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是冲着两个男人去的铜梁。刘雪庵与金砂(本名刘瑞明),两个长相很重庆、很川东的男子,纤瘦、文弱而沉默,眉眼间放出的是和平鸽,不带任何兵气,更别说攻击性。

西望重庆的铜梁,常觉那方天空有一种奢侈的豪华。两位在中国如此重量级的作曲家像双子星驻足于故乡的天空,无言而大美,让铜梁的夜到底与别处不一样,被音乐喂养得活力四射、风情万种。一滴答的时光,一厘厘的夜色,都把音乐当成了主食:《红梅赞》《何日君再来》……人民公园的音乐喷泉也有了铺天盖地的华丽,水被现代科技的魔指拎到八十米的高度,擎天一柱射向苍穹。与它共赴天际的只有音乐。它有多高,音乐就有多高。它与音乐像地球上两个长得乖巧的花童,捧着娇艳欲滴的花束喜气洋洋地走向天空的盛坛,那里仿佛正有一场婚礼在喧喧举办……

透过音乐喷泉斑驳的光亮,我观察着铜梁人的表情,他们或许看了N多次了,仍是一派喜悦:仰头、专注、如痴如醉,嘴角溢出心满意足的笑意……那是他们自家人写出的音乐。那人或许是他们的祖祖辈、爷爷辈、老表姑爷、拐弯亲戚……总之是与他们一样看着巴岳山的云起云落,喝着涪江、琼江或平滩河的水长大的人类。他们就是他们,他们的音乐就是他们的音乐。所以,当他们的至亲至爱刘雪庵与金砂随着那水柱爬到八十米的高度,快爬到天空最深邃的密室去的时候,他们也觉得自己擅舞得很,玩“火龙”的两手便变成了龙的头、身子、脚、尾巴……变成了一整条青春勃发的龙,趁了黑夜呼啸着的火焰,“轰”地一声飞腾上了天……这成了铜梁人心知肚明的共同秘密,他们是一群会飞的人。不信你看铜梁地图,尤其是绿沁沁的旅游全景图,真像一个人侧身、歪着头,甩动双袖,身轻如燕地边舞边飞。这动感十足的地图无疑便是千真万确的铜梁密码。

刘雪庵与金砂都是刘姓弟子,又是师徒。巧合的是他们的名字似乎都与艰辛、磨砺、承受这些意思扯得上关系。雪庵,宛如一幅画面:冬季、雪茫茫的三九天,唯有庵院若隐若现。那是信仰的气息,淡定、坚韧;金砂石,因发出金星般的光亮而命名。它实质就是一种玻璃,易碎。但与其他稀贵金属掺和在一起,经高温烧熔,冷却后变成了另一种物质,闪耀着神秘与绚烂的光芒,像不可告人的微笑,或红或蓝,呈现在世人面前,有安神祛惊,帮助睡眠之功效。

不知当初两位音乐大师取名字与艺名时,有没有找人算过?是否想过不凡的名字有时竟会把自己一生算计得既闪亮又坎坷?

因创作歌曲《何日君再来》而半生凄苦、寂寞的刘雪庵这些年重新声名鹊起。其中最大的贡献者是老乡李明忠先生为他立传。明忠先生花了十多年时间,走南闯北去搜寻资料,采访幸存人,掏心掏肺地写出了几十万字的《何日君再来:刘雪庵传》,终于把“一个被历史屏蔽数十载的音乐大师清晰地呈现在世人面前”。人们终于知道,中国音乐名人灿烂的天空中除了冼星海、聂耳这些豪放派,也有像刘雪庵这样的婉约派。抗战时,国难当前,他也写出过回肠**气的《长城谣》《流亡三部曲》,并为郭沫若的历史剧《屈原》做了全部的配曲与插曲。《何日君再来》并非“汉奸歌曲”,仅仅是为了凭吊他早逝的女友……

