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本以为第二天她就能走出这阁楼,却没想到一连三日,除了来送饭的人,苏子澈竟真没有派人来放她出去。

直到第四日,殷义出现在她面前,她才终于找了个能说话的人。

“大人可是决定了?”妖娆随手接过殷义手中的食盒,放于一旁,便问道。

殷义却摇摇头:“是主公让我来问问你,你是否改变主意。”

“什么?”妖娆一时没能明白出他话中之意。

“主公说,如果你改变心意,此事只有你、我、他三人知晓,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赵国那边派来追杀你的人,他也会替你挡下,不需担心。”殷义神色复杂地盯着妖娆说道,“妇人,主公这几日比以往更沉默寡言了……”

心中有些发酸,妖娆勉强笑道:“这我就不明白了,难道把我以姬妾的身份留在相府,会比公开我郡主的身份对大人更有利吗?大人竟会如此执着?公应当多劝劝的。”

“我何尝没有劝过?”殷义低叹一声,“有件事,妇人尚不知情。没有主公允许,我本也不应说与你听,只是——此番便算我多事一回吧。”

这倒让妖娆好奇了,做了个“请”的手势:“公请讲。”

“前阵子,大约就在你遇险之前的一段时间吧,主公已在秘密安排你的事情。这件事主公不放心旁人,多是由我着手在办。他给你寻了一个养在深闺,从不见人的中云国贵族女的身份,此女实际上已在几年前鲜卑攻破中云国都时就罹难了。到时,便宣称此女与主公早有婚约在身,且在战乱中侥幸逃生,巧合地以姬妾身份来到主公身边。经过一年的暗中调查,主公终于确认了你的身份,让你认祖归宗后,与你完婚。”殷义用陈述的口吻说完了这段长篇大论,却在妖娆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原来那日她在书房外断断续续听到的,便是这件事,她却误认为苏子澈要另娶他人了。

“妇人,主公对你的用心,不要说我,就是他自己恐怕都觉得是在意料之外……你如今却着实给他出了道难题啊!”殷义也是万分为难一般,“这些年,我看着主公身边从无让他开怀舒心的妇人,见你识得大体,又颇有智谋,虽无背景,倒也不失为主公良助,故而对安排你身份一事也格外上心,却不想成了个残局……你郡主的身份若是公开,再想和主公在一起,只怕是千难万难了!于公,我自然希望主公从大局出发,于私,我却愿主公能寻得一红颜知己,故而却从未想过将此事透露给其他幕僚,让他们来劝主公。”

“若他们得知,他必然是要从大局出发的,否则会让亲信们寒心。”妖娆低声喃喃。

殷义又问了一遍:“既已得知此事,妇人的主意可有改变?”

“我想见他一面。”妖娆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异常坚定地抬首望向他,“我相信这件事并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哪怕前路困难重重,也总有办法两全,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我不怕等,想来他更不应该在意这些过程。”

殷义有些讶异,随即释然道:“呵……你这妇人啊,想法总是与众不同!那便跟我来吧,主公这几日都在书房。”

对于他的评价,妖娆只是报以自信的一笑,跟他出了房门,径直去往书房。途中殷义还临时起意,要和她比较轻功,于是两人便一道施展轻功,几乎是转眼间就到了书房门外。

殷义并没有出声,只是以眼神示意妖娆自个儿进去便是。妖娆冲他一福身,无声道谢后,推门而入。

书房内,苏子澈正斜倚着,单手支着头小憩,大约是睡得熟了些,故而并未被妖娆的推门声惊醒。

轻轻带上门,妖娆蹑手蹑脚地来到他身边,跪坐下来,含着淡淡的笑意凝望着他。这一刻,看着熟睡的苏子澈,妖娆心中满是柔情。

不论如何,这个男人竟默默想要以妻位来让她安心留在他身边,可见是动了真心的。妖娆并非铁石心肠,不能不感动于他这一番用心。这样的苏子澈让妖娆有了些许信心,或许以后他能为她做出更大的让步,比如不纳妾?

