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已经看透郝正的为人,知道他在虚乎自己,可听了心里依然很高兴。是的,这一年的工作虽然得罪了很多人,可工作成绩却是不可否认的。破案绝对数几乎达到去掉的两倍,破获的大要案就更不用说了。破案率提高了十多个百分点,而且这是在如实立案情况下的数字。唯一不足的是发案没有明显下降,甚至还有所上升,这也是如实立案的结果,实际发案与去年相比要少得多。而社会危害严重的几类案件,更是明显降低。“双评”更不用说了,在全市四十七个参评单位中,从去年的倒数第一一下窜到正数第七,在全区十二个县市区公安局和分局中名列第一。而且,据可靠渠道消息反馈,不满意票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市委和少数科局乡镇领导画的。这就说明,绝大多数清水人民对公安局的工作是满意的,对自己是满意的。

郝正看着林荫的脸色,揣测着他的心理活动,看到他脸上的喜悦和骄傲之色,心里暗骂:“妈的,别太高兴了,你可是马上就要滚的人了!”转换了口气说:“只是太可惜了,象你这么好的公安局长,为啥就不让你干长呢?都说你过完年就走……林局长,你得往上反映反映啊,象你这样的好局长上哪儿找去呀,你走了,清水恐怕再也没有你这样的公安局长了……林局长,这是真的吗?是不是瞎传哪?”

郝正说着眼睛盯住林荫的脸,观察他的神色和反映。林荫叹口气,默默点了点头说:“都是真的,过完年我就要离开了……郝主任,你最后再为我服务一次,给我预备几个纸壳箱,我得收拾东西!”

郝正连连答应。待林荫出去后,高兴得在地上转了好几个圈,接着飞快地转出去,把风吹遍每一个人的耳朵。

一月十七日,腊月二十三,小年。下午二时,林荫主持召开一个短短的党委会。会上他说:“大家忙了一年,今天就两顿饭吧,三点下班。不过,牛局长,你要把值班安排好,别出问题……对了,春节值班也要安排好。至于领导值班,就把我安排在三十晚上吧,初一我就回白山,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值班了……还有,这段时间我想放松一下,局里的工作就由方政委主持吧,从现在到过年,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就不要请示我了,大家商量着定,只是别出大事,让我平安离开清水!”

他说得很真诚,语调平静,但透出内心的忧伤与失望。大家听了都挺不得劲儿,只有一些无用的安慰。林荫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散会后,大家都回家了。公安局大楼里只留下几个值班人员,显得特别寂静。方政委、老靳、黎树林等人都约他去家里吃饭,林荫不愿意打扰人家的团聚,坚决拒绝了,说要和110巡警备勤中队人员在小食堂吃。可是,人们散去后,小食堂吃饭还要等上一阵儿,在这段时间里他不知干什么才好,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办公室里,品尝着这别样的滋味。

早就听秦志剑等人说过,每到的逢年过节前夕,都会有很多局内局外人给局长送礼。老曾在时,仅过年的几天就能收几万元。林荫听了为之吃惊。因此在全局大会上痛斥了这种行为,并在中秋节时把送礼的两个同志狠狠批评了一通,才煞住这股风。这回好,自己要离任的风吹遍全城,想让人送礼都没有了。此时,还真希望有人上门看望一下,即使送点礼,只要不过份,也可以收下,因为这也是一个安慰,证明我林荫在清水并不是没有一点人缘。然而,这已经不可能了。

可是,他想错了。就在这个时候,办公室外面响起脚步声,而且还不是一个人的脚步,接着,门被轻轻敲响。林荫一下站起来,热切地应答道:“进来,快……”

先进来的是一个中年警察,身材高大而消瘦,手里拎着一个挺大的编织袋,接着是一个女人,手中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儿。三人望着林荫,都一时说不出话来,脸上却都挂着真诚的笑容。

林荫只觉眼睛一亮,脱口叫出:“严德才……是你……”

真的是严德才。看上去,他虽然消瘦,但脸色比从前好多了。林荫急忙让这一家三口坐下,一边给他们倒水,一边急急地询问:“德才,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严德才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一边接水杯一边回答:“谢谢林局长关心,好多了。动手术后修养了三个多月,实在呆不住,就又上班了。前些日子去省里又拍了片子,医生说我身体素质好,恢复得比别人快得多,切除的胃已经恢复二分之一了。现在每天吃个五六顿饭就行了,明年下半年基本就能恢复正常!”

