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脸上涂了雪花膏、西装分头用头蜡梳得光溜溜的郭标从大院子里孤零零地走了出来。他好像一只离了群的小鸭子似的,脚步蹒跚,慢慢地走着。经过厂房的过道,他随手推了一辆自行车,骑着走出盘福路。到西门口的时候,他又跳下车子,用手扶着车把子慢慢地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天空黑吗吗的,路灯暗淡地照着马路。最初,他想到要找刑警大队的区队长梁森,报告厂里的情形。后来他又想:梁森这个家伙,恐怕不买他的账。他心里也不那么踏实,他害怕,将来工人们如果知道是他去报告梁森的,一定会找他的晦气。他想起周炳那两个拳头又大、又硬、又重,心里面就有点害怕。接着,他又想到要找经理陈文婕。但是,陈文婕他们住得那么远,他要跑到东皋大道去才能够找到她,这也觉得不上算。总之,时间也来不及了。等他到了东皋大道,再等东皋大道那边想办法,以后又要往这里跑,那里跑,那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最后,他想到还是到三家巷去找他们的董事长陈文雄。掂来度去,这办法最好。这一则可以在陈文雄面前卖卖乖,巴结巴结他;二则路又近,不费力;三则陈文雄又是有钱人、大阔佬,多来往一点没有什么坏处。可是,陈文雄是不是会相信他呢?他这就没有把握了。他觉得自己的身分太卑微,不配去找他。这样想着想着,他已经推着自行车走了一大段路。“找陈文雄去!”他自己命令自己道:“管他是祸、是福,找陈文雄去!”就毅然地骑上了自行车,向三家巷飞奔而去。

到了三家巷,郭标跳下自行车,轻轻地按了陈家的门铃。陈家的**使妈阿添出来以后,他又轻轻地说明来意,不敢大声说话,怕惊吵了陈家的人。使妈阿添回去以后,他又悄悄地站在铁门外面等着、等着、等着,一直等了约莫有半个钟头,使妈阿添才又扭动着腰身走出来,懒懒地把铁门拉开。接着,客厅里面的电灯也嗒的一声亮了起来。郭标手心出汗、脚步沉重、浑身颤抖地走到客厅门口,只见陈文雄大模大样地斜躺在一张沙发上,望着自己,好像不认识的样子。他屏着气站了半天,见陈文雄不开口,就自己介绍自己道:“我是振华纺织厂的跑街郭标,”并且把厂里面的情况,——工人们怎么样示威游行;游行回来以后,怎么样在大院子里吵闹着,一定要打开仓库的大门;现在,仓库的头门已经叫他们用铁笔撬开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等等,等等……

陈文雄一听,就生了很大的气。他从沙发上一跳跳了起来,径直走到郭标的面前,也忘记了自己的绅士风度,破口大骂道:“我哪里管你什么郭彪还是郭豹!你既然是振华纺织厂的职工,你就应该爱护这个厂子,保护这个厂子!有人要捣乱,你就应该阻止他们,劝他们,豁出你的性命来挡住他们!好哇……他们正在闹事,正在要动手破坏工厂,你倒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还不赶快给我滚回去!要是厂子里面有什么差池,有什么一星半点的损失,你看我要不要你的命!”

郭标叫陈文雄这么一骂,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怎么办好。刚才的幻想,打算,计划,一切都破灭了。——他知道,这回要买好陈文雄是买好不来了。于是他索性闭着嘴巴,躬着身子,连“是、是、是”都不敢说,等董事长骂完了,掉过头来,又像一只离群的鸭子似的,慢慢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三家巷。

这里陈文雄望着郭标走了以后,就叫使妈阿添牢牢地关好铁门,关好头门;又叫她自己睡去,不要伺候。然后他自己把客厅的门轻轻掩上,拿起电话筒来。他接通了公安局刑警大队,想找区队长梁森说话。可是,刑警大队电话一直没有人听,他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甚至五分钟,都没有人来接电话。他又生起气来了,对着电话筒骂道:“你们怎么搞的!你们是公安局么?你们是刑警大队么?什么刑警大队!现在时间还那么早……放你娘的屁!……难道都睡死了么?让你们管广州治安——你们这些混蛋!不,骂混蛋还便宜了你们!你们是一群贼!贼也不是,是一群狗!”