这么一想,她不禁轻笑出声,惊扰了苏子澈的梦。

“你怎么来了?”甫一睡醒,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妖娆连忙替他斟了茶,递给他:“夫主,先喝点吧。”

“听你这称呼,是改主意了?”苏子澈接过茶盏,眉头略微舒展,勾唇笑道。

“不。”妖娆却摇摇头,“妾并没有改变主意。妾是来劝夫主改变主意的。”

闻言的苏子澈眸光又冷了下来,对于她的话不置一词。

“夫主的用心,妖娆已经都知道了。”妖娆仿佛未觉他的冷淡,伸手握住他的手,还抬起他的手,在自己的侧脸上蹭了蹭,柔声道,“妖娆想做夫主的妻,但却不想因此让夫主放弃大好机会。妖娆不愿成为夫主的绊脚石。”

“哼,说得倒是好听。”苏子澈冷哼一声,神情却缓和了些。

妖娆再接再厉道:“其实只要夫主不嫌弃妾做新娘时已是老姑娘了,那多等几年又有何妨?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妖娆先替夫主打下一片江山,再与夫主举案齐眉,红袖添香,江山美人皆有,不是美事一桩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虽百般谋算,却也只能尽人事而已。若是不成,你预备如何?”苏子澈微听了她这番话,微皱眉。

“那也无妨啊!到那时妾靠着那会所的收益,已腰缠万贯,便和夫主一起隐退山林,做一对逍遥夫妻,不好吗?”妖娆笑得灿烂。

对于她的这一提议,苏子澈沉吟一声,并非立即表态。

见他有所松动,妖娆又道:“妾保证这期间不会再生离意!夫主为妾安排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让妾能安心留在你身边吗?”

苏子澈斜睨她一眼,仿佛在说她自作多情。妖娆却不管不顾,一味蹭着他的掌心,难得地在冲他撒娇。

“你可知道,如此一来,你会被推上风口浪尖?”他郑重地问。

她却不以为然:“妖娆可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子,不怕什么风口浪尖!更何况,不是还有夫主暗中护着我吗?”

“哎……也罢。”苏子澈平静地审视了妖娆片刻,最终将她拉入怀中,“既然你执意如此,对我来说也实是一件好事,只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靠在他怀中,妖娆的双眸璨如星辰:“都是自己的选择,有什么好后悔的?”

听了这话,苏子澈突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好!好!不愧是我苏子澈的女人!之前倒是我俗了——”

“夫主能为妖娆俗一次,妖娆倒是很开怀。”见他终于释怀,妖娆心情也是极佳,也没想多,就凑上去轻啄了他的侧脸一口。

苏子澈一怔,随即挑起她的下颚,深深吻了下去。

午后暖阳正好,光影在这一对璧人的衣裳上流转着,变幻着,见证了两人这绵长的一吻……

陈国皇宫的大殿一派恢弘富丽之气,繁复的金线雕花随处可见,哪怕是最不起眼处,亦是雕着最精细的龙凤纹饰。

这是妖娆第一次入宫,也只有身临其境,才知何为皇家气派。

“嗤,这妇人说她是赵国镇北王之女佟妖娆便是了?何人可以作证?如何能够证明?”一名着华丽朝服的中年男子发出一声嗤笑,目光不善地盯着站在殿下的妖娆。

“陈氏一门族长陈衎老奸巨猾,默许陈氏内部分派,一派站在太子一边,一派则站在三皇子那边。陈衎让两派各为其主,互不干涉,自己则装出忠于陛下的模样,实则常做顺水人情。如此一来,太子或者三皇子任何一人继位,陈氏都不算是站错了队。”

“这件事上,太子曾经求娶过你,出兵攻打赵国的事多半就会落在太子那头。而得胜又是必然,所以三皇子一派不会坐视大功就这么落到太子头上,肯定会有人出来质疑你的身份,而且这人多半就是想送三皇子一个人情的陈衎。不过你放心,他只是做个样子给人看,倒不至于真的在陈帝面前颠倒黑白……”

妖娆回想起之前苏子澈交代给她的话,不着痕迹地望向苏子澈立着的方向,见他也正回眸看她,心头不禁一暖。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妖娆客气地对那名大臣福身问道。

“左仆射陈衎。”那男子颇为傲气地回道。

“原来是陈大人。”妖娆再度对他施礼后,才缓缓道,“想要确认妖娆的身份其实不难。镇北王帐下凡是能喊得出名号的将领,都识得妖娆。赵国有头有脸的王公大臣,也皆可指认。”

陈衎闻言冷笑一声,拂袖道:“这些人皆不在我陈国,难道还要为了你一个妇人的信口开河,特地去请来一两位对质吗?!着实可笑——”

说罢,他便转身面向殿上的陈国皇帝陈靖说道:“皇上,依微臣看,出兵赵国还是另找其他更可靠的说法为妙!听信一妇人之言,未免太过儿戏!”