严德才妻子接着说:“林局长,要不是你,德才恐怕……我们这个家也完了,你的恩情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啊,真没想到,德才摊上你这样一个好局长……”

女人一说就动感情,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手遮住了眼睛。

林荫心里感到极大的温暖。他知道,面前这对夫妻是真诚的。他不想以恩人自居,可是,自己做的好事产生了好的效果,也真的令人高兴。他们没有忘记这一切,这个时候来看自己,更令人感动。

严德才夫妇都是老实人,简单唠了几句闲喀就站起来,严德才把手中的编织袋往前挪了挪,不连贯地说:“林局长,过年了,我们……包了点粘豆包,请您收下……还有点榛子,是我爱人上山采的……”

严德才妻子接过来说:“俺们也没什么送的,再说,俺也看出来了,你……不是那种人,就这点心意吧。您把它拿回家,给家里人吃!”

林荫能说什么呢?他发自内心地说:“好,我收下,一定收下,德才,谢谢你,多保重,一定多保重!”又摸摸小男孩儿的头:“好好学习啊,将来有出息!”悄悄把一百元钱塞到孩子的口袋里。

严德才一家走了好一会儿,林荫还陷在温情中。这一家三口人,极大地慰籍了他的心。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只是刚刚开始。严德才一家走了不大一会儿,走廊里又响起脚步声,门又被敲响。然后两个人走进屋子。当林荫看清来人时,身子象电打了一般,猛然站起:“你……是你们……快,请坐!”

进来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儿,他们的手臂上还佩着黑纱。

他们是黄建强的妻子和儿子。

看到他们,林荫泪水顿时欲夺眶而出,好不容易才控制住。

他已经跟方政委商量了,年前要去看望这对母子,可还一直没办。除了忙之外,两人的心中都有强烈的为难情绪。他们都知道应该常去看望她们,又不敢去,因为他们无法面对一个警察的遗孀和遗孤,那实在是太痛苦了。可是,现在她们自己来了。

黄建强妻子更瘦了,瘦得给人以弱不经风的感觉。可是,林荫听说了,这个坚强的女人还在坚持上班,坚持给学生上课。或许,她是以此来淡忘和排遗那刻骨铭心的痛苦。

此时,她们来干什么?

黄建强妻子手中拿着个小包,看上去轻飘飘的。她勉强笑了一下,有点害羞地说:“林局长,你别笑话我们。建强虽然走了,可仍然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或许他还在狱中,或许已经被判了刑,他也不会死得这样轰轰烈烈。建强他不会说啥,可心里一直感激你,活着的时候说过,过年时一定来看你,我们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是,我……我织了件毛衣,这是我和建强商量好的,您一定收下!”

林荫忽然猛烈地抽泣了一声。泪眼中,他看见黄建强妻子从小包里拿出一件毛衣,那是一针一针用手织出来的。看上去很厚,花纹也设计得很好。

林荫流泪摇手说:“不,不,我不能收,你快拿回去,我不能收,你怎么给我织毛衣呀,我对不起你们哪,对不起建强啊……”

黄建强妻子:“林局长,你别这么说,你怎么对不起建强了?建强跟我说过,跟着你干工作,就是累死了心里也痛快……林局长,你收下吧,我已经织好了,你不收,我给谁呢?建强已经走了,孩子还小……也不知道大小合适不合适,我是估量着织的,你要不收,我没法出这个门儿,年也过不好,建强也不会心安的……”

林荫无法再推托,只好无言地接过毛衣。黄建强妻子高兴地擦起了眼睛。

林荫把毛衣轻轻地放到桌子上,又问黄建强妻子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黄建强妻子使劲摇着头说:“没有,什么困难也没有,林局长您别惦着我们,现在孩子还小,我有工资收入,平时花销小,还有抚恤金,什么都够了,不过……”迟疑了一下望向林荫:“林局长,我有一个请求!”

林荫立刻精神高度集中起来,急忙问:“说吧,我一定办到!”

黄建强妻子望着林荫说:“我听不少人议论,说你在清水干不了几天了,上边要撤你的职,过完年就得离开,有这回事吗?”眼睛盯着林荫:“林局长,我求你别走,我还等着你给建强报仇呢。你不能让建强白死啊……儿子,你说话呀,求你林伯伯别走!”

