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监牢里,周炳的手指甲长长了,很想得到一把剪刀。他是一个打铁匠,又是一个剪刀师傅,可是他现在没有办法得到一把剪刀。枉费经过他的手打成的剪刀何止一千把,一万把,可是他仍然没有法子得到哪怕只是一把剪刀。他在阳光照射的砖墙上磨他的指甲。他的指甲不及砖墙那么坚硬——他经常这样磨呀、磨呀的,在砖墙上竟然刻成了许多道道。这天晚饭过后,周炳照倒在等待那个无聊的黄昏。趁着房间里还有点亮光,他就在墙上数着他用手指甲刻成的那些道道。照道理,他每天在砖墙上刻一条道道,那么,数数这些道道,就知道他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多少天了。这天黄昏降临的时候,他数这些道道,可是数来数去都数不清楚,好像是四十七道,又好像是四十八道,他为数不清这些道道而感觉到懊恼。不久,天就黑下来了,那微弱的光线也从铁门上那个圆洞口飘进来了。突然,铁门嘡啷一声响,走进了一个穿便衣的武装。那个人对黑吗吗的房间吼叫道:
“二十三号,过堂!”
周炳没有经验,顿时全身紧张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他能了解这一点:敌人今天是要提审他了。他早就盼望着这一天到来,可是盼哪,盼哪,盼了那么长的时光,这一天还没有到来。现在冷不防他的盼望忽然实现了,倒反而手忙脚乱起来。他一句话不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跟着那个人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两旁有些什么东西,有些什么人,他一点也没有看见。这样子,一直走进了审讯室。那个武装便衣叫他坐在一张方凳上,他也一句话不说,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他看看周围,只见一边墙上挂着许多鞭子、棍子之类的东西,一边墙上有一排大拇指般粗细的圆铁条搭成的铁架子,正对面摆着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了。他坐着,等着,心里想:“大概这就是所谓考验了吧。”等了半天的工夫,还没有见人来,他只好压着满腔的怒气,襟怀坦**地继续坐着等待。有时候,他很想发作一下,大骂一顿,问他们这搞的是什么把戏,叫他坐在这里干什么,后来他又觉着那有些轻举妄动,也似乎太幼稚了。这样,等了约莫半个钟头,那宪兵司令部的侦缉课长贯英才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了进来。他的后面,跟着两个面貌凶悍,穿着短袖棉毛黑上衣,黑斜纹布短裤的人,看样子像是两个打手。他们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审讯录事——一个皮黄骨瘦的中年人。贯英坐在那张桌子后面的椅子上,那个录事坐在他的旁边,两个打手站在他的后面。他们四个人对他都露出一种敌对的神气,并且这种神气是冷冰冰的。看见这个格局,周炳也再三再四地强忍着那满腔的怒气,用一种同样冷冰冰的神气对着他们。
审问开始了。全是一些没相干的闲事情。贯英开腔,录事写着,无非是一些姓名、年龄、职业、籍贯之类。只是在问到性别的时候,周炳觉着很有意思。贯英问:“你是男还是女?”周炳根本不答理他。他再问,周炳仍然不做声。他第三次问,周炳用一种极度轻蔑的神气反问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贯英没有做声。坐在一旁的录事就对周炳训斥起来:“胡说!你怎么能这样子讲话!问你你就回答,你是男是女,应该由你自己说。”周炳不理他,他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在那个格子里填了一个男字。到这个时候,周抦就知道了,这些人不是来打算跟他辩论的。以后,审讯继续下去。贯英问:“你参加了游行么?”周炳说:“是的。”贯英问:“你参加了示威么?”周炳说:“是的。”贯英问:“你要检査日货么?”周炳:“说是的。”贯英问:“你是在那些日本纱上面浇了沥青么?”周炳说:“是的。”到这个时候为止,审讯进行得异常顺利。周炳觉着自己所干的一切事情都是对的,于是理直气壮,什么事情都承认了下来。他想,对于这样的敌人,根本没有必要说别的话。可是,后来贯英又问:
“谁指使你这样做的?”这一问,把周炳难住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好了。他想,如果把真话讲了出来,那本来也没有什么。根本没有什么指使不指使,大家一起商量抗日的办法,有什么罪过呢?可是他踌躇起来了。他的脸唰的一下子红起来了,到底决不定该怎么回答好。结果,他就反问道:
“指使?什么叫指使?”