龙椅上的陈帝已然年过半百,长年的宫廷生活让他身材发福,面色灰暗,可那一双鹰眼却依旧透着不容小觑的锐利,让人不敢轻易在他眼皮子底下糊弄。

“众位爱卿以为如何?”陈帝并未立刻表态,而是冲殿下之人发问。

原本知道攻打赵国一事详细内情的人就不多,故而,此时此刻在殿上的除去苏子澈和陈衎以外,也只有四位大臣,都是从二品以上。当然了,作为多多少少有所牵涉的太子,也立在阶下。

“微臣以为,赵国镇北王女死讯再已传开一年有余,赵帝也已替其风光大葬。我陈国若要以此为理由,必须要有能够说服人的证据。”一名暗红朝服的臣子出列道。

另一位老臣随即站出来补充:“若能有可信服的证据,以此为发兵的理由,可以说是再好不过。所以臣以为也不可太过武断否决赵佟郡主还活着这一可能。”

“嗯……”陈帝微微颔首,又看向太子,“太子,你怎么看?”

“儿臣以为……陈衎大人所言有理,找人来指认确实太过兴师动众,更何况这样一来岂不是暴露了我们的谋划?”太子的目光不自觉地瞟了眼站在他斜前方的苏子澈后,才叉手回禀,“但若是对这个说法弃之不用,又太过可惜。我们所求不过是一个出兵的理由,只要这郡主是真的,禁得起考验,让赵国百口难辩,便可以了。所以儿臣觉得,不妨尝试其他证明之法。”

陈帝沉吟一声:“哦?还有何法?”

这时那名始终沉默,做武官打扮的中年男子突然发声:“皇上,臣有法可以一验。只是……刀剑无眼,若是这妇人有所损伤,还要请相国见谅了。”这后半句,他是转向苏子澈说的。毕竟妖娆是苏子澈的宠姬,这是她目前公认的身份。

“骠骑大将军乃陈国武将之首,佟郡主也是赵国大将,由将军来验证将军,倒是有趣,澈很愿意见识见识。”苏子澈笑得云淡风轻,一副全然与他无关的模样。

“既然如此,皇上,臣听说赵国这位郡主乃女中豪杰,精通兵法,武艺精妙,箭术更是无双。这般女子放眼重华找不出第二人,若是此姬也能做到,那便一定是那佟郡主本人了!”

陈帝闻言缓缓点了点头:“吴爱卿此言有理。那试验之法,便由爱卿来定吧。”

“谢陛下信任!”那吴厝将军谢恩过后,就转向了妖娆,“妇人可愿一试?”

妖娆镇定自若地冲他行了个军礼:“全凭将军做主。”

见她的军礼行得如此熟练标准,不似作伪,吴厝的目光不由深了些,正待开口,却被妖娆抢了先。

“只是武艺箭术都是好考量的,这兵法,将军打算如何验证?如果只是让妖娆背诵兵书,做些对应,却是无趣了。”她这般好意提醒,反倒更显得她胸有成竹。

“这——”吴厝听她这么一说,果然一怔,一时为难地沉吟起来。

“老臣听闻相国大人当日从陈舍人处讨了这妖姬来,似乎别有用意,不知这传闻可真?”之前保持中立的态度的那名老臣又站了出来,却是岔开话题,让人摸不着头脑。

苏子澈含笑颔首:“正是,竟瞒不过宁太保。当日陈舍人向澈献策对付鲜卑之法,甚是精妙。澈有意对他略做了些考量,发现陈舍人并无军事才能,定是另有高人指点。而当时,陈舍人身边只是多了此姬,澈出于好奇,便讨了来。”

“哦?这么说,那策确实有可能是此姬所出?”宁太保摸了摸胡子,转而望向妖娆,“姬能证明吗?”