我是在一个秋日夜雨读这部传记的。近处扬子江的汽笛声像怨妇的哭泣不绝于耳,我不寒而栗。却发现眼角流出的泪像垦荒者,把我的面颊翻耕了个遍。那一刻我竟是无比感激铜梁:怎样一个毓秀诗意的山川与人文,才会让天才选择其作为生养的故乡?怎样一个雄才大略的地方,才会让众多弟子心灵手巧,成龙成凤?故乡与天才之间是花朵与果实的关系。人的童年乃至青年时代所处的山川地貌与生活环境将很大程度左右其人生选择、气质与风格。这便是为何古诗人中,浪漫派多为南方的江河出身,诡异的想象力与忧郁气质伴随他们走遍天涯而不改。而北方,尤其是中原诗人却更为豪放、旷达,金戈铁马……

金砂与他的老师刘雪庵一样,皆属天才型的艺术家、音乐痴迷者。应该说,他们二人的相似度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包括他们的文质彬彬、略带忧伤的面容,以及病梅瘦鹤的气质,甚至他们沉浮、绝望、柳暗花明的人生经历……

金砂,这位生前没有出过一张音乐专辑唱片、一盘磁带、一本音乐专辑书的音乐家,直到现在,仍沉寂于人们的视线之外。我曾在百度上通过不同的关键词去“度”他,资料极少。甚至在一条百度资讯里,涉及上世纪四十年代问世的经典歌曲《牧羊姑娘》时,词曲作者竟写为佚名……

或许问遍国人,绝大多数都不知道这首歌的词作者叫邹荻帆,曲作者叫金砂。而铜梁人金砂不仅十九岁就以为《牧羊姑娘》谱曲一举成名,后来还成为大型经典歌剧《江姐》的主创人员。中国那些跳广场舞的大妈百听不厌的《红梅赞》《绣红旗》便有这个男人的心血。只是可能没有哪个大妈动过心思去打听:这些差不多要陪伴她们一生、已经融入她们血液里的曲子是怎样一个男人呕心沥血的生命呈现?这个男人因为它们遭遇了多少磨难与挣扎?

记得我和友人在奥地利阿尔卑斯山下看到绿茵如毯的草坡上牛羊成群,像谪落人间的云朵,就不禁哼唱起《牧羊姑娘》来:“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谁放牧着群羊……”很忧伤的曲调被我们唱得嘻嘻哈哈,并且我们还在为这首歌是中国人创作还是外国民歌争论了半天……

其实,《牧羊姑娘》自上世纪四十年代诞生以来,仿佛一直就被置于云烟之中——因不可言状的优美和神秘忧伤而吸引着无数歌迷竞折腰,也因所谓的小情小调为主流歌坛所排斥。然而,人们的口口相传,经久不息,才是它汩汩流动着的生命力。就像“对面山上的姑娘”永远像一颗朱砂痣镌刻在她们初恋少年的心口上……

我一直觉得《牧羊姑娘》是中国最具有生命悲悯意识与人文情怀的歌曲,它的深度与深情在世界歌曲大家庭中也为翘楚。它是中国版的《三套车》。只是比起前者来,涓涓流出的是东方古国哀而不伤的内敛之情。

对面山上的姑娘

你为谁放着群羊

泪水湿透了你的衣裳

你为什么这样悲伤,悲伤

山上这样的荒凉

草儿是这样枯黄

羊儿再没有食粮

主人的鞭儿举起了

抽在我身上

对面山上的姑娘

那黄昏的风吹得好凄凉

穿的是薄薄的衣裳

你为什么还不回村庄,回村庄

北风吹得我冰凉

我愿靠在羊儿身旁

再也不愿回村庄

主人的屠刀闪亮亮要宰我的羊

……

可望而不可即的姑娘,孤独地待在黄昏的寒风里,陪伴她的只有群羊……她泪流满面,不为自己凄苦的命运,只为她要被主人屠杀的羊们——那是些无法主宰自己生死的小生灵呐,最善良无辜的生灵……她自己不也是这样弱小、任人宰割吗?然而,她偏偏要扮演强者,试图让自己的手臂变成山脉那样长,把自己的羊放牧在视野之中。让它们活着,像小学生专心识字一样低着头啃着青草,偶尔心有旁骛,也只是贪看美好的河流与蓝得像梦境的天际……为此,她愿永远在山野里流浪而不回村庄……多么令人动容的姑娘啊,凄美、善良、诗意,满身的仙气……她应该是中国歌曲中最让人心仪、心疼的姑娘。

