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伤至极的时候,周炳曾经想过:最好从日历上把今年的八月抹掉,叫今年根本没有八月。但是八月却不管他喜欢不喜欢,也不管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想法,自己大模大样地来了,又大模大样地走了,给他留下了一肚子悲愤,一肚子疙瘩,一点儿都消解不掉。甚至八月才走,九月又来了。这个九月会给人们带来什么东西?是快乐还是灾难?是不是更大的灾难?周炳连想都没有想清楚,九月就来了,简直是给人一个措手不及!在这段时间里,周炳过着一种昏昏然、懵懵然的生活,精神上十分麻木,十分混乱。他回顾一下过去十年的事情,那里面全是失败,全是悲伤。他不愿再去想他了。可是将来呢?将来又会是怎样的呢?他却一点也不知道。他曾经告诫自己道:“将来是光明的!你傻了么?怎么连这一点也不知道?”说着、说着,眼前果然出现了一片光明的景象。但是不久,什么光明的景象都没有了,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了。就这样,又光明、又黑暗,又黑暗、又光明,反复无穷;简直把人折磨得要死。想到是处,他总是一百遍、一千遍地问自己道:“兄弟们都上哪里去了?囚笼里面的胡杏如今还活着么?我如今该着手做哪件事情?”可是问来问去,总是不得要领。他每天一早爬起来,穿起衣服就往外跑、整天奔波劳碌,也不知道上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做什么事情,有点像四年前他刚到上海的时候那个模样。有人跟他说话,他总是把自己的感情全部隐藏起来,不让一个人看见。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拚命地喝酒,拚命地抽烟,暗暗地独自伤心。

他姐姐周泉看见这种情况,不由得心中十分害怕。她倒愿意周炳像从前区桃牺牲之后那样,大哭大闹地痛苦几天,反而容易回过头来。如今周炳把心事藏得密密实实地一点不露,说不定哪一天爆炸开来,就会闹出大事。她跟二嫂区苏一商量,区苏也是这个想法,只是两家都想不出计策。有一天早上,楼下满院子的桂花都开透了,屋子里尽是桂花香味儿,周泉就对她丈夫陈文雄说:“卖·打令,我有那样的幸福领你一点盛惠么?”为了取悦陈文雄,她这句话是用英文说的。所谓“卖·打令”,就是英国人说“我的爱人”的意思。陈文雄一听,果然高兴到了不得了,也就吻了她一下,用英文回答道:“我的小鸽子,你完全有那样的骄傲:你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你愿意我做的事情,仅仅除了要地球停止运转!”后来为了省事,他们还是用广州话谈下去。周泉用明朗善良的眼神望着陈文雄道:“你难道没有看见我们阿炳么?他近来失了业,又碰着不幸的打击,心神不定,吃、睡不安。人瘦成那个样子,腮帮骨都漏出来了,胡碴子都冒出来了。你不想个办法怎的!”陈文雄随口答道:“幸亏如此。如果咱们这位王子一漂亮起来,三家巷又要叫他招得疯疯癫癫的了!”周泉撖娇道:“唔,人家说正经话!”陈文雄连忙兜住道:“好,好,说正经的。这里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共产党掌握了政权,一个是回到我们陈家来当干儿子。这两个办法当中,只要实行一个,他的失业问题就消失了。”周泉顿脚不依道:“不干,不干!你哄人!你是开玩笑!”陈文雄又赔笑脸道:“好,好,好。真不开玩笑。论起我们的家业来,不愁哪窟窿、哪条缝缝塞不下一个半个人,可是我不知道我们这位舅爷爱做什么呀!我们这位舅爷,他就是有那么一点儿强!”周泉天真无邪地说:“算了,算了。你就是会说话!你们那个震南什么公司停办之后,你不是又要办什么振华纺织厂么?

我不信你就没法儿安插!”陈文雄笑道:“是倒是。只是我也没心思去认真管那些事儿。倒是三妹她爱揽闲事——这真是个好事之徒!我不过拉拉头缆而已。”说完,他就闭上嘴巴,沉思起来。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开玩笑。从周泉一开口叫“卖·打令”起,他就料中了是那么一回事,只不过他想不出好答案,才信口说了这么几句废话。后来不久,他就想出一个非常漂亮的答案来了,说:“这样吧!工厂里面还缺少一个采买,就委屈他一下吧!这采买虽不算高级职员,却是一个亲信的位置。按商场的惯例:但凡经手进货,都有‘扶艾·派先’的回佣。你知道什么叫做‘扶艾·派先’么?我的小鸽子,这么庸俗的东西,你是不会知道的。那就是百分之五的意思。就为了这百分之五,已经有二三十人宁愿不要薪水,来谋这个位置了。我的选择很严格,一直没有定夺。”

