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措站在平房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看见初升的阳光在他长长的眼睫毛尖上颤动。他眼睛激动得瞪圆了,看看我说,桑珠回来了,我妹妹桑珠回来了!
我看见的是刺眼的阳光在冬日干硬的土地上,溅起的浓浓灰烟。有群野狗在烟雾中奔跑,凶狠的吠叫声从远处传来,又飘向更远的地方。
甲措长长的吆喝一声,高举双手又使劲挥动起来。我看见了,那个穿彩裙的苗条女孩,旁边跟了个穿红色羽绒服的高个小伙子。女孩戴着绣花搭帕,男孩子却任由细软的长发在风中潇洒飘扬。他们是从公路那边走来的,越走越近,在我的眼眸内也越放越大。在靠近屋子的地方,女孩子招手吆喝了一声。甲措顺着木梯跑了下去。
甲措的妹妹同这里的好多女孩子一样,美在脸上的皮肤,鲜嫩得像晨露润过的花瓣,眼珠黑黑的,浸泡在眼眶内的清水里,灿然地笑着,圆圆的脸颊旋两颗深深的酒窝。她牵着小男孩的手,小男孩提着旅行箱,背上斜背着吉他琴。他那张还没成熟的孩子脸朝甲措笑着点头时,甲措的脸阴沉了。桑珠说,他叫阿毛,是乐队的吉他手。在广州摇滚乐队中很有名气,会唱好多歌哟。甲措却说,你回来了,尼玛桑布知不知道?
桑珠说,我没给他说要回来,怎么会知道呢!甲措说,尼玛桑布天天来找你,就盼着你能早点回来呢。快点洗洗,就去找他吧。桑珠笑笑,说急什么急呀。她接过小男孩的箱子,小男孩把头发甩了甩,说这里的阳光这么好。我还以为冬天里你们寨子是埋在大雪底下的呢!他在平房边沿朝远处望,伸开手臂像要拥抱什么,张嘴哟霍了一声,有些激动了。甲措去接他背上的吉他时,他把甲措掀开了,把吉它从背后抱在了胸前,像抱着个婴儿。
甲措举起手想说什么,又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出来,急得屋内屋外转了好几圈,眼睛有些红了,说你真是的,真是的。带个人回来也不先打声招呼。家里早有客人了,我在哪里安排他呀。桑珠也挥手,俊俏的脸有些生气了,说阿毛的事不用你操心。甲措说,总得让他有个落脚的地方呀。
桑珠说,他住在我的屋子里。
甲措嘴张大了,说不出话来了。桑珠搬着箱子,拉着小男孩的手进了自己的屋子。甲措问我们,他该怎么办?怎么给尼玛桑布说得清楚,他可是自己的好兄弟呀!
阿松一直静静地观察此事,把烟吸到手指尖,才吐出一口灰色的烟雾,哼出那支歌:搞不懂爱,我不明白,多么期待却又不想被伤害。
甲措笑了,说搞不懂,真的搞不懂。管他们的,我们出发了吧,晚了怕赶不回来了。阿松好像忘了昨天的约定,看着远处问,去哪儿呀?
我想起了那个约定,昨天说好了的,甲措带我们去看看东女国女王宫的遗址。在中路乡草场,那里很远。阿松说,哪里钻出个东女国,没听说过。我说,《西游记》里的女儿国听说过吧?就是那里。
朗和游刚洗了头发,湿漉漉的毡片似的耷在肩膀上,脸颊却有了两坨鲜艳的红色。她们在阳光下把头发掸出了一片水花。阿松伸手挡着,说别破坏生态环境了,你们的洗发膏把这么清新的空气全污染了。
她们就把水当武器,全朝阿松脸上掸。阿松躲避着说,天,真是到了女儿国了,男人都成了受气的奴隶了。她们就笑,说你知道就行了,别再用嘴巴打人了。阿松无奈地摇摇头,说站在这片土地上时,我让着你们。要是上了床,哼哼,国王就是我了。朗脸就红了,长长的指甲就朝东躲西躲的阿松身上掐来。
我们上路时,桑珠和那个小男孩还没出屋子。甲措又摇头叹了口气。
卧在阳光下的路白得刺眼,走来走去的人都拖着蓝色的影子。我发现,冬日的阳光洒到这里就变成了蓝色的,那种在清水中渐渐化开的透明的蓝。寨口路两旁各坐一个人,都缩着脖子,一人朝向路的尽头,一人抬头看着寨内升起又融化的炊烟。我认出朝向遥远处的那个老人是甲措的母亲,她手里不停地摇动铜制转经筒,深陷眼窝的眸子里透着坚定的光芒。另一位低着脑袋,乱蓬蓬的长发毡片似的耷在紫红的面颊上。甲措喊了他好几声,他也没反映。甲措在他耳朵上扯了一下,说尼玛桑布,聋子啦?
尼玛桑布抬头朝甲措苦苦地笑了笑,嘴唇动了动,又咬紧了。甲措说,桑珠回来了,你看见了?尼玛桑布还是苦苦地笑,细眯的眼睛内吐露出心内的忧伤。甲措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揉搓了一下,说你知道该怎么做吧,我们甲居的男子汉知道该怎么做。
老阿妈也回过头来,看着儿子笑,嘴唇快速地动着,没人能听见她说出的话。她的话让风似的转动的经筒带向了天的尽头。有条很老的狗慢悠悠地摇晃着走来,在她身前蹲下。她揉着狗粗糙的毛,看着我们朝远处走去。
我听见有吉他声软软地滚了过来,那是很专业的轮指法弹奏出的很柔情的曲子,在风里轻柔得绸布似的飘了过来。我们还听见了有清脆的嗓门在唱什么歌,纯净得让人去想绿叶与山泉,去想少男少女初恋时的眼珠。甲措有些傲气地说,是我妹妹桑珠在唱。说完,他又叹息着,把脚下一个又一个石头踢到路旁。
在一处小草坪上,甲措说等一下,他去牵几匹马,我们要去的地有些远,没马不行。我数数,草坪上有四匹马,甲措牵来了两匹。他说,我们有五个人,本来可以牵三匹的。那匹还小,不能跑远路。有一匹腿受了点伤。只有两匹,这是他家最好的马,都是参加过赛马会的。他们这里每年八月份耍坝子时都要举行赛马,他的马都会得名次的。我与阿松瞧这两匹马,一匹黑一匹青,都是头短腿长,身子光滑浑圆,能日行千里的那种马。阿松牵过那匹黑色的,就想骑上去。甲措说,现在不能骑,马会受罪的。阿松说马不是拿来骑的,那牵马来干什么呀!甲措有些生气了,说你懂不懂马?此时它刚吃了东西,心里还是一片平静时,你让它跑,马会受伤的。阿松还想争辩,我却把他拉住了,说你就听甲措的吧。他才没说什么了,嘴里却不满地滚动着难听的话语。甲措牵着马走在前面,没有理他。
朗说,我听说过,马拖死的人很惨。阿松看着她,眼里很毒。朗伸伸舌头,没敢说什么了。游把我的手捏出了汗,悄悄说,等会儿我们真的会骑马吗?我笑笑,没回答。其实,我太想骑在马背上了,这么漂亮的马看着就有骑的欲望。阿松悄悄对我说,那马像是生得洋气极了的漂亮女人,好性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