郭标满头大汗,急急忙忙地骑着自行车赶回厂里一看,不禁连声叫苦。只见在那两盏大电灯底下,工人们正跟协理郭寿年闹得不可开交。工人们问协理要第二层库门的钥匙,郭寿年坚决不给。他顽强地用一只手死死按着裤腰,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话,一点也听不清楚。江炳等得不耐烦了,就一手把郭寿年推开,接着和周炳、马明、王通还有其他的几个工人一起,找了一根一丈多长的,六七寸直径的木桩,几个人一齐抽起来,向第二层库门撞击。每撞一下,库门就卡拉卡拉地响着,震动着,又嗞嗞地叫着。郭标看见周炳、江炳他们用这样的手段对待仓库的第二层大门,简直吓得胆都破开了。他平常对这一座库门是十分尊敬的,他觉得,这一座库门保护着厂里的财产;保护着他东家陈文雄、陈文婕他们的利益;也保护着那些非常漂亮,非常均匀的日本棉纱;按道理说,这座库门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可是现在,”郭标在心里面对自己说:“周炳和江炳这些毛孩子用这样一种横蛮无理的神气,用这样一种粗暴的手段来撞碰这一座库门,好像他们一不怕东家的生气,二不怕警察的干涉,三不怕国家的王法,这简直是不得了了!难道你们自己就是这个工厂的主人?呸!难道你们有权这样做,有权把那些仓库里面收藏着的货物任意处置?呸!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行为!”郭标想了又想,他自己本应该冲出去,跟用炳、江炳他们拚了的……为了保护协理郭寿年,他就是和他们打架,跟他们正面冲突,以至于受了伤,甚至丧了命,都是应该的……他又想:“就算是一只狗,当着主人有危险,有困难的时候,也应该冲上前去,用嘴巴、用爪子去帮主人解脱危难……难道自己连一只狗都不如么?”他虽然这样想,事实上他一直没有动,站在一旁看着。别人也没有注意他,只是顾得用那根粗木桩子一下接着一下地撞着库门。撞了十下八下以后,库门嘡一下子撞开了。工人们叫嚷着,呼嚎着,痛骂着,有几十个人一拥拥进了库房,把里面那些日本纱一件接着一件地往外拖,一直拖到大院子中心,摆在一起。郭标在一旁看着,浑身发着抖,牙齿紧紧地咬着,手上捏着拳头,拳头里面冒着汗,但是,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什么事儿也没有做出来。

这边,陈文雄在三家巷自己的客厅里,背着两手,步履艰难地来回走着。他是最不习惯于踌躇不前或者犹疑不决的,但是现在,恰恰是踌躇不前和犹疑不决狠狠地苦恼着他。他本来想过,要打电话给陈文婕和陈文婷,后来他又想,这都不必要了,不必麻烦她们了。实际上,他是在想,跟他两个妹妹讲也没有什么用处。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他叫醒使妈阿添,让她马上去隔壁何家,把何守仁跟陈文娣叫来商量。今天晚上是国庆,又是星期六,何守仁跟陈文娣刚刚去看了一出电影,是克列拉·宝主演的。他们轻轻松松地度过了国庆节,度过了周末,一路回家,还在议论着关于克列拉·宝的肉感。回房以后,他们精神十分旺盛,还不想睡,正在继续着他们的谈论,忽然听见陈文雄要他们过去,也不知道什么要紧事儿,就匆匆忙忙地跑到陈家来。进了客厅,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慢慢地喝着茶。何守仁听了陈文雄把振华纺织厂的情形简单地说了一遍,就皱紧眉头,好像他觉得十分痛苦似的,对他大舅子说:

“大哥,不是我说你的话,按照现在这个情况看来,你也不要再存什么幻想了。”

陈文雄点点头,非常沉痛地说:“对,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再存幻想,——正确地说,我压根儿就没有存过什么幻想。不错,今天晚上出了事儿,工人们对我们提出挑战来了。好,我接受他们的挑战,我应战。”

何守仁放松了眉心,拍着巴掌笑道:“善哉!善哉!这真是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这样子一来,你就不会再骂我是什么封建剥削,封建压制,什么惨无人道,什么反人道主义了。”

陈文雄摇着一个手指,说:“不!不!我还是要说的。你们那些就是封建的办法,那是不行的。在这个时代,不能用那种办法。至于我用的办法,那是文明的办法,跟你们完全不一样。”

何守仁挪了一下坐着的位置,把脸歪歪地朝着地土,轻松愉快地说:“一样也罢,不一样也罢;封建也罢,文明也罢;反正我心里有数——你是要君临天下的。大哥你这个气度呵——十分佩服!可是现在怎么样呢?现在,你自己的工人给你这个君主的头上泼了一大盆冷水,在太岁的头上——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唉!

