗暗指着区桃跟区细死去的事情,不过也没有明说出来。
周炳跟胡杏两个人,特地敬区苏、周泉、陈文婕她们三个人一杯。周炳跟胡杏什么话也没有说。区苏自然而然地就想起周榕来。周泉就想起陈文雄。陈文婕就想起陈文婷来。大家都没有明说,把酒一饮而尽。那天晚上,杨志朴跟区华两个人喝到醉吗咕咚,才离开三家巷各自回家去。
十一月十二号那天是星期六,周炳跟胡杏带了五斤烧肉,两瓶肉冰烧回震南村去,做一次新婚旅行。到了家,胡源跟胡王氏都在,看见他俩没隔几天又回到乡下来,高兴到不得了。周炳对胡王氏改口叫道:“妈,上回你不是问过,我们为什么还不结婚?我不是回答过,我们就要结婚了么?这回专程回到乡下来,就是要告诉你老人家,我俩已经结婚了。小杏子成了周家的人,我成了你们的女婚了。”胡王氏抓住周炳两只胳膊,把周炳的脸孔端详了又端详,然后笑道:“我三十年前就说过,阿炳长的相貌真好。”
胡源也对周炳说道:“你妈上次就说过,你跟我们胡家有缘分!三十年了,你还是常常来这里走动。你本来就是胡家的女婿嘛!本来就是的嘛!”随后,他又对胡王氏说道:“老家伙,赶快把家里藏着的龙眼茶拿出来,给他们满满地冲上一大壶。阿杏最喜欢喝了。等一会儿,你就去把那只最嫩滑的鸡姑抓回来,咱们今天晚上宰了它。另外,我还出去抓几只田鸡回来,咱们好好地喝两盅。”
当天下午,太阳还没有落山,晚饭就开出来:一盘烧肉,一盘白切鸡,一盘生炒田鸡,一盘菜心。四个人坐在四边,慢慢地喝,慢慢地谈。谈起那天他们结婚的情况,周炳就把从前第一赤卫队的人,凡是胡源跟胡王氏认得的,都一个一个地介绍了一番;胡杏就把震南村那些姑娘们,不管是姓胡的还是姓何的,都一个一个地细说了一遍。两位老人家听了,心里面觉着说不出来的高兴。胡源老汉指着两个小的,对胡王氏说道:“我们这些人苦够了,把一辈子也就苦完了。让他们年轻的人乐个够吧!让他们乐上一辈子吧!”
吃过晚饭,已经到了黄昏的时候。周炳微微有点醉意,就和胡杏一起,到东沙江大堤上去散步。他摇摇晃晃地爬上堤坝,那条明晃晃的东沙江迎面流来。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赞叹道:“哦,好美的江水呀!”
胡杏接着说道:“是呀。美就美在它本身夹带着许多肮脏龌龊的东西,又把那些东西完全冲走,冲得无影无踪!”
周炳感慨无量地说道:“是呀,小杏子。你说得真好。”随后,他用手往远处一指,接下去说道:“你看那边,你看那边。在远远的地方,那里……水鬼凼……”
胡杏说道:“一点不错,水鬼凼。我熟得很,我熟得很。”
周炳接下去说道:“咱们在那个地方把陈文婷救了起来,到最后,她还是在那个地方把自己沉了下去。你瞧,东沙江就不动声色,把她送出大海一事情就这样子结束了。”
他们一共在震南村住了三天。在这些日子里,他们跑遍了蛇冈、大帽冈、小帽冈、南渡口、震北村,在那些从前活动过的地方,尽情地留连、徘徊,把那些悲欢苦乐的往事,一桩一桩地凭吊,把那些离合聚散的人们一个一个地追忆,真是舍不得离开。假期已满,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在十一月十五号早上,辞别了老人,赶回广州三家巷去。
季节已经到了深秋,天气却非常明朗。太阳温暖柔和地抚摩着大地,简直好像春天一样。周炳和胡杏到了三家巷自己的家门口,没有马上走进去。胡杏用手指在墙上,做了一个兔子脑袋的手影儿,对周炳说道:
“今天的阳光真好,简直就是春天!但愿春天的阳光永远照耀着三家巷!”
这时候,三家巷空****的,一个人也没有。枇杷树和白兰树,在轻轻摇曳着自己的影子。周炳笑着对胡杏说道:
“小杏子,你说得很对。从今以后,三家巷永远是春天了!”
胡杏听了,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没有说话,那双浅棕色的圆眼眼,深情地望着周炳不动。周炳忽然发现,有一颗晶莹闪亮,像珍珠一样的眼泪,流过她的脸蛋,反射着阳光,慢慢地沉进左边脸上那个大酒窝儿里,也不知道她如今的感觉是咸,是酸,是苦,是辣,还是甜。他用灵活的左手轻轻拍去右边袖口上那一片尘土,然后紧紧地抓住她那双温暖的,灵巧的小手,既像安慰、又像庆幸,既像鼓励、又像幻想地说道: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未来的不久将要来到。三家巷的恩恩怨怨,总算告一个段落。世界将要不断地往前走去……”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九日校改完,梅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