贯英冷冷地笑,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说:“指使?你还不懂?是谁跟你开过会?是谁跟你写过信?是谁跋你打过电话?是谁教你这样做的?”
周炳抗声回答道:“没有!你所说的这些都没有!是我自己想这样做的。”他说完以后,他的脸又唰的一下子红了起来。他知道,这是因为他自己撒了谎,他不愿意把跟他一起商量的人说出来,特别不愿意把金端、麦荣这些人说出来。这是他一辈子第一次撒谎,连理直气壮的事情也没有直统统地说出来。他的脸红得像一块猪肝一样。
贯英又不怀好意地冷笑了两声,问道:“你是不是一个共产党?”
周炳摇头答道:“不是。”这回他倒是毫不作难地说了真话。就这样,审讯好像就要结束的样子。贯英站起来了,那个录事也把那些卷宗掩盖起来了,仿佛事情就要过去了。在贯英走出这个审讯室以前,周炳听到了他们的两句对话。那两个打手模样的人问贯英道:“怎么样?要消夜么?”
贯英回答道:“当然消夜。”那两个打手又问道:“吃什么?”贯英冷冷地奸笑着回答道:
“吃面条。”说完,他跟那个录事就又像来的时候一样,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出去了。
周炳觉着很不痛快。他本来想和他们大大地辩论一场,用他自己的抗日爱国的大道理压倒他们,使他们屈服,使他们承认把他拘留起来是没有道理的,因此应该赶快把他放出去,然而他们没有这样做,只是把这一番本来会十分精彩的审讯做得毫无声色,草草了事。而他自己的事情,又没有一个确实的着落,他为这一点又生起气来了。看见贯英他们走了出去,他自己也站起来,想跟着走出去。可是,没提防那两个打手竟凶神恶煞地吼叫起来,一个说:“站住!”一个说:“把衣服脱下来!我们要检査。”周炳把衣服脱光了以后,他们把这个**棵的犯人带到铁架子下面,要他脸对墙,背朝外地站着。然后,他们用绳子把他紧紧地捆在铁架子上,用一把藤鞭拚命地往他的身上抽打。一个打着,一个问着:“说!快说!谁指使你?”头两鞭抽下去,周炳感觉到一种剧烈的疼痛,整个人跳了一跳,心脏也缩成一团……接着,数不清的藤鞭清脆地,呼呼地,挞、挞地打在他的身上,打在他的皮肉上,骨头上,关节上。他浑身发烫,有一种冲鼻麻辣的感觉一直冲到他的头上,渗进他的心里,使他觉着很难忍受。平常,小小的疼痛他是不在乎的,大的疼痛他也没有尝试过,这回是第一次。他想叫,想跑,想用手护着自己的身体,想用什么东西挡住那把藤鞭,可恨他全身被绑着,没有办法动弹。他觉着,他很仇视这两个打手,也很仇视那个审讯他的人和那个录事,仇视这间大砖房屋里的所有的人;他觉着,不能向他们示弱。因此,他使用全身的力量忍受着,纵使轻轻嗤着气,却没有哼出一声来,连牙齿都没有咬一下。那两个人轮流打着,轮流问着,约莫打了十几二十分钟才停下手来。其中有一个人还向他挥舞着藤鞭,威吓道:
“说!谁指使你?快说!不说,我们就把你打个稀巴烂!”