我在揣摩:无论诗人邹荻帆写这首诗时,笔下的姑娘是来自哪里——漠北、黄河崖边或青藏高原的茫茫旷野,而曲作者金砂内心中的伊人只会来自他的故乡渝西山地……“对面山上的姑娘”,随着第一个音符像满腹心事的蝴蝶翩然而出的,是巴岳山岌岌崖边穿青花蓝布的女子:细眉细眼,肤质细腻紧致,体形不阔壮,甚至瘦小孱弱,但凹凸的身姿仍是楚楚动人。这是个典型的川东女人的形象。尽管人世间以暴虐相待,但山川多情,时晴时雨、云雾缭绕的气候却赐予她动人的容颜。而凄苦的表情、泪,存放在一张美丽的脸上,那么凄苦便会被放大一百倍,美丽也会被放大一百倍。

可以想象才十九岁的金砂,一个正值少年钟情时光的金砂,面对这个“对面山上的姑娘”,该是如何柔肠寸断,生出无限的同情心与保护欲……他创作出的哪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音符、旋律,是他满怀悲戚的那颗叫红颜色的心,是他的恨不能,是他掏心掏肺的情话……

《牧羊姑娘》的旋律并不复杂,单纯、朗朗上口,带着朴实山野小调的风致与坦诚,很南方。它仿佛是溪水与层峦叠嶂共生的女儿,顺势而为,天然生动,尤其是用笛子独奏它时,会感觉到有一股初春的风,携带着黄菜花身上残雨的湿润,穿过巴岳山口那棵分而合、合而分的古老黄葛树,停泊在了悬悬无依的棋盘石顶。这些千古的奇树怪石,都是大自然的生死博弈、绝命挣扎创造出的奇迹。每一种不可思议都是不可思议的悲壮和劫后余生。

十九岁的金砂在谱写这首自己的处女作品时,巴岳山的奇峰怪石会不会像一大堆亲戚,不请自来地拥进他内心的屋舍?会的。十九岁那年,他正读抗战时期位于巴县青木关的国立音乐院作曲系,刘雪庵便是他老师。国破山河在的年月,所谓的陪都也是在血与火的刀刃上讨生存,一个来自边远小县青年的音乐求学生涯谈何容易?金砂在物质消费上把自己缩小,缩成蜗牛般的大小,一身灰布长衫成了他唯一的壳。无论春夏秋冬,他都顶着这个壳去抵御自然界与人世间的寒来暑往。他那颗对贫穷、饥饿、哀伤、不公平社会了解和异常敏感的心,当然会对故里山河的悲欣了如指掌。“对面山上的姑娘”何尝不是他对夜夜入梦河山的一种惦记与抚摸……

《牧羊姑娘》的问世是在上世纪中国的四十年代。首先由上海歌唱家喻宣萱唱红,旋即在全国流行。因为歌中抒发的悲伤、不安全感以及对弱者、哪怕是对动物的同情与悲悯都是那个时代共有的情绪。看似小情小调却像闪闪银针刺中了当时国人的痛点。他们唱着,恍然间对面山上便出现一个等待他们解救的姑娘,抑或,他们自己就是那个等待解救的姑娘……

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这首优美而哀愁的歌不但没消失,反而流传到捷克、苏联、南斯拉夫、罗马尼亚……甚至包括了当时与中国无甚往来的岛国日本。善于“偷艺”的日本不但拿去做了若干编曲,还改名为《养花姑娘》……或许就是因为它流传的地域之广,时间之久,并且,已成为全人类共享的经典歌曲,所以常被不少人误解为是青海、宁夏一带的民谣,或者是一首外国的民歌。