这位太子太保妖娆是知道的,因为太子和苏子澈在这件事上算是站在同一阵线,故而他也配合着苏子澈“唱戏”,一切都朝着他们所预料的情况发展着。

“……或可从陈舍人处得到求证。当日妖娆向陈舍人献策时,只有我与他两人在场,只有他可以作证。”妖娆微微蹙眉,答道。

虽然这份“证词”应该不会给陈泰带来多大的麻烦,又能同时让陈氏的人无可挑刺,但牵扯进陈泰,她并不太情愿。她为此也与苏子澈争过,却不料某人竟吃起了干醋,叫她哭笑不得,只好作罢,从了他的安排。

“兹事体大,是否要让陈舍人来一趟,还请陛下定夺。”太子太保闻言后略一颔首,向陈帝请示。毕竟陈泰只是个较低品阶的官,不曾参与到政治中心。

陈帝回忆了片刻,问道:“陈舍人……是陈氏一脉吧?左仆射以为此人可能信得过?”

“乃是陈氏旁支。”陈衎想了想,才有些不情愿地回禀道,“此人官阶虽然不高,但为人谨慎小心,微臣以为不成问题。”

只要是陈氏,哪怕是旁支,陈衎都不好随意贬低,故而只能点头。这也是苏子澈早就料到的。

“嗯,那就派人去一趟吧。”陈帝沉声吩咐伺候在一旁的总管大太监,“徐福盛,你带人去,记住不要惊动了旁人。”

这徐福盛是陈帝的亲信太监,只有他去陈帝才能放心。

徐福盛领命而去后,大殿重新陷入了无边的寂静,耳力过力的妖娆几乎可以听出每个人呼吸的起伏,甚至以此推测他们现在的心态如何。于是她便用这来打发等待陈泰到来的无聊时间。

“微臣陈泰,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少顷,身着墨绿朝服的陈泰在太监的引领下踏进了大殿。只见他边往里走,边四下环顾了一圈,目光在扫过妖娆的时候微微一停,随即站住脚步,对陈帝行了叩拜之礼。

“爱卿平身吧。”陈帝露出威严的笑意,“此番让爱卿前来,是有一事求证。”

“微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泰恭敬地答道。

妖娆从侧面静静地打量着陈泰,一年多不见,她发现他比从前更加稳重了,即使是面对未知的情况,也面不改色,就连呼吸也只是稍稍紊乱了片刻。

“嗯。你可还识得她?”陈帝说着,指了指妖娆。

“识得。她曾是微臣的姬妾,后转赠给了相国大人。”陈泰再看了一眼妖娆,点点头。

陈帝于是又问:“你曾给苏爱卿献过地榆鲜卑之策,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陈泰面色微微一变,竟然再度跪了下来,“请皇上恕罪。”

“哦?”陈帝不解。

对着陈帝叩了个首,陈泰才说道:“微臣确实曾经献策给相国大人,是在那一次裁官时为了保住官位所为。然而,那计策却不是微臣所想,微臣并没有军事才能。当日……微臣为保官位已经欺瞒了相国大人,如今不敢在殿前再欺瞒一次陛下。”

“哦?那计策是谁想出来的?”陈帝继续问。

“乃……乃微臣转赠给相国大人的姬妾想出的。”陈泰硬着头皮答道。

这回陈衎有些坐不住了,上前一步:“陈舍人,你作为朝廷命官,竟然听信一个姬妾言论向上官献策?还是军事计策?岂非太过儿戏?!”

“确实是微臣太过轻率,故而才要请陛下恕罪。”陈泰却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一脸惭愧地说,“微臣没有军事之才,瞒得了初一,也瞒不过十五,不如此刻就承认了。而且,因为微臣……微臣对妖姬仍心存念想,便留下了她当日献策时给微臣看的手稿,还在家中……仆射大人,微臣有辱陈氏一门,微臣……”

陈衎被他这一番话气得不轻:“哎!你——”

而妖娆则神色复杂地抿唇笑了,陈泰不仅变得沉稳,也不复以前那般优柔寡断,更少了份趋炎附势的小人之相。虽然如此,他又不显得过分耿直,足以让他在他的五品官位上保全自身了。只是……他竟还一直念着她么……

