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雪。没有风,真的没有一丝风,雪就大片大片的坠落,这些白色的树叶和花瓣,漫天的飘满地的铺,不落个痛快不罢休。积雪很快就漫过了脚背,踩一脚就是深深的脚窝。酷寒就从脚心处往上钻,渐渐的心窝里也像结上了冰。

空气中不时有哧哧扎扎的响声窜过,好像薄冰破裂的声音。

我抱着狗,还冻得紧缩着脖子,在皮袍的毛领间看一眼泽珠,她仍是一身薄薄的绸衫,肩膀上头发顶堆满了雪。手紧紧抱在胸前,脸冻成了青色。我担心地问:“你还是穿上你的皮袍吧。看看你的样子,你会冻死的。”

她看了一眼我,摇摇头,把头发上的雪甩掉,说:“我不冻。走吧,走快一点,走出了汗,我们都不会挨冻了。”

我真不忍心看着她冻倒在雪地上,拉开皮袍的腰带,想把皮袍脱下来还给她。

她急了,脸微微发红,说:“快穿上,穿上,你会冻死的!”见我没穿的意思,急得喘着粗气,哗地把绸缎衫拉开了,退到腰上扎起来。**着浑圆的上身,说:“看看,我们这里的人都习惯光着身子,就是在冰板上睡觉都冻不死!”

她想让我看看她真的不怕冻,举起手臂,仰起头朝漫天的雪片喝叫着,又乐得格格格笑起来。她又看看我,脸红红的,让雪洗过的身子更加光亮。她说:“想听我唱歌吗?这时,我想大声地唱,把天上的所有雪都唱下来。”

她唱了,我还没听清歌里的句子,就让雪风一扇成了混沌一片。她的声音我还是听清了,尖厉得像无数根细针飞上了高高的天空,要把灰蒙蒙的天幕再戳无数个洞,让所有的雪粉从洞子里漏下来。

我却急了,看着雪粉一片一片落在她的肩头、胸脯,又结成了光滑水亮的薄冰,心痛得大叫起来。起风了,夹雪的风是寒冷的,把我的喊声刮成了一片嗡嗡。我什么都不顾了,揽过她的身子,裹进我的皮袍内。

狗在我们胸脯之间露出了小小的脑袋。她的头紧靠着我的胸脯,我能感觉到她的温热的喘息。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雪地,忘掉了世上的一切,只剩下我俩交织在一起的呼吸。我感觉到她冰凉的身子一点一点暖和起来,又一点一点地融化。而冰冷的积雪在脚底一点一点地上升。我对她说:“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她没说话也没动。狗的眼睛看着我俩,亮亮的像两颗珠子。

我又说:“再不走,我们会成两个连在一起的雪人。”

她身子动了动,把我搂得更紧。我只得从皮袍中钻出来,把皮袍紧紧地给她裹上,又从挂包里取出我的还是润湿的绒衣、毛衣套在身上。润湿的衣服让寒风一刮就变硬了,我却感觉不出寒冷,似乎她温热的身子还紧靠在我的胸脯上。

我说:“走吧。”踩着深深的积雪,朝山下走去。

她跟在后面,皮袍领子抬上来,包住了整个脸。小狗在她胸前蠕动着,在皮袍缝隙中挤出了两只好奇的眼睛。

我们跑得很快,只有这样才不让身子冻僵。远远的,我们都看见了亮着的灯光,看见了炊烟缭绕的寨子。我们小土屋的门大大开着,一片暖暖的光撒在雪地。泽珠激动得呵了一声,说朗卡措阿意一直在门前等我们呢!

我舀了碗朗卡措阿意烧的茶,端给她说:“快喝下,烫烫身子,你就不会感冒了。”

她喝下热茶,脸蛋就红得很好看。我也喝了一碗,滚烫的茶水从喉头灌下,我能听见肚皮里的冰在哧哧扎扎的融化。我身暖和些了,冒出了热汗。

可那滚烫的东西却留在了我的体内,点燃了一堆又一堆火。我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在熊熊的火焰中熔炼,我整个人都成了一根烧得通红的钢条。那一夜,我躺在卡垫上烧得一塌糊涂,说着莫名其妙的糊涂话。朗卡措阿意叫泽珠去叫门巴(医生),她与小狗坐在我的身旁,给我喂水,把包着雪的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降温。

我却感觉到自己静静地躺在一个平静如绸的湖面,水波不时**一下,我的身子就晃一下。我的眼睛却让碧蓝的天空引诱去了,天空里有根红色的带子轻轻地摇晃,摇晃,咣当咣当的铃铛声就从空中飘落下来。我笑了一声,说落下来,落下来。那红色的带子就轻盈地掉了下来,在风中抖动了一下,落到我的身上。我看见一串红色的火苗子窜了上来,从我的脚尖到小腹再到胸脯,我整个的淹没到血红色的火焰中了。

我肯定大叫了一声,我听见朗卡措阿意在哭泣,然后大声地诵经、祈祷。再后来,睡眠就淹没了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我醒来时,门前和窗户都染了一片白晃晃的阳光。我听见有很沉的靴子把木地板踏得很响,我的面前来了位很瘦的老头。朗卡措阿意在老头耳边说了些什么,老头的手就摸摸我的额头,又在我的手腕上号脉,又回头对朗卡措阿意说了些什么。朗卡措阿意脸上有了笑纹,她看看我,埋下身子,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菩萨保佑你,你终于醒了。土登门巴说了,你没什么了,吃点药就会好的。放心吧,你只是受了凉,没什么的。”

土登门巴给了她两包药,嘱咐了几句就走了。朗卡措阿意把纸包里的药粉倒进茶碗,斟了一些茶水,手指在里面搅拌了几下,端给我,说:“喝药吧。喝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那药从我喉头滚下,冰凉的感觉就传遍了全身。我嗅到股辛辣味,很像是生姜或艾草。当然不是,藏药一般是野生的什么草的草根,或掺和着什么矿物质的东西碾磨成的。不过,我喝下后,浑身都感到说不出的舒服,有丝丝细汗从身上各处的毛孔中沁了出来。我感到疲惫极了,在朗卡措阿意一声比一声响的诵经声中,又走进了没有底部也没有亮光的睡梦里……

我再一次醒来时,泽珠便坐在我的身旁,两只眼睛弯着笑笑,没说话。那只小狗就卷成一堆睡在我的胸脯上,我身子动动,它才抬起头,一对黑眼珠看着我,很惊奇的样子。

泽珠说:“菩萨一直在保佑你,你终于病好了。”

我说:“我病了吗?”

她看看狗,说:“你自己去问乖熊。”

我笑了笑,想爬起来,身子还有些酸痛。她又把我按了下去,说:“再躺一会吧,阿意的茶还没熬开呢。”

我眯上了眼睛,说:“我一会儿就起来。睡了这么久,头都睡得发麻了。”

她说:“你的运气真好。我去安曲寺给你点灯求佛保佑时,在活佛爷那里为你求了根索旺。戴上它,你就不会害病了。”

她给我戴在脖子上。那是根活佛加持过的红绳子,戴在脖子上相当于护身符。

我有些惊奇,说:“你去了安曲寺?”好可是骑马都得走一天一夜的地方呀!

她没说,脸红了红,又对我笑了,把被子拉上来盖在我的脖子上。

朗卡措阿意还在诵经,细小的声音像久远的歌,又像从雪山顶上细细长流的清澈的泉水。我什么也不想说了,眯上眼睛,一串热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