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的光景,天边钻出一轮太阳,把云层染成了淡橙色,照出加纳诺镇中心躺满雪地的镇民,八成都是老人,套着厚厚的棉袄和羽绒服,陷入深沉的睡眠。

迪安、肖恩、莫妮卡、彼得在天亮之后操劳半个多小时,利用催眠总算把这五百多位镇民带到了小镇中央广场。

期间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为免镇民受凉感冒,迪安还贴心地每人注入了一小缕生命能量保暖,等他们醒过来,身体健康状况甚至稍微好转。

咀嚼着高能蛋白恢复能量,人群边缘的迪安双手犹如戴上一层白金手套闪烁光芒,为瓷器拉胚般把面前不稳定空间节点拉成大门状,露出一条漆黑走廊,以及走廊尽头另一片白茫茫的“窗口”,通往魁北克市另一座安静的小镇。

技艺达到lv2,迪安能以极低的消耗,让不稳定节点保持开启状态五分钟,足够把所有镇民全部转移。

全身笼罩在羽绒服、帽子、口罩、墨镜下的彼得、莫妮卡望着眼前这一幕舔了舔深红的嘴唇,墨镜下的双眸闪过一丝震惊,

“猎魔人阁下,这是空间通道?”

迪安看了她一眼,

“你当了七、八十年的吸血鬼,从没见过?”

莫妮卡敬畏地摇头,拉了拉口罩进一步裹住白皙无暇的脸颊,避免阳光的灼伤,“我认知中,空间和时间相关的能力都非常罕见,我都没有听说过,采佩什也没能掌握。”

“这倒是一个好消息,做好准备吧。”迪安一抬脚走进了空间通道中,从年龄最小的女人和儿童开始,念力把外界一位位横躺的镇民卷入空间入口,穿过极短的黑色虚空落转移到数百公里外魁北克的雪地中,继续安睡。

过程异常顺利。

五百多位镇民,不到两分钟就被传送走了一半。

迪安看着徐徐掠过眼前的人影,心头有一个声音在说话,活了几个世纪的采佩什异常狡猾谨慎。

再怎么挑衅他,他也不会主动在太阳底下现身,把自己置于不利的地步。

太阳落山,他才会无声无息地发动偷袭。

但这個念头很快消失了。

虚空中的迪安胃部隐隐翻腾起来,预兆专长传来巨大的警示,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心跳都漏了一拍,眼前产生了错觉——虚空之外,笼罩加纳诺镇中心的每一缕阳光都开始扭曲,从橙色转变为淡红色,就像被稀释十倍的鲜血。

噗通噗通。

原本被念力横举着排成一列长龙的镇民被淡红色的光线洞穿,雨点般落到了雪地中。

随后摆脱了吸血鬼的催眠,缓缓爬起了身体。

苍白呆滞的脸上双眼半睁半闭,露出触目惊心的红色瞳孔,直直盯着小镇西边。

垂老的身躯挤成一堆,以极不协调的动作伸手抬脚,一步步往那方向晃去。

就好像在梦游。

连带着莫妮卡、彼得也被红光定身,提线木偶般杵在原地,鼻息急促地拼命抵抗着控制,眼中飞速闪过一道恐惧的表情。

某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了他们。

“伙计,这群人不对劲儿!”

守在人群边的肖恩呼喊了一声连忙冲到最前面把几名老人扑倒在地上。

但他们在巨大的压力作用下仍然机械地挣扎,哪怕手臂的骨头惊悚地折断也无动于衷,好像感受不到疼痛。

迪安随即跳出虚空,悬浮到行尸走肉般的人群头顶转了一圈,眼中闪过一抹黑光。

幻境深渊!

一阵漆黑的波动辐射状往人群中蔓延,潮水般灌入体内。

噗嗤几声脆响。

老人们眼中的红光被幻象蛇的威能搅碎,飞散到半空中。

一具具身体重新倒在雪地上,又不约而同转过头仰面朝天上,闭眼诡异地咧嘴一笑,

“阳光也不能让你鼓起勇气吗?”