《牧羊姑娘》生命力的强悍在世界歌曲传播史中也堪称一绝。“文革”十年浩劫中,所有关于人类情感的抒情歌曲都被当成了“黄歌”禁唱。几亿张嘴只能唱几个人规定的歌曲、“样板戏”,那时的中国人何等悲哀。

但有一种人把当时许多的“黄歌”带去了深山老林、最边缘的田间地头……因为荒野与青山会以它们的良善和沉默来聆听这些被放逐者的吟唱。

这群人叫知青。

我的一位朋友对我讲起过他当知青唱这首“黄歌”时的情景:劳作了一天的少年娃,十六七岁,从坡上回到密不透风的黑屋里,饥肠辘辘,还得自己烧柴火,打碗水做清汤寡水难见米的稀饭。总算把肚子哄住了,便跑到屋后的溪沟洗澡祛暑。等这一切生存的必需事完成后,终于可以坐在院坝里乘凉,来点精神升华。那是他觉得唯一活得像个人的时候。

月亮是个多情物,不分贫富贵贱都会把它的光辉赐予你。孤独知青的院坝同样月华如水,把青涩的脸膛照得无比清晰,包括他刚刚探出头的黑胡须,被晒成酱紫色的鼻头,一层层土崩瓦解的脸皮,以及,他极度迷茫的眼神。朝着黑黢黢的大山,他猛吼一嗓子:“对面山上的姑娘……”,心里突然好受了许多……一个具象或完全模糊的姑娘身影渐渐走近,撩动又抚慰着他年轻而动**的心。

“那时我们真把这首歌当情歌唱。一唱就有了要去为女人打抱不平、保护她们的冲动。这首歌是为男人写的,教男人如何成长为一个男子汉。”现今已六十又四的他,说起《牧羊姑娘》仍是十七八岁小伙儿的动情。

可以说,每一个喜欢这首歌的人,内心都藏着一个“对面山上的姑娘”。这个姑娘激发出他们人性中最美好和娇嫩的东西,在风清月朗的时刻起飞,去与他们的青春会合……

十九岁,处女作就唱红全国。具有天才气质的金砂应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吧。如此的才华横溢,应该配得上好命来嘉奖。可惜他生不逢时,遭遇了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国最动**与贫困的抗战岁月。他谱曲所得的钱还不够买一本音乐杂志。他只能以替学校刻钢板字、演出伴奏来赚钱,来维持自己求学的各种费用。然而,这样的辛劳严重地损害了他本来就体弱多病的身体。他病倒了,只好辍学,回故乡铜梁。

铜梁,早在两万年前便有先民于此行走,春秋战国时形成集镇,唐朝建县,人文历史厚重而悠远。这里六水绕城,极具图案感的丘陵地貌如海洋涌动,无尽的盘旋如低回的乐曲——抚慰心灵,给人实实在在的安全感与归属感。出名后第一次回乡居住的年轻作曲家,又可天天望着巴岳山的云雾,“销我亿劫”了。智慧的老祖宗把这四个字刻在木匾上,似乎就是为了某个时刻说给自己的子弟听。

故乡成了金砂最好的疗伤地。他迅速把身体调养好,又考上位于璧山的民国四川国立社会教育学院艺教系学作曲。这所学院后来迁到江南古城姑苏。金砂出川了,离故乡愈来愈远,到一个与川渝地域、文化、风情迥然不同的江南去求学、娶妻生子,长做了姑苏人。他万万没想到,在他人生最落魄、艰辛的时候,命运的小船会再一次把他送回故乡……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金砂也曾大红大紫——喜气洋洋、具有民歌风味的《毛主席来到咱农庄》是他作的曲。那年头这首歌在整个中国唱疯了,成为了每个对党和领袖心怀感激的人的必唱歌曲。而作为大型歌剧《江姐》音乐的主创者之一,他获得的声誉与荣耀更是达到巅峰,受到过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是一个站在领袖身边合影的幸运儿,举世瞩目的幸运儿……

