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大家人坐在火炉旁喝早茶,阿意看着一屋的人,笑得合不拢嘴。

尼玛结婚不久的新媳妇,我的拉措嫂子给婉玉揉加了人参果和红糖的糌粑团子,她递给婉玉说,吃吧,吃了你肚里的孩子会像公牦牛一样强壮的。婉玉接过糌粑团,脸红了,说我可不愿生一头公牦牛,生下来那不吓死我呀。拉措嫂子就笑得喷了一桌的干糌粑面。她指着婉玉,对我说,我的弟媳妇呀,简直就是条可爱的野兔子。

婉玉悄悄对我说,她说的话不可笑呀,怎么他们都笑成那样。我说,心无杂念的人就那样的纯朴。她细细嚼咬着糌粑团,我悄悄问她,好不好吃。她点点头,眼睛看着红红的牛粪火,像在想什么心事。她放下糌粑团,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想起一件事。她面向所有的人,大声说,我有件事好想问问大家,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问?舅舅喝了一口茶说,你问吧,我们知道的都会告诉你。她停了一会儿,眼眸里闪着泪光,扑地笑出声来说,我想问,你们吃没吃过马肉?马肉是什么味道的呀!

所有吃东西的人都僵住了,听懂了的眼里露出奇怪的神态,没听懂的悄悄问舅舅。舅舅说了,脸色也阴沉了。婉玉很吃惊,问我说错了吗?不该问吗?我说,这是草原,不是乱七八糟的都市。她一急泪水就滚落下来。

舅舅说,侄女儿可以问呀,只是回答这件事的人会很难堪的。谁吃马肉呀,马就是我们的亲戚朋友,谁吃自己的亲戚朋友呀!不过,侄女,我也不骗你。你外婆我阿妈曾经吃过马肉。他朝阿意笑了笑,对着她的耳朵悄悄说了些什么,阿意头拼命地摇着,好像在拒绝什么。舅舅手一摊,说你阿意也不愿谈,我们就别为难她了。

晚上,我们又聚到一起吃饭时,阿意把婉玉拉到身旁,坐下,把油灯拿到眼前细细地看着婉玉,又用额头轻轻碰了两下她的手,说了一串什么。婉玉摇摇头,她没听懂。阿意看看舅舅,又说了一遍,舅舅说,阿意想把心里藏了好多年的实话,讲给婉玉,也讲给大家听。阿意慢慢讲,舅舅做翻译,阿意的故事便完整了。夜里的火炉很温馨,风在帐篷外刮,草原沉没在无边无际的寂静里。只有故事像从岁月深处流出的水,细细地淌着。

阿意说,我没吃过马肉。你外公,我那个死鬼泽波多杰拿回来的肉,卡松草地的人都以为是马肉。我吃了肉,喝了汤,我知道不是马肉。你外公也说过,他再也不会杀马吃马肉了,也不会吃马肉了。可我与他都没把吃的什么肉说出来,就藏在心里,带到菩萨那里恕罪去。

阿意说,你外公,我的死鬼泽波多杰吃过马肉,他是从果洛那里的一个吃马肉的部落逃难过来的。好多好多年前了,他们那里有洛嘉格的习俗,就是每年年轻力壮的人聚到一起,去做一次强盗的冒险。抢到了的,就弄回来平分,不管老弱还是婴孩,只要是人就有一份。假如一无所获,就杀马吃掉。那一次,他们遇上风雪,真的一无所获,就杀掉了几匹马。泽波多杰那时才十二岁,第一次去洛嘉格,马是他阿爸的命根,可是他同伙欺他人小体弱,就把他的马杀掉,煮来吃了他都不知道吃的是自己的马。早上,他一觉醒来,所有人都走掉了,只剩他一人在茫茫雪野上。他看见的晾晒在一截老木头上马皮,就哇地嚎哭起来。他再也不敢回去了,就踩着雪地朝雪山那边走去。

我与我阿爸从雪地上把他抱了回来,那时他已快饿死了。我们收留了他,可阿爸不准我与他说话。阿爸说,他吃过马肉,与吃马肉的人说话会带来晦气。我也讨厌他,嫌他嘴臭。可他啥也不在乎,每天默默地跟着阿爸去放牧,去打猎。回来后就悄悄待在一旁,喝茶吃东西都小小心心的怕弄出声响来。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看他的眼光。