“过来谈谈吧,我们不是敌人。”

不是敌人…

上百道苍老的声音交织成一股复合的声浪。

站在半空的迪安看向小镇西边最高的建筑物,安德烈教堂的尖顶开始闪烁起强烈的红光,就像是燃烧的灯塔般夺目,一时之间居然压下了天空中的太阳。

“那就聊聊吧,采佩什,我也正好有问题要请教你。”迪安关闭了空间通道,看向下方的肖恩,“照顾好他们,我去去就回。”

“小心点,伙计!”

……

噗通。

念力推开了教堂大门。

迪安站在门口张望。

这是一座典型的天主教教堂,空间呈拉丁十字形,有着长长的中央走廊、厚墙、圆拱顶、以及大墩柱,显得浑厚而庄重。

数百个座位分布其中、精美的讲坛、唱歌用的钢琴、耶稣基督的塑像、跪凳、一应俱全。

阳光透过侧壁和正前方讲坛后的一扇扇玫瑰窗上美丽的彩绘玻璃,把教堂渲染得五彩缤纷。

目之所及,除了教堂庄严的摆设之外,空无一人,就好似之前召唤自己的采佩什并不在其中,但迪安目光转向门口旁边,一座钉在大型十字架上耶稣基督的雕像时候猛地一凝。

荆棘冠下透着痛楚和慈悲的脸上,一双大理石眼睛透着血红色,直勾勾地盯着迪安,仿佛通往无边的血海和死寂。

“阁下,欢迎光临。”

耶稣的雕像从十字架上抬起了头,那张石膏一样苍白冰冷的嘴唇蠕动着发出了一个友好中带着一丝威严的声音,

但嘴唇里呼出的气息是血红的腥气,浪潮般充斥整个圣洁的教堂,遮蔽了玫瑰窗外投入的光线,光影在墙上一条条地斑驳浮动,让迪安有一种隔着百叶窗窥探来世的感觉。

他尝试用上帝视角穿透石雕,窥探内部,却只看到了一片流质的血红。

“你就是采佩什?”

耶稣在十字架上转了转脖子,轻轻把两只手腕从钉子里扯出来,合拢在小腹前,“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没有太大的意义,采佩什只是我从一本关于‘穿刺大公’弗拉德三世·采佩什的有趣故事中挑选出来的。或许再过几年,我叫做德古拉、利斯特、基洛格拉夫…都有可能。”

迪安大脑运转了几下,这几个名字都给他一种熟悉感,貌似是各种文学作品中著名吸血鬼的名字,

耶稣微笑着说,“放松,我只想跟你来一次友好的交流,毕竟能走到我们这一层次的存在都非常艰难,何必因为小小的误会分出死活?如果放开手战斗,无数人类都将被波及,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迪安向前一步踏入了教堂范围,身后的半圆形拱门随即无风自动地合拢上来。

“误会?难道你过去摧毁数百个小镇的行为是假的,是人类编出来的谎言?”

“那倒是真的,但凡事都有因果,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向苍蝇之主献祭,亵渎耶稣基督?”

耶稣基督大理石雕琢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讽刺的表情,重叠着被钉在一起的双脚轻轻从十字架上抽离,高达两米的大理石之躯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你知道我为什么敌视基督吗?”

迪安做出一个侧耳倾听的姿势,“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渴望了解的。”

“这是个漫长的故事,得追溯到1347年,”耶稣往前走,迪安跟着这座雕像越过教堂中央长走廊,走到了最前方一排椅子上坐下。

而耶稣站到了讲坛上方,望着窗外,苍白的眼睛变成了漆黑一片,隐隐发着光,好像月亮的光环,“那时候我还是上帝的坚定捍卫者,一位牧师,引导信徒们与上帝沟通。”

牧师,开什么玩笑?

迪安眼皮跳了跳。

吸血鬼团队的首领,苍蝇之主别西卜的座下大将,活了六百多年的家伙,居然曾经信奉上帝?

