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还是“爆炸”了。

谷垛,就是那个高高的谷垛。它既是爱的小巢,也是爱的坟墓。

是的,当他被绳子吊起来的时候,他才有些后悔,可后悔已经晚了。

老五,就是那个馋嘴的老五,几乎成了他们的“帮凶”。他起的是穿针引线加推波助澜的作用,利益不过是一块糖。这老五,他的积极是含有“糖分”的。那年,他才七岁,就猴精猴精的,简直是无所不在。就为了那块糖,他胆大包天,一个小小的人儿,竟然闯到了支书国豆的家里!他站在国豆家院门前,拖着那双破解放鞋,流着两筒清水鼻涕,蚊子样儿地说:“有人吗?”没人理他,也许是没听见。于是,他提高了声音,用大人的语气说:“有人吗?”立时,屋里有人回道:“谁呀?”这么说着,大白桃富富态态从屋里走出来了。大白桃站在院子里,朝门外瞅了一眼,又说:“谁呀?”这时候,院门轻轻地“吱呀”了一声,一个拖车样的小人儿慢慢地靠进来。大白桃诧异地、有点吃惊地望着他。没等问话,老五就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可他精啊,看她长得又白又富态,就叫:“白岭子……”大白桃一听就笑了,说:“这孩儿。”老五说:“白岭子,有人找汉香姐。”大白桃怔了一下,很警惕地问:“谁找俺汉香?”老五就开始撒谎了,老五说:“一个过路的。”大白桃说:“过路的?!”老五慢慢吞吞地说:“一个过路的,骑辆新洋车,那铃可响……”大白桃说:“过路的?他找俺汉香干啥?”老五说:“一个过路的,骑辆新洋车,那铃可响可响。f衡说,叫我给汉香姐捎句话……”大白桃又一次吃惊地说:“你?捎啥话?!”老五就说:“让她去学校里开个啥子会……”这时,大白桃才“噢”了一声,她当然知道,那时候,只有县上的干部,或是镇上中学的什么人,才会有新“洋车”骑。大白桃终于信了,她说:“俺汉香不在家,汉香去东头学校里推车去了。”这时候,老五就很失望地说:“那,白岭子,我走了。”

老五没有吃上糖,仍然不甘心。于是,他“拖、拖、拖”又跑到了村东头的小学校里。在学校里,他终于把刘汉香的去向打听清楚了,原来,刘汉香是进城去了。她借了小学校长的自行车,到县城里买布去了。

黄昏的时候,馋嘴老五终于把刘汉香等回来了。他站在村口处,就像是一个“长脖子老更”,一直仰望着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在村口的夕阳里,刘汉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跳下车,问:“弄蛋,你干啥呢?”

老五大言不惭,说:“等你呢。”

刘汉香从兜里掏出了一包糖,笑着说:“给。”

老五接过糖,却不走,小声说:“汉香姐,谷垛里有红柿。”

刘汉香说:“红柿?”

老五得意地说:“红柿。我藏在那儿的。”

刘汉香不明白,她只是“噢”了一声。

老五接着说:“我哥让我告诉你,谷垛里有红柿。”

刘汉香说:“是你哥说的?”

老五就继续编谎说:“我哥说的,天黑之后,谷垛里有红柿。”

刘汉香又“噢”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老五大人样地吩咐说:“条儿呢?你写个条儿。”

刘汉香红着脸说:“不用写,我知道了。”

老五不走,老五固执地说:“你写个条儿吧,我哥要见你的条儿。"

刘汉香迟疑了片刻,而后,她从衣兜里取出笔来,一时也找不到纸,慌忙之中,干脆就在老五的手心上写下了两个字:谷垛。

就这样,在天黑之后,他朝着由老五一手导演的“陷阱”一步步走去……

秋场上,高高地堆着一个长方形的谷垛。就在这个谷垛里,隐着一条侧身可以摸过的通道。那通道是老五一个人偷挖的,大约有四五米长。在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垫了麦草的、可以容下两个人的小窝铺。在窝铺上方,有一个伸手可探的小案臼,这里正是老五隐藏秘密的地方。就是这个小巢臼里,藏着八个潜了的红柿。

那是一个没有语言的夜晚。在谷垛里,当他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时候,谷垛外正月白风清,谷垛里却一片漆黑,热麻麻的……没有话了,一个字也没有。两人顿时都乱了分寸,只觉得汗像雨一样淋下来,身上游走着无数条水蛆蜕。那嘴儿,手儿,舌儿,忙得一塌糊涂!身上的各个部位都齐声鸣叫,就像是一支乱了营的军队,军、师、旅、团全都摸错了方向,只管在黑暗中无序地汹涌、奔突、起伏、跳**!在汗水的褥湿里,谷草的清香和拌着青春的腥香,把一个小小的窝铺搅和成了一锅肉做的米饭!那幸福含在腥香里,含在一片晕晕乎乎的莽动里,含在一丝豁出去的凉恐不安里。那幸福是多么湿润,多么的、多么的“讶讶”,一触一触的“讶讶”,水做的“讶讶”!疯了,在这样的时刻,人是很容易疯的,人说疯就疯!人一旦躲起来的时候,两个人就是一盘磨了,一盘完整的磨,一男一女就可以磨出整个世界……管他天南地北,管他神神鬼鬼,管他白豆黑豆黄豆绿豆还是国豆,去死吧,死也值了!