那天,我亲眼睛看到一只巨大的鹫鹰从天空扑下来,抓他光着的脊背,背上抓得血淋淋的,他也一动不动。我大骂他疯子,不想要命啦。我们这里雕和鹰的爪子能把一头牛抓死。我尖厉地吹着口哨,用俄尔朵把一块块卵石朝鹰扔去。鹰赶跑了,他坐起来,脸上带着傻傻的笑,鼻尖上都是血。他让我看,他护在怀里的沙地上有一窝刚孵出来不久的黄鸭,嫩嫩的肉在沙窝里蠕动着,像肥肥的虫子。我用清水给他洗尽了背脊的血,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想抱抱这个没长成形的小男子汉。我把这事讲给阿爸和部落里的人听了,他们都啧啧赞叹。我们长大些了,阿爸真的把我嫁给了他。阿爸放心地把几匹强壮的马交给他放牧,让他一人骑着马去远处打猎。

又过了好些年,我阿爸走了,上天去了。我却怀上了我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你阿妈卓嘎。

那一年,突降雪灾,队里好些牛羊都冻死了。在寒冷的窝子里,我却生下了卓嘎。失血的我虚弱干渴地张着嘴,死鬼泽波多杰说,我是想吃肉,没肉吃我也会冻死的。可家里只剩下没多少牛羊了,都是留着春天来临时做种的呀。那匹他常骑的花斑马也瘦弱苍老得走不动了,可那是马呀,能吃吗?他看看躺在牛毛毡上的我,看看我怀里吸不出一滴奶水的你阿妈,就一言不发地出去了。他在那匹老花马耳旁说了好些话,我明白他想做什么了,就说,你不能动花马呀,我情愿饿死也不会吃你拿来的马肉。他没理睬我的叫喊,拉着马朝雪原深处走去。晚上他才回来,烧燃火,炖上锅,把肉煮得满屋子都是馋人的香味。肉好了,他端给我,怕我拒绝,悄悄说,你尝尝吧,不会难吃的。我尝了一小块,因为我也饿了馋了,肉酸酸的,有股闷在心里的腥味。我说,不是马肉。他说是不是马肉,只要对自己身体好,就吃吧。我又吃了一小块,说不是马肉,我知道是啥肉了。他端着碗,没说话,把汤端在我嘴边,我喝了下去,心内一下就热乎了,头发尖上都在冒汗。那些肉,我吃好些天,脸上红润了,孩子也能吮得出奶水了。

我又对他说,你没杀马,给我吃的不是马肉吧。他啥也没说,仰着头就哈哈大笑。

又一年雪融的日子,我拉着满地蹦跳的小卓嘎到山坡那面去挖些虫草,那时国家要来人收购虫草,给的钱够小卓嘎上学了。我们翻上山坡,看见另一面坡有匹老马在吃草,是我家的花斑马呀,我拴在马脖子上的红绸带都还在。我扔下卓嘎就朝那里跑去。可是马受了惊,跳起来,就朝坡下的荒野逃去了。跟着它的还有另一匹大黑马。

我好多次好多次问过死鬼泽波多杰,他给吃的是啥肉。他只笑,不说。我说我知道,是雪猪肉吧,因为老藏医用雪猪油做的医冻伤的油膏里,我嗅出了同我吃的肉一样味。在这里,只有最下贱的人才吃雪猪肉,因此我也不敢告诉其他人。泽波多杰说,你管他的,只要吃了身体壮了,我们的小卓嘎有奶吃了,就感恩菩萨保佑了。

阿意又捏着婉玉的手,眼睛笑成了半月。她说,你的外公我的死鬼泽波多杰吃过马肉,我问过他马肉是啥味。他说,他早忘了,记不起的东西也就说不口了。

阿意对着婉玉的耳朵悄悄说,波姆哟,你想知道马肉是啥味时,就去草地扯一把草来嚼嚼,马是吃草的,肉是草长的,马肉就有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