“最初我有幸福的家庭,一双儿女,善良、热情、又坦诚的教友们。”

“生活平静幸福…我一直坚信是这是上帝的恩典,让我们无灾无难地过完一生。所以我每天向它祈祷,坚持了二十年。”

耶稣的声音温和充满力量,就像一位分享着生活真谛的长者,布道的牧师,

“可1347年一切变了,一场可怕的疾病席卷了我的家乡,教友们一个接一个出现异常…最初的症状是流鼻血,大腿内侧和腋下等地方生出像鸡蛋大小的肿块,随着肿块蔓延,身上出现黑色的斑点、遍布整个胳膊和大腿…”

“然后寒战、高热、昏迷、休克。甚至身体开始腐烂。“即便如此,他们每天仍在痛苦中,用虚弱无力的身体继续向上帝祈祷。”

“但无一例外都死了。尸体到处堆放着,有的在大街上,有的在一些垃圾堆里面,像甘草垛一样层累着。瘟疫来得如此猛烈,以至于大家都来不及埋完死者的尸体,又产生新的尸体。”

“尸体,还是尸体。”

“而我的家乡,一个热闹的城镇,不到一年就变得荒无人烟。”

迪安忽然明白过来,对方在讲述第二次黑死病大流行。

“你也生病了?”

“我和我最爱的三个家人都病倒了。”耶稣语气不经意地颤了一下,尽管已经过去了六百多年,他语气中饱满的感情仍然恍如昨日,“这场瘟疫无药可治,也没人帮助我们。”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像过去二十年一样不断寻找内心当中的向心力,寻求一些普遍性的安慰,带着我的家人不停地向上帝祷告。”

耶稣看着面前的讲坛,掀开了讲坛中央的圣经。

“上帝啊,保佑我最亲爱的人,我愿意用一切来换。”

“我没有得到回应,一家人病症越来越重。”

“我靠着过去在教堂中的关系,倾尽家财联系到了我们大区的主教。”

“但主教只是给我寄了一封信,那上面写着——上帝经常让瘟疫、悲惨的饥荒、冲突、战争和其他形式的灾难降临,借此来恐吓和折磨人们,让人们驱赶走自己的罪恶。”

教堂中有了片刻的安静。

轰隆!

讲坛左右的两根洁白的蜡烛忽然无火自燃起来,火光照出耶稣讥诮的双眼。

“所以,教会说,黑死病这场瘟疫的源头,是我们牧师、信徒、人类,自身的罪。”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和忏悔。”

“能从罪恶中挨过去,就是通过了上帝的考验,不能过去的,说明没有通过考验。

……

迪安听到这里伸手握紧了膝盖,捏了捏。

上帝究竟为何如此平等而冷漠地看待自己的信徒,从不给出回应?

上帝真的存在吗?

“所以,只有你挺了过去?”

“不,”耶稣看向前排的迪安,“一家人都死了,包括我。”

“但死后不久,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我和我的妻子又从尸坑里复活了过来,我们什么都不明白,只能抱紧对方,搂着儿女冰冷的尸体痛哭。”

迪安耸然一惊,“上帝的牧师,因为黑死病死,却又复活了?谁拯救的你们?”

“那时候的我并明白,我只知道我们获得了第二条命。”耶稣语气变得很微妙,原本沉重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欢快,“但我们很快就发现,我们不再是人类。”

“我们变得害怕阳光、需要定时进食人类的鲜血,免疫疾病包括黑死病,就好像成了圣经中被诅咒的该隐的后代—吸血鬼。”

迪安意识到或许是苍蝇之主别西卜拯救了他们夫妻,这个世界的吸血鬼大概率是别西卜的造物啊。

事件进度跳到了百分之九十五。

“虽然上帝没有向我施予援手,让我失去了两个最爱的人。但我也不恨它,甚至仍旧遵从圣经中与人友善、不主动作恶的教导。”耶稣说,“我只想要带着妻子好好活下去。”

“复活之后有一段漫长的平静岁月,从1348年开始,我们两夫妻一直在各处乡下辗转,住个最多十年就搬,免得被人发现长生不老的骇人真相。我们隐姓埋名地生活,从不伤害任何无辜者,比你做得更讲原则。”

“渐渐地,我们发现了吸血鬼繁衍的秘密,又明白黑死病之痛。”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百多年间,我们陆续转化了四个患病被抛弃,快要痛苦死去的男孩女孩,拥有了四个新的家庭成员。”

迪安回忆起曾经莫妮卡的话,一头吸血鬼一生最多转化两个子嗣,采佩什和妻子转化了四个很正常,但他随即又有了更多疑惑,“汇聚律呢?六头吸血鬼生活在一起不会触发汇聚律吗?”