他讲完了,还加上微微一笑,表示对自己的高明,自己也十分欣赏。原来按照他的想法,他这句话叫做“一箭三雕”。周泉既然为这件事开了口,他不能不卖点面子,况且将来由陈文婕来做人情,还不如自己来做这个人情,这是第一雕;其次,如果周炳当真接受了这个职位,用心赚钱,成家立业,那就达到了教育周炳、感化周炳、使周炳走上人生正路的目的,那未始不是一件好事,这是第二雕;万一周炳不肯干,那也好,那就暴露了他的真面目。大概从共产党看来,这种职位是卑鄙的、贪图发财的、充满资本主义臭味的,这就是第三雕。周泉明明看见他在微笑,既不懂得世上有这许多雕,又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就反而高兴地点点头,十分满意了。一会儿之后,就在陈家的楼下客厅里,陈文雄、何守仁、陈文娣、李民天、陈文婕五个人又继续商量振华实业公司和振华纺织厂的大事情。关于创立振华实业公司和开办振华纺织厂的事情,他们已经商量过许多回了。现在,公司方面固然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厂的方面,厂房已经利用一间旧的布厂翻修好了;机器都是全新的、进口的,也已经安装好了;所有的原料、材料、生财、家具,也早都准备好了;只等职员、工人一齐备,就可以开工。今天要商量的,只有两件事情:一件是公司的宗旨,一件是执事人员的名单,准备商童好了,向董事会提出去通过一下,也就是收尾的工程了。提到公司的宗旨,陈文婕一上场就侃侃而谈道:

“你们不要笑我,说我又要谈什么理想。一个人有了理想,我想总是好的。你们从前都是有理想的人,不过……还是谈到现在的事情吧!咱们的垦殖事业是结束了,也赔了几个钱,但是我并不承认那是失败,至少,不能说是完全的失败。不是么?我不承认‘劳资合作’的失败,民天呢,他不承认‘科学救国’的失败。”陈文婕说到这里,陈文雄就插嘴道:

“是呵,你们两家合起来,就是完全没有失败!”

大家乐了一阵子,陈文婕又接着往下说:“所以,这振华实业公司的宗旨要写成‘劳资合作,实业救国’才好。我希望我的理想能够变成大家的理想!”她一说完,陈文娣立刻接上,表示了赞成,并且是情绪饱满的赞成。按照陈家的规矩,如果有两位姑太太说了话,任何男子要想插嘴,只能算是白搭。陈文雄懂得这个规矩,只是用英文说了一句:“理想之所以美丽,因为理想是一个理想!”表示了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李民天觉着自己人微言轻,况且这事情跟科学又没有关系,也就表示了赞成。何守仁觉着自己出了钱、投了资,不说说话也太孱头,就冒冒失失地说:“实业救国倒满好……”下面本来想说:“劳资合作”可以不必,但是他忽然发现陈文娣对着他怒目而视,就立刻改了口道:“劳资合作也不错。把两句话对调一下怎么样?”但是他虽然让了步,还是没有人兜他,宗旨照三姑太太的原样通过。至于执事人员名单,那更无足轻重了。振华实业公司方面,陈文雄当仁不让,担任了董事长;陈文娣驾轻就熟,担任了会计主任。陈文雄本来有意要请何守仁屈就副董事长一职,但是何守仁竭力谦辞,不愿沾手,也就算了。振华纺织厂方面,经理一席,自然是陈文婕挑起来;协理一席,仍然选中了郭寿年;以下管工林开泰,跑街郭标等等,就不必细说了。只有采买周炳一角,却有些争议。陈文雄提出来之后,何守仁首先反对,认为那是开门揖盗。李民天觉着叫周炳干这种差事,有点不伦不类。三个男子争辩一番之后,依然没有定着。陈文婕本来极愿延揽周炳这个人才,但又怕他难以合作,踌躇不决,没有开口。陈文娣认为应该把周炳圈进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何守仁也不礁瞧她的眼色,就擅自声言反对,叫她十分生气,因此也不开口。后来她看见何守仁太不识趣,就毅然发话道:

“既然讲劳资合作,当然应该找倔强的人做对手,方显得出本事。如果尽找一些羔羊做对手,你本来拿石磨去压它,它也不叫唤一声的,还谈什么合作不合作呢?我大哥说得对!我们就是要感化周炳这一类人!倒是人家肯不肯上钩,还很难说呢!顶好得三妹夫去说说看,周炳如今正在落魄,他俩又有交情,也许能成事。”

事情就是这样决定了。李民天揽得这么一桩差事,着实很棘手,本来从陈家到周家,只隔一堵墙,他一步走过去,就可以得出个究竟。但是他不走直路,却绕了一个大弯子,先跑到表贤街那位南海县县长宋以廉的公馆里,找着了他的小姨子陈文婷。陈文婷在华丽之极、又庸俗之极的客厅里接见了他。那高大,溧亮,外貌很像周炳,只是脖子稍为长了一点儿的“长颈鹿”区细,自从打震南村开小差回到省城之后,就在他表姐陈文婷家里当了一名男管家,如今也坐在一旁相陪。陈文婷一见李民天,就把宋以廉那种污秽德行有多么狠、有那么毒地数落了一银,简直说得不堪入耳。后来说到正题,她也以大股东的身分说话,表示赞成雇用周炳。她斩钉截铁地只说了一句话:

“毫无疑问,我们的厂子应该把炳哥网罗在内!”

李民天十分满意,就提出想请她的男管家区细先跟周炳说一说,探探他的口风。陈文婷稍为迟疑了一下,也就答应了。李民天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客人走了之后区细吃过午饭,也想去看看周炳,就打算出门。陈文婷把他叫住了,又迟疑了老半天,才严词厉色地对他嘱咐道:

“关系到我跟你两个人的事情,是这样的——任凭你对我爹讲也可以,对我妈讲也可以,对无论什么人讲都可以,甚至对我们那发瘟县太爷讲都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有对炳哥一个人讲,那是万万地,万万地不、可、以!要小心你那条小命才做得!”

区细眨眨眼睛道:“怎么,你还怕他么?你还想破镜重圆么?”

县长夫人以雷霆万钧的势子说:“记住!不要管你管不着的事儿!”

区细害怕了,连声应道:“是,是,”就满脸没趣儿地走了出门。到了三家巷,却巧周炳在家,区细就陈文雄的意思一五、一十地说了,还说了劳资合作、亲信的职位、“扶艾·派先”之类的话。周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区细跟前,用那粗大的指头摸区细的脸蛋,摸到区细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才说:

“你瞧你这个地方长到多厚了!你来敦促我去当资本家的走狗么?”

区细着忙了,结里结巴地分辩道:“炳哥,你也不要太过于不识抬举。我看二姨爹如今也不富裕。人家倒是一番美意呢!”周炳抗声道:“如果是美意,也不过是资本家的美意罢了!

你如今也没有个什么‘正当’的职业,你自己去干这个采买不是很‘合式’么?”