小男孩儿没有说话,只是用大大的眼睛盯着林荫。

林荫无言以对。因为这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呀。可是,他还是坚定地回答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为建强报仇。即使我离开了,也不会忘记建强,他的战友们也不会忘记建强,我们一定会替他报仇!”

送走黄建强妻儿,林荫默默地坐下来,手抚摸着她们送来的毛衣,忽然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把毛衣捂在脸上痛哭失声。

直到电话响起,林荫才勉强平静下来。是小食堂打来的,请他过去吃饭。他放下电话,擦擦眼睛走出去,下到一楼,见值班民警正拦着三个人不让上楼。为首一人扭头看到林荫,高兴地叫起来:“林局长,你没走哇,太好了……”

是徐子民。幸福镇兴旺村的徐子民,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村民,都是一副喜出望外的高兴样子。

林荫问他们来干什么,徐子民向旁边看看,见值班民警已经回了值班室,就对林荫低声说:“最近,我们听到不少传言,说你犯了错误,要撤你的职,还有的说你已经被撤职了,我们都急坏了,不相信吧,又传得活灵活现。后来一想,眼看过年了,来看看你……现在看,这是瞎传吧,你这不好好在这儿吗?这都是从哪儿刮出的风啊……林局长,你听说了吗,有这回事吗?”

林荫看看三张纯朴的面孔,笑笑说:“谢谢你们的关心。”犹豫了一下说:“不过,传言可能是真的,我过完年恐怕就得离开清水了!”

“真的?!”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接着是七嘴八舌的混乱吵嚷:“这是为啥呀?你犯啥错误了……”,“怎么好人干不长啊,有你这样的公安局长,俺们老百姓心里稳当多了,凭啥要撤你呀……”,“这上级领导是咋用人的呀,象你这样应该提拔重用才是啊,咋还撤呀!”,“妈的,这年头真是好人难活,好官难做呀!”徐子民更是激动:“这不行,俺老百姓不答应,俺要向上反映,俺兴旺村百姓要向上反映,俺回村就组织人……”

林荫知道,他们这样做不但无助于自己,反而会适得其反,急忙阻止:“别,别,千万别这样做,有些情况你们不了解,你们能来看我,就十分感谢了……有什么事吗?上办公室坐一会儿?”

徐子民想了想:“不了。俺们来,一是看看你,二也是告诉你,薛怀礼完蛋后,俺们兴旺村换班子了,这回是真的选举,按照村民选举法进行的,大伙选我当村长,他们俩是会计和治保主任。俺们一定好好干,不能象薛怀礼那样祸害老百姓。让你知道知道俺们的心。三是……”声音低下来:“三是过年了,跟你表示一点心意,是全村老百姓的意思,本来想给买点东西,可又想不出买啥好,你一定收下……”

徐子民居然拿出一叠钱来往林荫口袋里塞。林荫吓坏了,也气坏了,又不好声张,就使劲往外推:“你们要干什么,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快拿回去,我绝不能收……”

徐子民着急地说:“林局长,这不是行贿,你既然都要撤职了,俺们还贿赂你干啥,确实是一点心意,是村里人大伙凑的,你收下吧,不然俺们回去没法交代……”

林荫忍不住声音大起来:“不行,坚决不行,公安局长为民除害是履行职责,感谢什么……你们心意我领了,钱坚决不能收……徐子民,你当上了村长,应该带大伙把村里的事业搞上去,怎么学这一套啊!”

徐子民听了这话才叹口气作罢,对两个同伴说:“咋样?我说他不能收,你们偏要这么干,林局长不是老曾!”对林荫:“林局长你不知道,薛怀礼当村长时,每年这时候就开始往市里有用的领导家跑了,哪年都送出几万去,也包括老曾……好,您不收就不收吧,俺们也不耽误你,这就回去了。您放心,俺哥仨一定带着村里人好好干,让兴旺村真正兴旺起来。不信三年后您再来瞧!”

林荫说:“好,等你们兴旺村真兴旺起来了,我一定去做客,到时你们送什么礼物我都收!”