“那时候汇聚律还不像现在一样强大,应付过去不难。”

嗯?

迪安心头一动,“所以汇聚律从古至今是在不断增强的?”

“是的,这算是我给你耐心聆听的一个回报。”

“为什么?”

“你只能亲自去问诸神和这个世界。”耶稣朝他点头,回归正题,“我们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到1487年,过了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社会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动**…比黑死病刚爆发时更加酷烈。”

“过去一直持续的黑死病大流行使欧洲一直处于动**不安的状态,并且让人们觉醒过来,意识到耶稣基督和无能的政俯并不能保佑和拯救他们。”

“教会和政府的人为了转移人们对于自己的怨气,开始宣传社会中一切的不幸都与苍蝇之主(别西卜)及巫师有关,一切都是苍蝇之主的错。所有非人类的超自然生物都是苍蝇之主散播瘟疫的帮凶。”

“黑死病也是我们传给了人类。”

耶稣雕像洁白如玉的脸不知不觉间黑如深渊,黑色还在顺着脖子往下蔓延。

“由此,教会的宗教裁判所联合政府的军队、民间受到蛊惑的猎魔人,展开了对世上所有超自然生物的猎杀。”

“这场运动在现在被称为猎巫运动。”

迪安吸了口气。

这个世界猎巫运动的起源居然是黑死病。

“我们一家六口都是吸血鬼,也就是被猎杀的对象,那时我们吸血很克制,所以很弱小,被猎魔人和教会的人追得仓惶躲藏,每天醒来就开始逃跑,过得像噩梦一样。”

“最后我在梦中听到了米甸的号角,我想带家人逃到怪物乐园米甸去躲藏。”

迪安突然打断,“等等,吸血鬼也能听到米甸的呼唤?”

“嗯,所有超自然生物都能。”耶稣基督停顿了一下,“但我和家人们在赶往米甸的途中,被一群异端审判官抓住了。”

“他们当着我的面,高喊着‘这是上帝的旨意,非人的邪恶必须被清扫’,然后拔掉了我们的牙齿和指甲,剁掉四肢,往伤口上撒盐、涂抹大蒜汁液,把我们浑身插满十字架。”

“最后…嘶嘶…一个接一个…唔…砍掉了我最爱的人的脑袋,架上火刑柱,在太阳底下暴晒,在火焰中烧成灰。”

呼呼——

轰隆隆!

一阵狂风冲开了教堂的大门,穿过走廊肆虐大厅。

两侧墙壁上的玫瑰窗全部炸裂,无数尖锐的玻璃渣迸射到了椅子、地板上,深深陷入了进去,透过窗框,天上的太阳投进来血红色的阳光。

挂在教堂侧墙上的数把十字架哐当作响,猛地转动一百八十度,变成了倒十字架。

倒十字架中央,讲坛上的两盏烛台喷涌出冲天的火光,而火光中咕噜噜往外冒出一股股触目惊心的血泉,高高染上了天花板。

这座神圣的教堂变成了红和黑交织的地狱。

猛烈的动**中回响起了采佩什悲伤而低沉的叹息,

“从那天起我就死掉了。”

“从那天起,我听到了吾主苍蝇之王的召唤。”

“我向着两次痛苦死去的家人发了誓——”

“我要毁掉耶稣基督信徒的一万座聚集地,我要颠覆它那虚伪又恶心的信仰。”

“这个世界不需要上帝。”

沾满石油般遍体漆黑的耶稣看向迪安,两行血红的泪珠顺着脸颊往下落,翕动的嘴巴里,獠牙发着光,

“你还要阻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