周炳悻悻地回答道:“没有!没有人指使我。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这时候,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全身什么地方疼,什么地方不疼了,只觉着从头到胸都是麻麻木木的。在这些麻木的肢体上面,好像有什么针在刺着似的,觉着这个地方、那个地方不断地,一阵一阵地刺痛。
后来,周炳偶然扭回头,瞧见那两个打手站在一边,叽叽咕咕地商量什么,他就用那种跟人争辩的语气大声叫嚷道:“放开我!放开我!我只是要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你们为什么要打我?难道你们不是中国人么?你们一点都不爱国么?”其中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对他说:“你整个都是废的!我不管你什么爱国不爱国,你只要说出来谁指使你,那就够了。”周炳气愤愤地说道:“没有人指使我!你们这样做,你们就是犯罪!”另外一个人换了一条用牛皮编成的粗鞭子走过来,对着周炳那个**的身体横、直乱抽了一顿。这皮鞭十分厉害,它不像藤鞭那样发出一种挞、挞、挞的清脆的响声,它只是沉重地,呼、呼地抽在周炳的身上,咬住他浑身上下的皮肉,比那藤鞭要疼痛好几倍,厉害好几倍。只见不到一贬眼的工夫,周炳的皮肉登时泛起一条红,一条青的,有许多地方已经一楞一楞地肿了起来。——到后来皮鞭一下去,那儿的肉就破裂了;皮鞭一揭开,那些鲜血就一丝一丝地渗出来,汇成一股往下淌。本来已经麻木,后来又逐渐恢复了知觉的肌肉,这时候疼得更加厉害。周炳觉着,好像有许多铁钳子在他的身上这个地方,那个地方钳着,把他的皮肉一块一块地从他的身体上钳起来,撕下来。他一会儿咬着牙齿,一会儿放开,过一会儿又咬着牙齿,再过一会儿又放开;浑身在哆嗦着,在**着,不久,那白豆一般大小的汗珠就从他的身上一粒一粒地冒了出来。那两个没有心肝的人照样挥起皮鞭,轮流着往他的身上猛烈抽打,真是像两匹野兽扑在他的身上乱咬一样。他们对他咬着,撕着,扯着,好像要把他撕成碎片。他想呕吐,可是喉咙叫什么东西哽塞着……他几乎要哼出声来,要大声叫嚷出来,后来,他又想:“不行,不行,要是我一哼出来,一叫出来,他们就胜利了,他们就得法了;只要我一哼,一叫,就表示我受不了了,他们就占了上风了。这是无论怎么样也不行的。”这样,周炳又使尽了全身的力量,把自己的哼声压了下去。不久,他的浑身就变成花斑斑的,有青,有肿,有血,有汗,一片模糊。又过了一分钟,他使用了最后的力量,大声叫道:“你们!”他本来想说:“你们丧尽天良,你们是卖国贼,你们是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可是他的舌头转动不灵,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吼叫着:“你们!你们……”
那两个人一面打,一面还不停地问:“你说不说?你说不说?”可是犯人好像没有听见一样。看来他们两个人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自己也觉着有点累了,就扔下皮鞭,坐在椅子上擦汗,竭水,抽烟,一面不断地拿眼睛瞅着犯人,看他有什么动静。过了好长一会儿,周炳才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剧烈的疼痛冲击着他。他竭力使自己镇静一下,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起话来道:
“你们这……没有……用处。我有道理……你们……没有……你们摧残……可是你们……你们……会得到报应!”他的声音很低,很微弱,那两个人很难听得清楚。可是报应两个字他们是听见了。这两个字对他们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像用尖刀捅了他们一下似的,使他们突然间扔下香烟,暴怒地跳了起来,嘴里污秽地骂道:
“丢你老母!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那两个人像失去了理性的疯子一样,每人拿出一根钢鞭来,走到周炳的后面,往他的身上继续抽打。这种钢鞭是一种特殊的刑具,它用钢丝做芯子,外面包了一层橡皮,打在人的身上特别疼痛,一直疼到骨头,还叫人疼很久,很久。这时候,周炳浑身颤动,好几处皮肉已经撕裂了;在他的身上,已经很难找到没有血迹的地方了。那两个疯子抡起钢鞭就朝他身上没有裂口的地方猛烈地往下打。周炳被毒打着,咬着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仍然不肯示弱。他已经不知道任何的疼痛了,只觉着浑身火辣辣地发烧;他的脑子这时候也麻木发胀,既听不见什么声音,也感觉不到什么疼痛,只觉着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不断地捅他,又闻到一股一股的腥气,只想作呕。他矇矇眬眬地意识到:这回恐怕是要死了。因为想到死,便又想起了区桃和胡柳,想到她们临死的时候,大概也有自己如今的奇怪感觉。后来,他们打一鞭,他晕一下;再打一鞭,他又晕一下,一直到最后完全失去了知觉。那两个耀武杨威的人看见他没有动静,就停下手来,互相商量。其中一个说:“死了吧?”一个说:“没有。”于是两个人就动手把他解了下来。这时候,有两个杂役提了一副担架进来,将周炳放在担架上,把他送回他自己的牢房里。进了牢房,他们又把他放在那张破席子上,叫他脸朝地趴在上面;最后又替他把脑袋歪向一边,使他的鼻孔好出气。随便他们怎么摆布,他都完全没有知觉。到第二天天亮,他仍然趴在那张破席子上昏迷不醒。原来那天晚上,这间牢房里增加了一张破席子,增加了一个囚犯,他一点也不知道。
天已经大亮了,太阳也从那个圆洞口斜斜地照到墙上来了。杂役送来了照例的开水。那个新来的囚犯接过了自己的一碗,又替周炳接过了一碗,但是周炳仍然什么也不知道。新来的囚犯起来,坐下,走路,端水,都显得很困难的样子。只见他两只手哆嗦着,两条腿也哆嗦着,好像害了什么重病似的,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病。他只不过也跟周炳一样,在昨天晚上被毐打了一顿,然后被扔到这个房间里来。他被扔进来的时候,周炳还没有回来……这时候,他喝过水,慢慢地爬到周炳的身边,仔细一看,呵的一声叫了起来,好像他是认识周炳似的。开头,他不敢叫名字。过了好一会儿,他想了又想,终于轻轻地呼唤着:“周炳,周炳。”周炳仍然昏迷不醒,一点知觉也没有。他又第二次叫,周炳还是没有反应。他又第三次叫,周炳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没有办法,只好用破麻包袋替他把全身盖了起来。过了几十分钟,他又爬过去,伸手到麻包底下,摸摸周炳的胸膛,摸摸周炳的脉搏,拿手挡住周炳的鼻孔,试试看还有没有呼吸。周炳仍然像一块石头似地趴在破席子上不动。又过了几十分钟,他端起一碗水,爬到周炳的身边,替他揭开身上那块麻包袋,然后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块破布来,蘸着水,替周炳仔细地擦去身上的血迹,一面擦,一面轻声地叹息。太阳都快晒到地上了,周炳才慢慢地苏醒过来。他觉着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可是不认识他是谁。他想起来又起不来,想转动一下身体也不能转动,只能呆呆地用眼睛瞅着那个新来的犯人。他看见这个人有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长条的身材,皮黄肌瘦,脸孔四四方方的,两边颧骨都很高,穿着破烂的衣服。他觉着很奇怪,这个人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他叫不出名字来。后来他闭上眼晴,定了一定神,就认出那个人来了。他想跳起来搂住那个人,可他全身动弹不得,只好用一种高兴得发疯的热情高声叫道:
“金端!金端!金端大叔!”
那个人没有答应他,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动也不动。周炳从惊喜的山顶上突然掉进了忧愁的深潭里,嘴里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道:“奇怪!奇怪!”接着他再把那个新来的犯人看了又看,觉着他分明是金端。但是他又希望他不是金端……是金端,他是很高兴的;如果不幸真是金端——他也被捕了,那就糟了。这刚受过刑的年轻人自己心里嘀咕着:“怎么他也跑到这儿来呢?他怎么能跑到这儿来呢?太糟糕了!”