然而命运的荒唐与荒诞谁人能想象?尤其是在一个荒唐、荒诞的时空,它的作恶多端更是罄竹难书。

一年之后,金砂就从一位站在领袖身边合影、熠熠生辉的大作曲家变成了“臭知识分子”“罪人”。被勒令从解放军空军政治部文工团复员,发配回家乡铜梁当农民。

一九六五年的铜梁,虽然渐呈穷乡僻壤的凋零,特别是农民的生活更在中国底层的贫困线上挣扎。但故里依旧以巴渝西地人特有的厚道、乐天豁达来拥抱远方归来的失意人。在铜梁人眼中,金砂仍是他们的骄傲与至亲至爱。云雾掩护的山坡上,偶尔就有姑娘用尖尖的嗓子放声唱:“红岩上红梅开……”地广人稀的坡坡坎坎、山涧溪流谁也不懂得去做个告密者。而金砂竟懂得放下——曾有的无限风光、领袖握手的余温、记者的追逐与风暴般的掌声,皆化为烟云。在铜梁南郭鱼溅村,只有农民金砂。

四十多岁的人了,他从头学农活。每天大清早,从住处巴川镇李家湾到当时的生产队,七华里路的跋涉,星月送他来回。

星月是他一对沉默又忠实的朋友,目睹他的疲惫不堪、憔悴不堪却又爱莫能助。他与所有农村男劳力一样,春栽秧、夏收包谷,秋割稻。渝西的毒日厉风,把文弱瘦小的他,身上的水分一点点挤掉,挤得干瘪瘪的,却紧实,坚硬。再晒成酱黑、煤炭黑,宛若一枚窜了种、用钉锤都砸不开的铁核桃。他还学乡亲,腰上捆着帕子,别上烟袋,穿一双水爬虫草鞋,摇一把破蒲扇,哐当哐当地走在田坎上。

他孤独一人在铜梁当农民,再苦也不愿牵连到在姑苏的妻儿。这是一个男人的尊严、爱、责任。何以解忧?唯有音乐与杜康。尤其是音乐,已成为他生命与身体的一部分,活着的动力与使命。他对音乐的苦恋,总让我想起聂鲁达的一句诗:“而当悲伤的风四处屠杀蝴蝶,我爱你,我的快乐咬着你李子般的唇。”

这个咬着音乐之唇的男人,李子的果香总带着他从现实越狱:插秧的大田间,有年轻的崽儿吼起山歌,他立马抹掉两手泥水,从裤兜掏出笔与纸,轻车熟路地就把谱子记了下来;走人户(串门)遇到老太太豁着无牙的嘴,唱小曲,他像叫花子捡到了金子,边听边记,黑脸膛如铁树开花,灿烂无比;春里山间行,有牧童哼着歌骑牛走过,他会即刻上前相邀,扶人家下来,热热络络与之称兄道弟,只为请小兄弟把刚才唱的再唱一遍……铜梁的民间音乐富得流油,号子、神歌、薅秧歌、灯戏、坐堂歌……他左顾右盼,像贪婪的蜜蜂,在花田失踪。他随时都掏出笔与本子的动作,他听到山歌小调就两眼放光的模样,他孑然一身、独向一隅、品着淡酒、哼着曲子、宠辱皆忘的神情,让不少铜梁人至今仍历历在目。

重庆籍书法家肖富雄那时便与金砂结下不解之缘:金砂后来在铜梁县城居住时,他们曾是两隔壁。“当时人们的娱乐方式以听广播唱歌为主。金砂与别人不同,总是手拿一支笔和一个记录本,一边听歌一边记录乐曲。”肖说。他接触音乐就是从帮金砂抄曲子开始的。后来,金砂给他系统讲了乐理常识,他也渐渐成长为业余作曲家,还获过重庆市大奖。

金砂的这段经历,不知为何总让我与铜梁的名字发生一些联想。铜梁这个名字是唐朝长安四年(公元七〇四年)建县,因辖区内有“小铜梁山”得名。而据传,“小铜梁山”是因太阳照在山梁上,**的山梁呈古铜色得名。