陈文雄站住了,用两手交叉着放在自己的胸前,斩钉截铁地说道:“好!叫他们泼——任何的冷水,我要使它们立刻蒸发干净!你看我办得到办不到。”

这个时候,陈文娣在一旁坐着,低声地说道:“好了好了,你们还是不要拌嘴了,你们还是和衷共济吧。”于是,两郎舅就认真严肃地研究起对策来。何守仁先提议,是不是给公安局刑警大队去个电话。陈文雄听他这么说,就愤慨地冷笑道:“那有什么用!那都是一些废物!”并且,把刚才他打了电话,简直没有人接电话的情形说了一遍。接着,他又向何守仁建议,是不是由何守仁去给宪兵司令部侦缉课长贯英挂一个电话,要求宪兵司令部直接插手管这个事情。何守仁一听,觉得不错,就恭维地说:“大哥,你想得真周到。这些宪兵什么的,平常养着他也没有什么大用,如果到这个时候还不动用他们,那么难道白养他们一辈子么?”陈文雄听了,也就笑起来了。何守仁暗想自己在震南村动用了正规军队,都没有消灭掉这班混帐东西,如今又有机会在城里动用宪兵来消灭他们,也觉得很高兴。他不慌不忙地走到电话机旁边,拿起听筒,就跟贯英挂电话。电话挂通了以后,没有想到贯英却不肯买账,他又说时间太晚了;又说这个时候找弟兄们找不到;又说这件事情事先没有来一件公文跟他们交涉,不好办;又说现在上面没有人,不好请示,不知道该不该派人,等等,等等。陈文雄听见他只顾左推右搪,很不干脆,就叫何守仁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说振华纺织厂宁愿先出三百块钱西纸,叫他临时去找人,给他们赏钱,叫他们出差。只要先用武力把振华纺织厂工人们的暴行镇压下去,那么,以后的事情怎么办,该往哪里补办手续,该怎么交涉,怎么酬劳,都等以后再议。

何守仁打完电话以后,就走到陈文雄身旁,用一只手摇着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事情商量定了,贯英已经答应派人了。我听他在电话里面的声音还是笑嘻嘻的呢。看样子,他为了接到这么一个电话,给他带来了至少一百五十块钱,觉得高兴呢。”陈文雄说:“高兴就高兴吧,让他高兴一下,对咱们没有坏处。”何守仁故意装模作样,轻轻地摇着头,提醒他说:“大哥,你怎么事情一急,就把什么都忘了?你从前不是说过,要俘虏周炳么?你不是说周炳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商业界体面人物么?你不是说周炳是个人材,可以跟着你走的么?现在这么一来,事情就不好办了,恐怕周炳的下场到底会怎么样也很难说了。”

陈文雄恢复了他原有的那种佻挞俊逸的绅士风度,有点得意忘形地笑道:“对,这正是要俘虏他。你走着瞧吧!”

这时候,在这个城市的西门外,果然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不平静的夜晚。当宪兵司令部派出的那八名便衣侦缉,赶到振华工厂的大院子的时候,工人们正在一件一件的日本棉纱上浇沥青油。只见一瓢一瓢的,黑吗吗的,黏糊糊的沥青油从每捆纱上面一直往四边淌下来。经过这么一浇,这些纱就报废了,再也没有用处了。工人们围在四周,浇着,笑着,闹着,胜利的骄傲使他们喜气洋洋——好像他们制服了一只魔鬼,又好像他们捉到了一头猛兽;好像他们正在打击着侵略,又好像他们正在湔雪着国耻。