徐子民三人又高兴又感叹地走了,林荫这才想起去小食堂吃饭,可手机却突然响起。是洪市长打来的:“林荫哪,你在哪儿?还没吃饭吧。刚才听方政委说,你谁家也没去,不知我能不能请动你呀……也没准备什么,家常便饭,不过在家里吃,总是有点年味……对了,我家你还一直没来过,在四栋口五楼一门……”

林荫再次感到心中温暖,他想了想,没有推辞。

走进楼栋,上到五楼,按响了四五一的门铃,随着一阵悦耳的电子音乐声,门开了,一个年轻女性的面容展现出来,一口微笑的白牙,黑黑的眸子,优美的下巴。正是苗雨。对了,她说过,洪市长是她舅舅。

洪市长也迎了出来:“林荫来了,快进屋!”

林荫被让进客厅,首先被两个硕大的书橱吸引住了,里边满满的都是书。走上前看了看,一个书橱里全是政治经济理论著作,有马列主义经典,也有西方新经济学家的著作,还有我国新时期一些经济学家的著作,有孙治方的、吴敬涟的,顾准的,另一个书橱则是文学艺术书籍,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很多都有,也包括《当代》、《十月》及《啄木鸟》等文学期刊。看来,洪市长看书还是很杂的,而且是真看。林荫也一向喜欢读书,可到清水一年来太忙,看书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此时忍不住有点眼馋,爱不释手地翻看起来。

洪市长说:“你要喜欢就拿几本看吧。我提倡年轻干部多读些书。总书记提出了‘三讲’,第一条就是讲学习,我看非常正确也非常必要。做为领导干部,不学习怎么能进步,怎么能适应工作?我最看不上那种干部,不学习,不看报,问起工作支支吾吾,一到酒桌上口若悬河。这样的人,素质好的人少,象……哎,对了,有个消息你还不知道吧,老曾可能出事了!”

什么?

洪市长说:“我也是刚听说,省地纪检委联合调查组去了宝山,为的就是老曾,具体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听说已经‘两规’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荫心里不知是啥滋味,但也不感到意外,凭老曾那作派,早晚得出事。可他也不感到高兴,因为,他也是个公安局长,他一个人出了事,造成的影响却是整个公安队伍的,不知广大民警要做多少工作才能挽回这损失和影响。

洪市长猜到林荫的心,叹了口气说:“我真不能理解,有些人到底为了什么,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爬官掌权,掌权后就是搂钱,搂了钱又有什么意义呢?发财,发了财又干什么?其实,一个人一生需要的物质是有限的,当了领导干部,掌了权,一般来说,生活上都能过得去吧,你搂那么多钱,死了还能带走吗?还有的干部整天纸醉金迷,这种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糟蹋了人民的血汗不说,还损害了身体,浪费了时间和生命,这种生活我实在过不来。我觉得,只要物质生活有保障,摆脱困窘就行了,剩下的就是充实的生活和工作,为老百姓办点事实,或者看一看有意义的书,思考一些问题,就是最大的享受了……或许我落伍了,适应不了现在的形势!”

洪市长的话引起林荫的共鸣。其实,他也经常这样想,自己的生活虽然比较紧张,可还过得去,身为公安局长,想弄钱还是很容易的,可弄来钱又能怎么样?吃的好一点,住的好一点,或者将来供儿子上大学,除了这些还能干什么呢?为什么有的人冒着危险几十万、几百万甚至几千万的搂钱还不满足呢,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呢?到底能从中得到什么快乐呢?

正说着,苗雨走进来:“舅舅,饭好了,边吃边说吧!”

饭厅,一桌热腾腾的菜肴已经摆好。除了洪市长夫妻和苗雨,家里再没别人。一张不大的圆桌,四人围着坐好,一股温馨伴各着菜香弥漫开来,忽然,林荫的心里生出深深的思家之情。

洪市长拿出一杯古井,给林荫倒上一小杯说:“林荫,对你这一年来的工作,我是深有感触,不管别人怎么说,市政府是认可的。自你来之后,清水的治安稳定多了,现在我就以市长的名义,代表清水人民向你表示感谢……对了,我是市长,可以代表吧市政府吧……来,我知道你不喝酒,我也不能喝,可现在这杯酒咱俩喝下去!”

林荫什么也没说,拿起酒来一饮而尽。苗雨在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见林荫痛苦的表情,忍不住“扑哧”笑了。

喝下一杯,洪市长还要倒。苗雨急忙阻拦:“舅舅,一杯就行了。不是跟你说过吗,人家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