铜,不似金那么具有**性,放在哪里都君临天下。也不像铁那样冷着面孔,寒光闪闪。铜是一种过渡元素。纯铜是柔软的金属,表面刚切开时为红橙色带金属光泽,单质呈紫红色。延展性好,导热性和导电性能高。

铜虽属于雄性的金属,但它有暖意的光泽、柔软的心肠。更重要的是它默默无言的承受力——在这石破天惊的承受力下,是石破天惊的奇迹……

在铜梁的安居古镇,路过一家小面馆,专门有牌子注解:英雄邱少云曾在这里当过丘二(服务人员)。他做事勤快,待客热情……我打量着不大的小面馆,竟无食客。走了几步,似乎身后有人叫,回头,哪里有人啊?

金砂也是一种英勇啊。当命运的大火铺天盖地呼啦啦烧过来,他匍匐在地,脸浸入尘埃,双手扎进泥土里,变成了树或最贱弱草的根须。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与他的同乡兄弟邱少云一样守住了一种做人的原则。

其实,刘雪庵也是同样,无论命运把他驱赶到何种悲惨寒冷的境地,他一只手捂住伤口,另一只手仍要攥住音乐。这几乎成为了本能,真正音乐大师的本能……

铜梁男人都不是牛高马大的力拔山兮型。他们大多瘦小、文弱,风轻云淡地一笑,是隔壁兄弟和居家暖男的表情,但骨子里仿佛被铜梁的铜镀过了性子、风骨、命运走向,所以他们才敢玩世上最危险的游戏“火龙”——男子**上身,敢在铁水与火焰间穿行,却毫发无损。这需要技巧,但更需要毅然的舍。毅然也包含了从容与坦然。就像火与火药的亲吻,毁灭一个旧世界便会创造一个新世界。为大义,铜梁男人会不说好孬地——干!

第二次返乡,金砂待了十多年,成为了真正意义上只管耕耘不问收获的大地之子。一九七七年,他终得平反昭雪,回到苏州与妻儿团聚。然而已是光阴蹉跎,他在那自古被称为温柔富贵乡里,在那些七拐八拐的雨巷、平平仄仄的青石板上行走的背影,到底出现了老态。他更清瘦了。一张他专注看书的照片里,眉宇紧锁,嘴角也不轻松……

据说在苏州昆剧团工作、又担任苏州市音协主席的金砂,那时心里一直很着急。他知道自己的音乐才华已被十多年的荒诞岁月耽搁得太多太多,他还想再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些美的、善的、别致的、经典的音乐……他先后为苏剧《五姑娘》、锡剧电视连续剧《青蛇传》、歌剧《椰岛之恋》、《木棉花开》等一系列地方戏剧和歌剧谱曲,为苏州市的音乐戏曲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但,依然没有哪首歌超过了《牧羊姑娘》,哪部歌剧超过了《江姐》……

在苏州过了二十年平静生活后,金砂走了。我想他多少是带着遗憾上路的。老话说,人走时,会满世界去收回他们曾经生活之地的脚印,把它们当成最贵重的行李带上天堂。他们害怕走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便会完全忘记自己前世是干什么的……

我想金砂第一个会收捡的肯定是他在青木关国立音乐院学作曲时的脚印。那是青春年少、锐气冲天的脚印,满是十九岁的登高望远。那是他和对面山上的姑娘共踱出来的路程,深深浅浅,平平仄仄,如一行行音符伸向许多灵魂的悸动处……

的确,这个世界给金砂的时间太少、安宁太少,关注与赞美也太少……作为一位重庆的写作者,我觉得自己对这位重量级的乡亲、毫不含糊的音乐家已亏欠多时了。

前不久,铜梁的文友告诉我:刘雪庵的故居还没找到,而金砂的已找到了。不觉中仿佛金砂的口信已带到了,他会在铜梁等我的。“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金砂不仅是战士,更是以歌曲带我们跋山涉水的将军。他的好些歌于我们,只能死别,不可生离。

而我只想透过金砂曾拥有的窗户去看看外面的动静……有山么?有姑娘么?有歌声与花朵像被煮熟了的大包谷,散发出田野的香气,趁了风势,日行八万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