“左仆射何必这么大动肝火?”陈帝却舒展开眉心,满意地笑说,“依朕看,陈舍人很是不错。”

得到陈帝出人意表的称赞,陈泰一怔,随即用一种感激地声调谢了恩:“多谢陛下不罪——”

“起来吧。”陈帝微微颔首,“那份手稿你收在哪里?朕让徐福盛再去取一次。”

“这……可否容近禀?”陈泰为难地说。

陈帝忍不住挑眉:“也可。”说罢,他就示意徐福盛走近到陈泰跟前去。

徐福盛走近之后,陈泰却附耳对他低语了几句,才退开半步道:“有劳了。”

尽管大殿异常安静,但在场之人除了吴厝外都是文官,耳力不足以听到这种近乎窃窃私语的声音。唯有妖娆的耳根微微红了,接着她又自持地抬首假装不经意地望了吴厝一眼,发现他神色并无异样,也不知他是否能够听到陈泰那一句“藏于枕下”……

“陛下,取来了。”

胡思乱想时,时间总是过得快些。妖娆觉得这次徐福盛来回一趟比方才手脚快多了。

字迹自然是要比对,很快就有宫人取来了笔墨。妖娆当场写了同样的几行字,面呈给陈帝后,又连带着那份手稿在几位朝臣中传阅了一遍。

“笔迹确实一致。这手稿上的墨迹也确有段时间了,上面还有人手常常抚摸的痕迹,不似作伪。”一片沉默中,还是吴厝出声道,“微臣也看过了这上面所献之策,微臣以为这关算是过了。”

陈帝并无异议地颔首:“嗯。陈舍人,你可以回去了。”

“是。微臣告退。”陈泰虽不解究竟所为何事,却也只得跪安退下。

待陈泰离开大殿后,吴厝才再度说道:“武艺和箭术都好验证,只是不能在这大殿中,还要请陛下移驾校场。”

陈国的皇宫占地极大,故而宫廷校场的面积也足够骑着战马驰骋一番。与妖娆对战的,正是那名吴厝大将军。

妖娆并没有合身的战甲,为了公平起见,吴厝也没有穿。妖娆自己挑选了一把合手的长剑后,吴厝又为她挑选了一匹好马,让她骑着跑上两圈,熟悉熟悉。

策马在校场内跑了几个来回,妖娆发现这马不愧是宫廷中的宝马,性情温顺,行动矫捷,与她配合起来很是默契。

于是她勒马来到校场的中央,对着吴厝拱手一礼:“妖娆准备好了,将军请吧。”

“请!”吴厝也翻身上马,原地调转几次马头后,接过部下扔来的长枪,对妖娆回了一礼。

原本在殿内的几人此刻都坐在校场边,陈帝自然也在内。苏子澈始终垂首抿着茶,让人无从从表情与眼神中看出他的所思所想。倒是太子还颇有几番怜香惜玉,对着校场中央的吴厝扬声道:“大将军还是点到为止吧——”

“臣遵旨。”吴厝闻言,并未犹豫地恭敬应道。

剑短枪长,在兵器上,妖娆本就处于劣势,又是女流,太子让吴厝这个大将让上三分倒也不为过。

“妖娆劝将军还是莫要太过大意。”看出吴厝的轻敌心理,妖娆朱唇轻启,灌注了内力的话,虽然听起来并不大声,甚至还语调轻柔,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了个清楚。

“多谢提醒!”吴厝挑眉,傲然地回了一句,便持枪策马,迎战上来。

妖娆也毫不示弱,同时赶马,不避锋芒地向他冲去,两人很快就短兵相接上了!

“叮——”剑锋与枪刃重重地撞在一起,这第一回合,两人极其默契地选择了毫无技巧地正面交锋!

吴厝的这一枪,可以说用上了七成的力道,本是想一招就把妖娆手中的长剑震飞,却没想到妖娆持剑的手竟是丝毫未有动摇!两样兵器相抵着,僵持着,两人暗自开始较量起了劲力。

身为女子,若光凭蛮力,自是抵不过虎背熊腰的大将吴厝,可她的内力明显胜过吴厝许多,导致吴厝又加了两成力,竟也不能奈何得了她!