那新来的犯人瞅见他这个样子,就平平静静地对他说:“小伙子,看错人了。”然后又用一副严肃的神气说下去:
“我不叫金端,我叫冯运生。我是从外地来的,到这儿来要做一些买卖——可是,这些都不关你的事。你跟我从来都不相识,你就管我叫做十七号好了。你叫多少号?”周炳把自己的代号告诉了他。他又接着往下说:“对了,对了,就是这个样子。我是十七号,你是二十三号,咱们从来都不相识,这样就行了。”随后十七号又问他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周炳详细地把他们怎么样演戏,怎么样示威游行,怎么样检査日货,怎么样把那些日本纱浇上沥青油等等,都细说了一遍,把振华纺织厂里面许多人的情形也告诉了他,最后对他说:“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外面的事情我就一点都不知道了。”十七号一面听,一面点头,听完了,又对周炳说:“二十三号,你大概也不清楚,——我在九月底就被捕了,比你还早了半个月。所以十月份发生的情况,我一点都不了解。我是多么想念他们哪!”周炳点点头,没有做声。他自己也在想念着,并且想念得非常厉害。他两条腿不能动,两只手也不能动,十七号就把那碗水端到他的嘴边。他咕噜、咕噜地一起喝了下去,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十七号,你真没有法子想象,他们把我打得多么疼!我这辈子第一次感觉——这就叫……疼!我说老实话:心灵上的痛苦我经历得不少了。这种肉体上的痛苦,我还是头一回。实在疼呵!不过,我不愿意在他们面前承认这……”说着、说着,周炳自己就呜、呜、呜、呜地哭了出来,完全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哭了一会儿,他又断断续续地往下说:“我在敌人的面前,从来没有表现过自己的情绪。我连一声也没有哼过。我知道这是一条界限。要是我轻轻地哼了一声,忍不住叫了一声,或者自己嘴巴漏了一点什么风声,那我就完了。敌人会判断我害怕了,判断我后退了,判断我准备屈服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不行的。我不能让他们有这样的感觉。我知道这里有一条界限。如果我跨出这条界限一步,那我就永远完了,永远往下掉——再也不能回到原来这个地方来了。”说着,他忍不住浑身的疼痛,就一声接一声地哼了起来。十七号听到他这种痛苦的呻吟,就用手抚摸着他那叫他们剃光了的头,心疼地安慰他道:“哼吧,哼吧,使劲地哼吧,这里只有我听见,不要紧。”周炳哼了半天,又苦笑了一下,有点自豪地说道:“你看,他们用藤鞭子、用皮鞭子,哎哟……还用一种皮软心硬的不晓得什么鞭子,把我浑身都撕开了。哎哟……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便宜也没有捞到。哎哟……我还是我。”
十七号非常赞赏周炳这番叙述。他也给周炳详详细细地说了自己这方面的经验。他告诉周炳,不管肉体上的痛苦还是心灵上的痛苦,他都经历过。他充分肯定周炳这种决心道:“不错,年轻人,你大叔佩服你。确实应该坚持这条界限:只要你有一个脚趾头越过这条界限,你就完了。这是一条人和畜生的界限——一条光荣和耻辱的界限,一条前进和堕落的界限,一条烈士和叛徒的界限,一条幸福和悲哀的界限。”说到这里,十七号想起周炳这回确实碰到了一道难题——他将要穿过一条他最不熟悉、最不擅长走的险路,于是他又加上说道:“老弟,不过我们不能光是像铁那样硬,还要像钢那样韧,对么?如果像铁那样硬,又像铁那样脆,我们就不能坚持下去,对么?只有像钢那样的韧性,才能够不管什么情况,不管经过多少时间,都一样坚持下去。坚持下去,我们就胜利了。”周炳趴在破席子上,不断地动着脑袋,表示他是在点头。这脑袋一动,他忽然又全身疼痛起来——疼得他简直哼、哼地叫个不停。叫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地平静下来,颤声说道:“有时候……哎哟,憋不住想骂那些畜生,想动手打那些畜生。别看他们那么两个打手,其实我要是动起手来……哼!有时候,我真想把什么事实都讲出来,用事实压倒敌人——一点不假,我想跟他们好好地辩论一番!我有道理,他们没有道理,他们是辩不过我的。”十七号笑了,接上说:“你骂他们,你打他们,你用事实压倒他们,你用道理压倒他们——都没有用,他们不理你这一套。他们有兴趣的,正是你把所有的事实都讲出来,甚至把你跟自己的朋友们所做的事情都讲出来,那他们可就高兴了,都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了。”周炳咬紫牙根,忍住痛苦,哂笑地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们拚命地逼我,要我说出谁指使我。我也几次想把咱们商量活动的情况一起都讲出来——那有什么问题呢?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都是救国救民的事情,都是正义的私情,怕什么?难道有罪么?可是我到底忍住了没有说出来。这样子,我一辈子第一次撒了一个谎!真的,我第第一次撒了谎。”十七号大笑道:“这就对了。傻老弟,这不叫撒谎。你现在是对着敌人,对着敌人谈不上什么撒谎不撒谎。如果不讲究策略,纵情任性,那只能毁灭自己,也损害了革命——三家巷的王子呀,那就等于是犯罪。你的身体是革命的财富,你可没有权利毁掉它。”
就这样,他们说着,笑着,说了又说,笑了又笑;悄悄地说,悄悄地笑,悄悄地呻吟,悄悄地叹息。周炳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疲倦,忘记了自己。他就过了自己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天,也过了自己一生中最舒畅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