……沙沙的,突然就有了一线亮光!

那亮光是从通道口泻进来的,显然是有人拿开了挡在垛口的草捆。一念之间,家昌僵住了。那寒意从心里陡然生出,倏尔就到了头发梢儿上,他的头发一根根直立起来,身上的汗尽收,人吓成了一个木桩子……只听见外边有人在喊,那是铜锤的声音:“出来吧,吊你半天了!”

这时候,他才看见了藏在案臼里的红柿,那是八个攒了的红柿!在黑暗中,红柿艳艳的,就像是一丛勾魂的鬼火!

一切都太晚了。当冯家昌从谷垛里走出来的时候,连月光都成了他的敌人。那是一个被霜打了的秋夜,秋场是凉的,月光是凉的,人心也是凉的。月光下,他已无处可藏!披着外衣的国豆直直地盗在那里,在他身后,站着几个村里的基干民兵!

支书刘国豆大约是气疯了,他没有想到“癫蛤蟆敢吃天鹅肉”!他脸上的麻点一个个地炸出来,就像是一张翻转了又烧焦了的石榴皮,又像是一块被鸟弹打花了的黑铁!他矗在那里,牙咬得嘲嘲响,久久之后,才咽了一口唾沫,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绳他!”

那是最为残酷的一刻,那些基干民兵,那些二十郎当岁的二愣子,那些平时在眼里偷“啥”过刘汉香多少次的主儿,一个个都把仇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们姑且认为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他是多么的“牛粪”!于是,揪头的,绊腿的,掏黑心锤的,一个个都下了狠手!拧胳膊的时候,就像是在田野里册玉米棒子——喀嚓、喀嚓响!顷刻间,他就被捆成了一个人做的肉粽!

这时,告密者铜锤,胖得石破样的铜锤,跳着他的大门牙,连着朝他脸上吐了三日唾沫:“呸!呸!——呸!”他说:“狗日的,你也真敢?你也配?!”

再后,他就被吊在了场边的那棵老榆树上。这时候,他就成了一架“活秋千”。那些“基干”们一个个轮番“秋”上来**他!这一刻,他们是多么的勇敢哪!一个个虎狼般地冲上来,揪着他的头发,踩着他的肚子,捏着他的骨头,一次次地冲锋着**出去,又歪歪斜斜地“秋”回来……他像个陀螺一样在空中旋转着,一次又一次地撞在树干上!

可是,他并不觉得太疼,他已经麻木得没有痛感了。他只是觉得屈辱,觉得没脸见人,在这个村子里,他还有脸见人吗?!

片刻,他的父亲被人叫来了。老姑夫像落叶一样刮进了场院。他哆哆嗦嗦地站在国豆的面前,惊恐地说:“咋啦?老天爷,这是咋啦?!”

这时,支书国豆已变得异常的平静,他说:“老姑夫,再不要说你单门独户了,你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老姑夫求道:“国豆哇,娃子小不懂事,你就饶他一回吧。”

国豆说:“这是骑在我头上拉屎!这是揪住我的眉毛打转转儿!我就是再瞎,也不能不问了。你说咋办吧?”

老姑夫说:“国豆哇,不看僧面看佛面。你那老姐姐走得早,娃们不成器……你,该打打,该骂骂……”

国豆摇摇头,说:“太嚣张!我咽不下这口气……在这村里,没有一个人敢对我这样。老姑夫,我眼里不揉沙子。”

老姑夫结结巴巴地说:“那你说……咋办?”

立时,国豆脸上雾上了一层黑气!那黑气团团地罩在他的脸上,填满了他的每一个麻坑。久久之后,他说:“我也不要别的,裁他的腿——叫他站着出来,爬着回去!”

这时候,场上静下来了。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说一句话。父亲风糠一样地站在那里,俄顷,他双腿一曲跪下来了,就跪在国豆的面前。他跪在那里,说:“国豆,裁我吧,是我教子无方。娃的路长,给娃留条腿,他还要走路呢。”

国豆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是极为蔑视的一声。正是有了这一“哼”,才使“基干”们一个个兴奋不已,蠢蠢欲动,有人说,斧子呢?去拿斧子!

夜岚在谷场上弥漫着,那游动的夜气越来越重了。吊在树上的冯家昌开始发抖,他的心已寒到了极点,那不由自主的抖动连带着“筛”下了一片落叶!

也就在这时候,大白桃出现了。她悄没声地从谷垛后边走出来,说:“你来。”

这声音白然是国豆熟悉的。当别人还在发愣时,国豆已扭过头去,有点不耐烦地说:“干啥呢?!”

“你来。”大白桃更不耐烦,说完,她扭身回到谷垛后边去了。

国豆迟疑了一下,终于,他慢慢地、像拖车一样、一步一步地朝谷垛走去……

没有人知道谷垛后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刘汉香也一直没有出来。很久很久之后,当国豆再次晃出来的时候,他的大身量竟然驼下来了,步履也有些踉跄,他站在灰蒙蒙的谷场上,有些仓促地咳嗽了一声,说:“放了他。”

后半夜,谷场上就剩下他们父子二人了。这时候,夜织得更密更稠了,稠得对面看不清人的脸。父亲是一直跪着的,父亲已跪了那么久,终于,他站起身来,说了一句话。父亲的话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父亲说:“家昌,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可是,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是刘汉香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