“再这么僵持下去,将军未必有胜算。”

可更吴厝震惊的是,妖娆非但面色不改,还能分出心神对他低语了一句。

“好身手!”只听吴厝暴喝一声,手腕一转,枪刃擦着火星从妖娆的剑锋上横扫而过,两人的胶着终于告一段落。

分开后,吴厝策马回转了几步,面露郁郁之色,不服气地道:“是我轻敌了!来!我们再战!”

妖娆用行动回答了他的挑战,双腿一夹马肚,更为主动地冲上去。经过这一轮的交锋,她已经摸清吴厝的路数——他毕竟只是领兵将领,若论单打独斗和优秀的剑客宗师的武技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她只要以巧就能轻易取胜。

两人再次迎面交锋,但见吴厝一枪大力横贯而来,妖娆敏捷地向后一仰轻巧躲过,随即迅速起身挑剑,直刺他大开的胸口。吴厝横枪回挡,竟被她灌注的内力震得心口一阵闷痛,手上力道也不敢减轻,长枪一撑将妖娆的剑扫开。

可妖娆这次却没有这么轻易就放过他,她已然完全回忆起了师门传授的一套行云剑法。行云剑法,顾名思义,使来轻巧灵活,如行云流水,剑势变幻莫测,令人防不胜防。

吴厝只觉得妖娆的剑在一瞬间分成了数十把,从四面八方刺来,进退莫测,他只用一把长枪来防,不过几次抵挡,便觉吃力。可身为骠骑大将军的尊严不容他再一次率先退阵,索性豁出去,不再防守,将左肩送上她的剑锋,右手持枪采取主动攻势,用上了十成的蛮力不管不顾地冲她心口刺去,想迫使她回防,要破解她的剑法!

“将军小心了!”可妖娆却没有丝毫惊惶,再次灌注内力说出这一句话。

时间慢慢凝固,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两人周身气流的流动,准确感知到了吴厝这一招露出的破绽!只见她以一种完全不可能地角度向左一偏,整个人都悬了空,只剩下双腿还勾在马背上。在吴厝的长枪完全刺出,扑了个空,还来不及收势时,她长剑向上一贯,灌注了八成内力,“叮”的一声把他的长枪震飞出去!

就在众人大惊失色时,妖娆早已稳稳坐回马背,长剑一指,抵在了吴厝的胸口。

“将军,承认了!”

吴厝左手握着被震麻到毫无知觉的右手腕,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抵在自己胸口前的剑锋,神情复杂。

“将军,这一关就算是过……将军!”妖娆正准备问他这关考验算不算过了,却发现他眼神不对,急忙出撤开了剑——几乎是与此同时,吴厝整个人朝前一扑,竟然是准备自己撞剑求死!

妖娆扔开了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将军这是何必?胜败乃兵家常事。若只因这一时胜负,为了一己自尊,将军便要自尽,却将陈国的子民置于何地?只是一场比试就让陈国少了一员大将,他国皇帝可都要开怀了!妖娆虽不才,却也知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你说得对。”吴厝的面色变了又变,最终惭愧地说,“是吴某太自负了。若是我就此自杀,反而是对女将军的不尊重啊!”

说罢,他翻身下马,郑重地向她行了一个谢礼。妖娆也急忙落地,虚扶起他:“将军言重了。”

“女将军快随我去面见陛下吧!”吴厝顺势直起身,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妖娆知道自己此番的身手与气度,已经让吴厝对她产生了敬意和惺惺相惜之情。

众人在校场边上远远看着两人的举动,却听不到内容,早已心下好奇。此番见两人回这边走来,都将目光投向了吴厝。方才这位陈国的骠骑大将军可是对妖娆行了一个不算小的礼啊!

“皇上,微臣无能,败了——”吴厝单膝跪地,禀告道,“但经此一战,微臣已经可以确保此女定是赵国的佟郡主无误了!无论是身手、胆识还是气概,皆是大将风范。之前那份策书,也只有精通兵家之事,真正和鲜卑作战过的将军才能献得出。各国虽也有不少女将,但能到达这个境界的,拥有与鲜卑作战经验的,除了佟家女将,再无第二人!这第三关,微臣看,也不必了。”

吴厝字字掷地有声,在场之人中,除了苏子澈都露出了讶异之色。而陈帝却是微微皱眉,沉声问道:“此事非同小可,爱卿不可轻率啊!”