那八名便衣凶神恶煞地,气冲冲地插进了人群的当中,走到那些日本纱的面前,一个个手里拿着铁尺,好像准备要动武的样子。他们一式地穿着黑胶绸短打,脚上穿着双乌布鞋,他们经过的地方,蒸发出一种腥臭的气味。为首的一个挥舞着铁尺,对工人们说:“不许动!不许动!住手!住手!我们是宪兵司令部派来的,要维持这里的治安,谁也不准破坏工厂!”周炳一跳跳到那个人前面,面对面地指责他道:“我们这是检査仇货,你为什么要来保护仇货?”那为首的人说:“我不管你什么稠货、稀货,凡是工厂的财产,你们都不许破坏。我们奉了上司的命令,要来保护这个工厂。”周炳一听,也生气了,用了更大的嗓子跟他辩论道:“你们也不看一看这是什么东西,这分明是日本货!日本现在已经进攻我们中国了,占领了我们中国许多地方了,你们还要保护这些日本纱,你们是不是卖国的行为?”为首的那个人也抗声说道:“我不管卖国、买国,我是奉上司的命令行事。我叫你们不要动,你们就不要动!你们谁敢再往上浇沥青油,我们就不客气了!”这时候,院子里的空气非常紧张,好像一场凶恶的战斗一触即发的样子。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空气里面有一种低沉的呜——呜,呜——呜的声音,好像风吹电线,又好像什么虫子在草里边叫唤;好像一个什么病人在那里呻吟,又好像远处有什么机器在开动。大家听到这种声音,都预感到有一种不祥的祸事就要降临。

周炳再迈前一步,用他粗壮的胳膊把那个为首的便衣往后一推。那个便衣虽然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但是哪里顶得住周炳这股劲儿;只见他往后踉跄地退了两步,手上的铁尺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圈。周炳这个时候大声叫道:“工友们,继续浇!把沥青赶快拿过来,往仇货上面浇下去!”

正在这个不可开交的关头,大家忽然看见区细从外面闯了进来,都觉得莫明其妙。区细这阵子脸红红的,迷迷糊糊的,好像喝了点酒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罐汽油,摇摇晃晃地闯到人群中间。区卓看见他这副模样,生气极了,一个箭步蹿到他的面前,拦住他质问道:“哥哥,你干什么?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区细说:“我干什么?我检査日货!你们光用沥青油往上浇,有什么用处?你看我——用这些汽油往它上面一浇,再放一把火,把它烧得个干干净净——这才是彻底的抗日!这才是彻底的抵制日货!你们那样干有什么用?”区卓一听,直气得浑身发抖,用手推开他哥哥,说:“哥哥,你不要乱来。我们这里的事情,由我们自己做主。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不关你的事。你要抗日,要检查仇货,到别处去检查去!”区细一听,冷笑道:“好哇,光是你们革命,不准我革命。其实你们哪里晓得,我不革则已,一革起——什么来,比你们都要厉害十倍,百倍,千倍,万倍呢!你们瞧不起我,可是你不知道,我还瞧不起你们呢!像你们这样子文绉绉的,一件一件给它浇沥青油,这有什么意思?你瞧我的!”说罢,他就举起那罐汽油,往他面前的四五件日本纱上浇下去。浇完以后,他又掏出洋火,把那些汽油点燃了。霎时间,这几件日本纱就熊熊地燃烧起来,黑烟直往天空上冒去,一片红光在那个大院上面一?一?地闪着。为首的那个便衣侦缉也一步跳上前去,一拳把区细打了一个趔趄。区细看见他居然敢动手,马上就回手往那个侦缉脸上打了一拳。这时候,那个为首的侦缉从腰里掏出了他的左轮手枪,接着,后面那七个便衣也一起掏出了左轮手枪,同时用他们手上的铁尺向周围的群众开始袭击。区细看见他们动起手来,也就使出浑身的力量抓住那个为首的便衣的黑胶绸衣领,在他的胸部狠狠地打了一拳,接着用手去抢他的左轮手枪。这个时候,为首的便衣朝着区细胸前开了一枪,只听见爆炸声【口邦】的一响,区细已经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胸前的白衣服上面咕噜咕噜地流出来。区细尖声惨叫了一声,又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咽了气。

