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早晨的太阳,是在冷冽的清泉中浸泡过,又在新鲜的奶子中洗浴过,明净得见不以一丝尘土,风一吹会嗅到淡淡的没丝毫怪味的奶香。我们都站在吸满了阳光的草地上,草叶上的露珠子染湿了我的裤腿和鞋子。

朗卡措阿意已经挤满了一桶奶了,看着我们,眯眼笑得比桶里的奶还甜。

泽珠把狗崽抱在胸前,她与小狗的眼睛都在看我,我的脸颊上像有虫在爬似的痒。我伸手抓了抓,在四只眼睛里都瞧见了我的狼狈相。泽珠说:“洛嘎哥,今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玩的地方。哟,不是我想去的,是乖熊想去的,它昨晚就在我的梦里叫我去了。”

我嘴一瘪,做了个迷惑不解的表情。她抱着狗在我胸前撞了一下,说:“你不是想画画吗?那地方画画好看得很。”

我还没听出来她说的是什么地方。朗卡措阿意明白了,看看天,说:“你们要去朗达措吗?看样子那里要冷得你们连路都走不动。”

泽珠说:“阿意,我带着牛粪和茶锅,熬一锅茶,就不怕冷了。”

朗卡措阿意说,你们就去吧,别晚了,饿极了的狼是不认识你们的。

我还是不知道她们说的朗达措是个什么地方。

泽珠也没告诉我,带着狗跑上了昨天我们去的那个草山坡。我们站在草坡上朝向我们喊话的朗卡措阿意挥挥手,就斜着一条牛马踩出的路朝前面蜿蜒的小河走去。听见河水把卵石冲得哗啦啦响时,我们折进了一个生满杉树雾气弥漫的山谷。我感觉到背心处虫爬似的冰凉,泽珠把小狗递给我,要我抱着才暖和一点。我抱起小狗时,它却挣扎着要跳到地上。

山谷里的空气新鲜如酒,嗅着就让人兴奋。狗追着山里的小动物左冲右跑,兴奋极了。雾在树的缝隙中摩擦,一片沙啦沙啦的声响引得满树的鸟儿要同它们赛歌。泽珠问我,这里美不美?我说晒不到太阳,我喜欢晒着太阳的风景。她说朗达措会让我把太阳晒个够。

我对朗达措充满了向往,却不知道什么叫着朗达措。问她,她笑着朝前跑,说到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河水似乎更急了,毛毛躁躁地把水沫与水花子炸了我们一脸一身。狗站在河岸,看见了乳白色的水花子下的鱼,伸出爪子刨了刨,又让炸开的水花吓得跳开了。它跳到一块滑溜的石头上,歪头看着我,那样子似乎想说出几句人的话。

它什么也没说,泽珠又把它抱在了怀里,用鼻子揉了揉它的湿淋淋的皮毛,说:“小虫虫,吓坏了吧。”

中午的时候,我们翻过了山梁。眼前忽地开阔起来,斜着向下伸去的山坡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了一块下凹坑洞,那就是朗达措。

我终于明白了,措就是湖泊,这里叫海子。不大的海子很像在地上穿了个洞,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地壳另一面的蓝天。四周的山很壮,壁立地竖在海子四周,没有一棵绿色的树,也看见一棵草木,到处都是青得发黑的石头。泽珠说,海子本来是一匹从很远很远的天上下来的一匹马,跑了很多很多的路,累了,想在这山崖石壁下歇歇,一睡就爬不起来了,成了一眼清得像镜子的湖。

我又明白了,朗达就是天马。天马湖,比传说中的天鹅湖更有一种阳刚之美。湖面没有风,平静得像在甜睡,我们说话都是轻轻的,生怕吵醒了什么。

远处看,湖水里浸泡着蓝天。我对泽珠说,看看吧,这就是高原,心胸那么的清明和坦**。把心子掏出来让世人看,同蓝天白云一样的纯净透亮。泽珠看看兴奋得脸红着的我,又瞧瞧湖水,摇摇头不明白我的话,说:“这是海子,叫朗达措。它没心子。”

我说,我只是比喻。像唱歌一样的比喻。她还是不明白,却说了句让我丧气的话。“天嘛,也**的,还会下雨下雪下冰雹。”

走进了,海子拥抱的就是四周青色冰冷的崖石,海水里也透出种逼人的寒气。狗在湖岸看着明净的水中映着的自己,兴奋得跳来跳去。它把水拍得哗哗响,水中的那只狗碎了,随着水波朝远处散去。当水平静下来时,它又看见了水中的自己。此时,它懂事了,蹲坐在岸边,朝水中汪了几声,用自己的话同水中的狗交谈。

我与泽珠都感觉到,随着狗的汪声,湖面的空气似乎颤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哧哧地撕开了。静默中,我们都感觉到了神秘和恐惧。

泽珠说,遥远的过去,这里是苯教大师的修行地。那时,这里是不让陌生的外人接近的,在还看不到海子的森林处,哗啦哗啦的闪电闷雷就追着你打,把你赶出这里。假如你是个好心人,从不伤生的人,你就会感觉到温暖柔软的阳光,运气好的话,水中会跳出那匹天马,绕着你跳舞,你年年都会幸福安康,无灾无病。

坐在湖岸,想象着远古的那些平静得望着山壁与湖面修行的大师们。我平静不下来,外面的花花绿绿的世界,早已把我的心搅得泥浆似的混沌。不过,这静山静水还是迷住了我的双眼,掏出速写本,却无从下笔。还是拍照吧,相机框住的一方天地,就是一幅生在梦里的油画。

泽珠激动了,拉着我的衣角大喊大叫:“快看快看,鸭子鸭子!”

一群水鸭在淡淡的水雾中升起,又落下,羽翅扇动着金灿灿的阳光,让人觉得遍地的阳光是它们扇出的。落下来,还是水面。几点淡淡的黄色,随波浪上下浮动。湖面的色彩陡然暗了下来,却更显得深不可测。

狗嫉妒了,看着远处自由游玩嬉戏的鸭子们,汪汪汪吠着。汪声在山壁上撞出了一片清脆的叭叭嗒嗒声。山顶的缝隙里有丝丝如绵的雾气挤了出来,越来越浓,越来越暗。泽珠说,可能要变天了。

我说太阳还这么大,火似的一烤我便脱了一层皮。

“要变天了,”她的脸色也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