“陛下所言极是,将军不妨继续主持。就算不当做试验,让我们开开眼界,见识一下绝世箭术,也是好的。”率先出声支持的却是苏子澈。他若有若地扫过一眼妖娆,见她面带浅笑,自信满满的样子,不由也勾起了唇角。

“这——也好!”吴厝随即起身,转而对妖娆道,“请女将军随我去那边挑选合适的弓吧。”

妖娆微微颔首,向众人致礼后就随他离开了。她面上虽保持着雍容的笑意,可心里却没之前那么平静了。原本她的想法就是在这一场比武上震慑住吴厝,靠他的担保免掉箭术的试验,却没想到陈帝如此谨慎……莫不是陈帝以为这般兵法,这般武艺,还能找出第二个人不成?武艺她从半年前就多多少少在“实战”,可箭术她却只在对苏子澈公开了身份后,在相府里练习过几次,真到了这大场合,没准手一抖……

“女将军?女将军可是中意这把?”

一面挑选弓,一面回忆着箭术的要领,妖娆不由出了神,良久才听到身边吴厝的问话。

“嗯,就它吧。”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下。宫廷中的弓想必都不会太差,自己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

挑好弓箭的妖娆与吴厝一起回到了陈帝面前,请示究竟要如何考验。

陈衎笑得意味不明,起身禀奏道:“陛下,微臣曾听说箭术高超之人,百步可穿杨,不妨就拿一片柳叶一试。”

“哎,不可。百步穿杨之说,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从未听人真的可以办到。”吴厝反对道,“拳头大小之物,足矣。”

苏子澈却在这时突然站起身,对着陈帝一施礼后,拿起茶盏,一步步向反向走去,一直走了一百步,再停下,转身笑道:“若是射这茶盏,如何?”

简直是疯了!妖娆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在心里怒骂了他一句。

“使不得,使不得,万一要是偏了……”太子这回可坐不住了,急忙大声劝阻,“相国大人将茶盏交给下人端着便是。”

“陛下,人是臣带来的,臣在带她来之前,自是求证过一番的,所以臣并不担心箭会射偏。若真射偏了,她是冒牌货,那确实是微臣的失职,便算是谢罪了。”苏子澈朗声对陈帝说道。

原来他是为了将陈帝一军……妖娆听他这话,当即了然。

“也可。”陈帝眸中精光一闪,随即首肯。这一瞬间,妖娆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眼底冰冷的杀意。借一次“意外”名正言顺地除掉苏子澈,正遂了这位帝王的心意。

她到底要不要配合苏子澈冒这一次险?若是赢了,找到出兵大好理由的功劳就全归于了苏子澈,他在这次的战事中将拥有无可取代的发言权,陈帝碍于颜面将无法太多约束他。可若是输了……妖娆抿着唇,一时有些踌躇。

“请吧?”陈衎见她面露为难之色,大为得意,在旁阴阳怪气地催促道。

她又望了眼苏子澈,见他漫不经心地托着茶盏,整个人都很放松的样子,就如同他枕在她膝上时那般……他是真的相信她啊!

“妖娆这便试过!”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她对着陈帝一行礼后,便背转过身子,抬手接过小厮递来的箭矢,搭上弓。

微微眯眼,妖娆屏息凝神,摒弃一切杂念,将所有的感觉都凝于指端,接着大力拉满了弓弦!

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在这时屏住了呼吸,唯有苏子澈依旧在笑着,平静地望着那可能夺去他性命的箭矢。

“咻——”

妖娆终于放开手,箭矢破空而出,挟着劲烈的疾风直冲苏子澈而去。妖娆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箭矢,感到它的速度一点点变慢,变慢,最终从茶盏中央穿透,传来一声清脆的破碎声……

她成功了!她激动地望着苏子澈,千言万语都哽咽在了喉间。而苏子澈则是眼底带着宠溺的笑意,冲她微微点头,仿佛是在夸奖她做得好。

“好!好啊!”吴厝回过神来,忍不住抚掌喝彩,“圣驾面前,能如此正中靶心,实属不易!”

妖娆放下弓,矜持一笑:“将军说笑了。千军万马之中妖娆都不曾眨眼,圣驾面前并无刀枪相加,何必惊惶?”