接着,这个大院子里展开了一场凶恶的大混战。工人们拿起铁锤,铁扳手,跟一切可以拿得到的铁器,跟便衣们对打起来。胡杏、章虾、黄群、何娇、何好、何彩、胡执、胡带这些女孩子们也纷纷地拿起木棍,木槌,还有别的什么拿得到的武器,帮助男工们跟便衣们对打。她们在那些便衣的后面用木棍捅他们,敲他们的脑袋,打他们的腿。霎时间,铁器撞击的声音,身体倒下的声音,呼喊的声音,叫骂的声音,乱作一团。那金属的武器在日本纱的火光当中,在电灯的亮光底下,都闪闪发亮;一张张愤怒的脸孔也在闪闪发亮。这样你冲过来,我杀过去,对打了约莫有十几分钟。那些便衣哪里是这些工人们的对手,一边打,一边退,叫工人们压到一个墙角落里,看看处境十分危险。这时候,为首的那个便衣就对天放了一枪,接着,那几个便衣也跟着对天放了枪。枪声一响,工人们就惊散了,大家纷纷地从门口跑出去。正在这个混乱的时刻,周炳叫不晓得什么东西从脑瓜子后面敲了一下,登时觉得天昏地黑,支持不住,倒在地上……他刚一倒下,立刻就有两个便衣过来拖着他往门口走去,其余六个便衣围着他,一面朝天放枪,一面抢出门口往外跑。这样子,周炳就被他们拖出了大门口,又从大门口一直拖到马路外面。在马路上,早有一辆载重卡车在那里等候着。这八个便衣就把周炳弄上了卡车,很快地呜、呜、呜地开走了。

这边周炳昏迷不醒地在车上躺着,那边陈文雄在三家巷的豪华客厅里背着手来回走着,等着消息。也不知道是吉是凶,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这个世界对他到底要怎么折磨,他在等着,焦急着,又毫无办法。何守仁跟陈文娣早已经走了,使妈阿添也来催他睡觉。催了好几回,他都不做声,只是背着手在客厅里走着,走着,走着,好像他要走很长一段路,现在才刚刚开头。没想到,十一点过后,夜已经深了,电话铃又突然叮叮地响了起来。他连忙跳到电话机旁边,拿起听简就问:“你是宪兵司令部么?你是贯英课长么?”可是对方回答却使他出乎意料之外。他听见对方在电话里说:“不,我们这里是公安局,是刑警大队,我是梁森。你是陈董事长么?”陈文雄说:“不敢,不敢,我是文雄。可是我问你,你为什么现在才打电话来?你知道我九点多钟打电话给你们,你们根本就没有人听电话么?”他在电话里发了一顿牌气,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不久,他慢慢听出来了,仿佛对方是在向他报告什么消息,这才停止了咒骂,仔细地听下去。后来他到底听明白了,对方梁森在啰啰唆唆地说,他很抱歉,真是对不起,他也没有想到等等,等等。陈文雄又发脾气道:“你光讲这些废话干什么?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就对我直说吧。”电话沉默了一会儿,梁森又在那边吞吞吐吐地说道:“哎呀,陈董事长,你先别……我说生气。你在永汉路……我说那家东昌百货商店……我说今天晚上……出了事了!有很多学生冲进……我说你们那个商店,打碎了你们所有的橱窗,把你们商店里……我说那些来路货,都搬到马路上面来,放火烧起来了!为了这个事情,我们公安局派了人去维持治安,还开了枪……我说还打死了几个人。这个事情到底怎么办,怎么善后……我说我也没办法了。不过,这个消息呀……我说一定要向你报告。实在是对不起,是一个很坏、很坏的消息。”陈文雄听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什么?你再讲一遍!”梁森再讲了一遍,他还是不相信,又对梁森下命令道:“你好好地、详细地给我再讲!”梁森又按照他的命令,讲了第三遍,并且加上说:“这些学生里面,有很多还是很体面的人物。我说你隔壁何家那个何守礼小姐也有份去捜査来路货,把来路货搬到马路上放火烧。后来我们开了枪,打死了人以后,就没有再看见她了,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怎么样。那还是你们的……我说亲戚哪,你跟何家也报一个信儿吧!”这时候,只有陈文雄独自一个人在客厅里,但他还是露出一副凶神恶煞、要吃人的样子,对电话筒大声叫骂道:“什么何守礼不何守礼!你们全是废物!你们全都给我死去吧!”骂得一点绅士的味道也没有。骂完了,他还将电话筒高高地举起来,向茶几上狠命地一摔,把电话筒摔得粉碎。这时候,不知道哪家的狗在远处拚命地,神经紧张地狂吠着——汪、汪、汪,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