区细听出周炳的话里有话,也就把事儿搁在一边,不敢纠缠了。他走出神楼底,上二姨妈周杨氏房里坐了半天,又上大姐区苏房里坐了半天,磨蹭了好一阵子才走。区细走了之后,周炳就动手冲凉,梳头,洗洗,刷刷,又用熨斗,把一套白斜布学生装烫得熨熨帖帖地,穿在身上,嘴里还哼着有腔无字的粤曲。二嫂区苏抱着那已经一岁半的小宝贝周贤,挨着门框站着看他,他也不知道;小侄儿周贤一连叫了几声“笃笃、笃笃”,他也没听见。区苏高声叫道:“阿炳,今天晚饭,买什么菜给你吃?看你的气色这么好,怪不得今天早上喜鹡在瓦背上直叫唤呢!”周炳猛一抬头,笑道:“今儿我不在家吃晚饭了。有人请吃饭,是八仙大会!”区苏说,“谁请吃饭,怎么叫八仙大会?”周炳说,“八仙就是陶华、关杰、邵煜、丘照、加上马明、王通、你兄弟阿卓和我。他们都陆续回到省城来了。我们昨天晚上都会了面,商议好公份儿在华佗家里吃一顿饭,这就叫八仙大会!”区苏说,“既是好事情,就该快去。只是不要喝太多的酒。叫阿卓明早来,让我看看。”周炳也答应了。不久,他就走出三家巷,朝小北门那边走去。到了天官里,在一条横巷子里面,找着一个没门牌的门口,推门就进去。原来陶华跟何娇两人自从离开乡下后,在外面转了几天,就回到省城,租了天官里一家人家的后院子,同居起来了。这里有一厅一房,一个草院子,走后门出入,倒也清静、归一。陶华又到附近一间染印工厂找了一份活儿,暂时餬口;何娇找不到事做,就在家里做做家务。周炳一进去,看见他两夫妇正在杀鸡炖肉,有说有笑的,就对何娇说:“大嫂,你好了。你脱离苦难了。嫁得我大哥这么一个汉子,也不知够多少姑娘眼红呢!”说罢,忽然想起区桃跟胡柳,也有何娇那样的人品、才情,就是没有何娇那样的福气,不免心里酸了一酸,赶快把脸拧向别处。陶华没留心他犯了心病,又说:“我今天才听说,王通也置了家了,就是你们那个老相识阿葵。他俩也就住在擢甲里呢!”周炳点头道:“如此说来,阿葵也上了岸了!她原本是个好姑娘,挺聪明、挺义气的,只因穷,才跳下了苦海。那时候,她真心真意爱着杜发,不料杜发又在起义的斗争里面牺牲了。我十分了解她的痛苦!好了,如今有着落了!”本来这些话,是替王通、阿葵高兴的,不料说着、说着,他的心里又酸了一酸,连忙把头低了下去。幸好这时候弟兄们也陆续来了,才把那片愁云冲散。先来的是马明和王通。马明住洞神坊,王通住擢甲里,算是西路人马,可是两家都没找着活儿干。其次来的是邵煜、丘照、区卓,算是东关和南关的人马。邵煜在珠光里找了一间小房子,自己开了一间裁缝铺;丘照别的不会,就拉洋车,如今住在八旗二马路;区卓住在珠光里自己家里,也没干什么。最后到的是关夫子、关杰。他在大市街搞了一个极小的门面,凭着熟人左赊右拉,开起一间小印刷所来,排字、印刷、掌柜都由他自己一手经理,有一天、没一天地支撑着。大家见面,不免倾诉一些别后相思之苦,往后又齐声赞叹陶华跟何娇的快乐、王通跟阿葵的幸福,周炳触动心事,又是一番辛酸。

到吃饭的时候,大家笑语喧哗,开怀杨饮。马明举起酒杯道:“陶华跟何娇,王通跟阿葵,如今都怏乐、幸福。可是在快乐、幸福之前,他们都经过剧烈的战斗!不经过战斗,是没有什么快乐,也没有什么幸福的;就是有,也是孱头的快乐、孱头的幸福罢了。有许多人在战斗里面牺牲了,也有许多人如今正在战斗着,有许多人将来也要参加战斗,咱们为所有这些人喝一杯!”大家都说军师讲得好,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陶华也举起酒杯道:“咱们本来有十二个人,如今只剩下十个了。胡树、胡松兄弟俩虽然投奔红军,远走他方,还是跟咱们在一起的!让咱们弟兄十个,永不分离!让咱们喝一杯!”大家听说,又干了一杯。周炳这时候,红光涌上了脸颊,热血透进了指尖,从前那种孤雁离群、凄清彷徨的感觉,早已一扫而光,全身的劲儿也慢慢地恢复过来。他也举起酒杯,对大家邀请道:“来,我给咱编几句歌子,大家听着!”大家静了下来,他就随口说道:

太阳有起有落,

月亮有圆有缺。

咱们弟兄十人,

战斗永不分裂!

说完,把那杯酒先喝干了。大家一听,又雄壮,又有劲,又明白,又合心意,都同声叫起好来。不用说,声音最高、最尖、最响亮的,还数小兄弟区卓。赞叹一阵之后,陶华先站起来,把那歌子说了一遍,干了一杯。跟着从左首轮过去,马明、王通、丘照、邵煜、关杰、区卓都照着陶华的样子站起来,把那歌子朗诵一遍,喝一杯酒。轮到周炳,周炳说已经喝过了。大家不依,要他代表胡树,朗诵一遍,喝了一杯。下面轮到何娇,何娇说爷儿们的事情,没有她的份儿。大家更不依,要她代表胡松,也朗诵一遍,喝了一杯。每个人都兴奋得了不得,连头皮都痒起来了。区卓更是十倍地兴奋,离开桌子,在方砖上搓手顿脚地走来走去,像一只公鸡仔一样。喝完了酒,吃完了饭,已经是二更天了。大家坐着闲谈,周炳又说:“我给咱说个笑话儿醒醒酒吧,”就讲起今天下午区细来跟他说,振华纺织厂要请他当采买的事儿,特别把“扶艾·派先”的意义细说分明,末了,又加上一句道:

“瞧!咱们在这里起誓,对他们宣战,他们却来请咱们去‘劳资合作’呢!”