被妖娆这么一反问,吴厝先是一怔,随即正准备开口补救,陈帝却抚掌打断了他。

“好!好!”陈帝大笑了几声,“看来这位必定是赵国的佟妖娆郡主无疑了。之前多有怠慢之处,郡主不会见怪吧?”

妖娆抿唇一笑,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朗声道:“兹事体大,陛下再三求证也情有可原,妖娆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妖娆却有一不情之请。”

“哦?”陈帝挑眉,饶有兴味地看向她。

“妖娆请求陛下,此番对赵之战,由妖娆作为主将出征!”妖娆抬首,双目神采奕奕,直视陈帝,一语惊人。

陈衎仍是最先出面阻止:“陛下,不可啊!她本是赵国之将,怎会尽心尽力为我陈国攻打故土?!”

“陈大人说得不错。妖娆确实曾有言,但凡有我佟妖娆在,绝不让他族铁骑入赵境内。但此一时彼一时,赵帝先不仁,就不能怪我不义!拜赵帝所赐,妖娆差点丢了性命,此仇不能不报!”妖娆面上应者陈衎的话,目光仍然一瞬不瞬地凝在陈帝的面部,观察他每一个微不可察的表情变化。

见他隐有动容之色,她又补充道:“我佟家军常年镇守北疆,而陈国攻赵,是从赵国南面,妖娆既不会碰上自己的旧部,就更不会手下留情。若妖娆仍是一心向着赵国,又何必多此一举,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请陛下三思!”

听完妖娆的长篇大论,陈帝却只是报以意味不明的一笑,反而问道:“那依佟郡主看,此战谁做主帅好?”

妖娆心中咯噔一声,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已经重新入席的苏子澈。这厮却丝毫没有反应,自顾自地低头喝起茶来。都这节骨眼了,他还是这么喜欢看她着急上火的模样来取乐!

“妖娆不敢妄言。”她只得先推辞一句。

“无妨。”陈帝摆摆手,“畅所欲言便是。”

看来陈帝是不打算放过她了……妖娆深吸一口气,电光石火之间已然有了打算,于是拱手道:“妖娆尚未参与此战,本不宜妄议。若真要让妖娆来说,那妖娆只能先站在自身为主将的立场上来选。若陛下能任命妖娆为主将,那么我希望相国大人能为此战主帅!”

“可有原由?”陈帝唇角一沉,似乎有些不悦地问道。

“理由很简单。这场战事对陈国来说也算是至关重要,所以担当主帅、统筹全局之人必定也得在朝内位高权重,并且有相当的军事知识与统率经验。想必今日能来的,都符合位高权重这一条件。至于军事经验,骠骑大将军自然没话说,只是将才未必就是帅才。妖娆不才,却也曾经听闻过苏大人当年的战绩。”妖娆并未因他的态度而慌乱,坦坦****地道出了理由,“况且这些人中,妖娆与苏大人接触最多。有他当主帅,想必我这个主将也能当得顺心些。我也不希望一些什么都不懂的文官对我决定的战术指指点点,耽误战机!”

“不错,不错!朕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真话了……”陈帝很快止了笑,面上却笑意不减,“佟妖娆,你很不错!朕便允了你的两个要求!”

“陛下——陛下不可啊!”陈衎还想在拦,却被陈帝以眼光制止。他侍奉在陈帝身边多年,什么时候不可违拗圣意最是清楚,故而再不甘也只能退下了。

妖娆只冷眼看着陈衎阴沉的脸色,知他可以让太子或是三皇子中任何一人做主帅,都对陈氏有莫大的好处,却唯独不能是苏子澈……

“朕现在就任命苏爱卿为此战主帅,佟妖娆为主将,吴爱卿为先锋作战。”陈帝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投向吴厝,笑问他,“此番只能让爱卿屈居先锋了,爱卿不会怨朕吧?”

吴厝急忙行礼谢恩:“陛下言重!臣必定不负陛下所望!”

“妖娆(臣)领旨,必定不负陛下所望。”妖娆和苏子澈见状,也同时领旨。

“嗯。”陈帝微微颔首,眉目间显露出力不从心的疲态,“折腾这大半日,朕也有些累了,今日就先散了吧!”

在场众人闻言,纷纷行礼告退:“臣等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