这句话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丘照说,“他要是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就拍姜一般地拍他的脑袋!”王通快嘴接上说:“还要炳哥舍得!”关夫子迟迟疑疑地说:“我就不明白他们读书人为什么爱说一些好听的话,又不实地去做。”煜嫂斯斯文文地说:“他们不说好听的话行么?你叫人家自己种地、自己织布呀!”陶华拿葵扇拍着自己的手掌说:“阿炳这三表姐到底是个厉害人!别瞧她合作、合作不离口,咱们罢了两次工,也没见她合过什么作来!”马明想了一想,就提出另外一种意见道:“他们要是招人做工,我们还是可以去的。他合他的作,我扛我的活儿,这是两码子事儿。难道说,华佗的染印工厂老板,就比陈家老板好些么?关夫子的印刷所,就不接资本家的活儿么?迫击炮的那辆车仔,就不拉资产阶级么?”听见孔明这番议论,大家就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只有区卓一个人撅起嘴坐在一边,气得胀鼓鼓地,始终不做声。正热闹着,金端、麦荣两人带着一个年轻小伙子走了进来。大家一见,纷纷站起来,让坐、斟茶。凡是没有见过金端、麦荣的,周炳都给一一地介绍过。大家平日老听说他们的名字,这时都肃然起敬。周炳介绍完了,麦荣就给大家介绍那个年轻人道:“他就是我在上海寅丰搪瓷厂做工时候的好伙计江炳!才从牢里出来。是江北人。上海呆不住了,到广东来,暂时要在陶华这里住几天。”周炳一听说是江炳,立刻想起上海金鑫里三号的奶妈江妈和小大姐春兰来,嘴里惊叫一声,就上前抓住他的手,用北方话问这、问那,不肯放开。大家看那江炳,年纪在二十一二,尖长脸儿,又热情、又爽朗,也十分欢喜。相见完了之后,金端就使唤广州话对大家讲了红军粉碎国民党第三次“围剿”的情形。大家听说蒋介石狂妄宣布,要在三个月内肃清江西红军,不觉都笑出声来。又听说红军怎样英勇,怎样消灭上官云相、郝梦麟、毛炳文、韩德勤等几个师,怎样击败陈诚、罗卓英、蒋鼎文那些部队,不觉眉飞色舞。大家嘴里不说,心中都想:但不知胡树、胡松兄弟两人到了江西没有,打了这场大仗没有。金端讲完了,周炳又问起振华纺织厂的事儿。不料金端想了一想,就回答道:“去!怎么不去呢?他们讲他们的合作,咱们闹咱们的革命,各不相干!凡是有工人的地方,咱们就去。咱们去活动,去工作,去传播真理。还不止你去,马明、王通、区卓也该去,黄群、章虾、何娇也该去。江炳是电机工人,只要他们要,也去!”

周炳听了,非常佩服。又想起自己太没眼光,不觉羞惭满脸。那天晚上,从陶华家里散了出来之后,他就想硬着头皮,去找区细谈一谈。他对区细说过什么话来!如今又要上门去找区细,这会多么难堪!这还不算。那长颈鹿如今又是陈文婷的男管家,倘若见了陈文婷,又拿些什么话来说才好!想到这里,周炳连半点勇气都没有了。想不到过了几天,那农学家李民天却上三家巷来找他。李民天还是那副清清瘦瘦的身材,彬彬有礼的外貌,见了面不谈正事,只谈他的品种改良。周炳说,“你把品种改良好了,水稻长得多了,却是都落到何福荫堂的仓库里去,一粒也掉不下耕家的肚子里!”李民天叹口气道:“那就不是我的事儿了!那就是你的事儿了!”后来,他又说了许多同情革命、赞助革命,只是自己有苦衷——不能参加革命的话,以便取得周炳的好感和谅解。见周炳的意思活起来了,他才正式向周炳道歉,说上回有关振华纺织厂的事情,他本该亲自来谈,不该转托区细的,请周炳务必原谅,不要见怪云云。周炳这几天正在发愁,怕事情转不了弯儿,想不到李民天却送上门来,正对了项儿,就卖了个顺水人情,一口答应。不但自己答应,还提出马明、王通做修理工,江炳做电机工,章虾、黄群、何娇做织布女工,李民天也一口答应了。正是水到渠成,两家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