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早上,阳光与凉风轻轻梳理着乱蓬蓬的草滩,整个寨子的狗都不知为了何事,激动得冲出屋外凶狠地吼叫。

泽珠一声不响地把一袋袋糌粑面和干肉捆在我的自行车上,她在屋子里进进出出,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不存在我这个人。狗卧在我的脚下,看一眼我又看一眼一脸忧愁的泽珠,它预感到我俩发生了什么事。

朗卡措阿意默默地摇着经筒,把什么经书诵得韵味十足。晨雾就在那时飘散开来,草原鲜亮得刺眼,白霜早化作串串露珠挂在草叶上,一踩满脚的湿。我喝足了茶水,吃饱了肚皮,对阿意说,我得走了,去山下的公路上等汽车。阿意抬起头,我看见她干涩的眼眶让泪水刺红了,心里便一酸。

我走出门时,泽珠回过头,眼里充满了怨恨的东西,咬着下唇像咬着什么难以忍受的苦痛。她摇摇头,想把什么东西甩掉,扑上来把我紧紧地抱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让她哭,哭泣够了她心里也好受了。我感觉到了她瘦小的身子在皮袍内颤抖,说了一串又一串我听不懂的含混不清的藏话。小狗也受不了了,冲出屋外,向着远方的什么东西汪汪吠叫。

我什么也说不出了。此时又能说什么呢?只有咬牙忍受一股一股从鼻腔内涌上来的酸辣味。她松开我时,便捂住脸冲进了屋内,再也没出来了。

朗卡措阿意站在屋外送我,雪白的头发经幡似的飘动。她抓住我的手又按在我的胸脯上,说:“你可以走,可以永远也不回来。你这里却要装着我们,装着我的泽珠。你可以天天听到我们为你的祝福,听到泽珠等待你回来的祈祷。泽珠想等你五年,五年后我们和小狗乖熊在路边接你,那时泽珠就是你的女人,你就是我的儿子。”

我望了望面前高大威风的雪山,那是她们心中的神山。我不会发誓,我不知道自己前方的路通向哪里。我说,我到了拉萨会给她们写信,会在大昭寺点灯为她们祝福。

我走了,再不走我会受不了的。我蹬着自行车下山时,我的眼泪在风中飞着……

乖熊的吠叫声不停地响在我的身后,我不用回头,知道老阿意会站在门边,一直送我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我独自坐在火炉边,把一块块牛粪饼扳成小块,以为指头大的小块才容易燃烧。火却更暗了,吐出阴惨惨的蓝色火苗,无力地舔着锅底。措嘎大婶坐在卡垫上,面前放前一碗茶,喝完了又提起壶斟上。不停地喝,手中的佛珠也不停地捏着,光滑且油亮。

十年了,土屋里人去楼空,墙壁早让油烟薰得一团漆黑。用薄木板拼成的天花板,早年还让彩漆刷得彩霞似的漂亮,现在也暗了模糊了,像久远的记忆。狗始终隐在墙角掏挖什么,我或措嘎大婶叫它时,它才过来,看看没什么事,舔舔桌上的糌粑碎渣,又跑回屋角。

措嘎大婶的声音一直在屋内颤动,让忽儿明亮忽儿昏暗的火苗子印在粗糙的灰墙上。措嘎大婶的故事让屋子里更加湿冷,我抱住身子,不停地灌热茶,还忍不住地颤抖。她总是那句话:“泽珠等了你五年呀!朗卡措阿意死后,她还想等,是我们劝说她这一切都是菩萨的安排,人与人都不能强求,要靠前身后世种下的缘。人不会像雪山与树林一样的古老,人是血肉做成的,有那个心就行了。留住那个心就行了。”

她的话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我受不了时,就把头埋在两腿间,手掌压迫耳朵让它发出嗡嗡的声音。假如我是一只狼,我会冲进门外的月光中去尽情地吼叫,让月光和泪水一起迸溅。十年后,我是一个中年汉子了,我学会的是压抑,是控制,是不动声色的稳重。我的脸早已粗糙如古树了,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两片树叶状,我早已没有了青春期的浮躁,在措嘎大婶的故事里,我像门外的染上月光颜色的草地和山石一样的冰冷。

你走后,狗也丢失了。措嘎大婶望着面前的老墙,好像那里写满了过去的事。它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泽珠说狗追你去了,要把你追回来。朗卡措阿意说,狗有狗的世界,它去了哪里,只有天界里的菩萨才知道。是你的狗,它会找回来的。它在一年后找了回来,那时它完全变了样,长成牛犊那么大,皮毛油黑光亮,眼眉上四只脚掌上都有一团雪白的毛。它回来了,还带回一头像狼的狗,那是它的情人。它们顶开了朗卡措家的门,喜得泽珠和朗卡措叫来全寨子的人来瞧。狗回来后,就再也没离开过。那头像狼的狗也住下了,却在生下一窝六个小狗崽后伤了风死去了。

巨大的乖熊每天都要去寨口的那堵老墙壁下坐上半天,那条弯弯曲曲从山下盘绕上来的小路上一有人来,它便抬起身子对着来狂吠。它的模样威风,个子高大如熊,陌生人常常吓得不敢进寨。泽珠曾把它捆起来关进屋内,它咬断绳索撞开门,仍然蹲坐在寨口的老墙壁下。泽珠说,它忘不掉你,想你了。它要等你到死,哪怕从山下上来的只是带着河岸湿气的风,它也要等待。它像我们克果人,固执倔强得像生在山牙齿缝里的树,生长了就要想方设法固执地活下去。是朋友和亲人,记住了一辈子也忘不掉。

狗好像一夜都没睡,在屋角刨挖着,我想它是想起了很早以前埋在那里的一块什么骨头吧,在电视卡通片里常常看到那样的情节。我没去打搅它,听同样没有瞌睡的措嘎大婶一遍又一遍地讲述。

你听说过了吧,乖熊同一头凶猛极了的大豹子打过架。你看它的脊背上,缺了那么大块毛,就是那头豹子的爪子留下的。

我瞪大了眼睛,朝狗刨挖的地方看去。那么苍老的狗,能斗得过凶猛的豹子吗?措嘎大婶的脸一片平静,手指轻轻搓着佛珠,眼里却有两团火苗在跳。

那个夜里,乖熊预感到有事,独自顶开了门朝寨口走去。它蹲坐在寨口土墙下,不时朝黑暗处汪汪两声,像在警告什么东西。没有人听到呜呜的风声中有什么异常,人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关好畜圈的门,就回屋睡了。夜已很深了,乖熊还是没回屋,没有人知道,此时它正与一头和它一般大的灰色豹子对峙,它们像两尊石塑似的立在进寨的路口,谁也不让谁。豹子的眼睛红得快要滴下血来,而它的眼睛仍是一片平静,只是不时呲呲牙齿,表示谁也不怕谁。

那一夜,没有人出门去瞧它们是怎么打斗的,但都听见了两头巨兽奔跑撕咬的声音,听到了土墙和柴垛垮塌的声音,听见了满寨子的狗壮胆的狂吠声。早晨,太阳第一丝光把寨口的那棵老杨树染成金色时,才有人出门,看见了满地的石块木块粪渣,还是一摊摊的鲜血,一团团的兽毛,有豹子的也有乖熊的。狗与豹子都不见了踪影。人们涌出寨子,爬上了山坡,也没它们的踪影。有血迹沾在草叶上,却不知它们的去向。

泽珠忍不住哭泣起来,寨里好多人都忍不住哭着菩萨保佑。他们都舍不得那头寨里的骄傲真正的藏獒。只有朗卡措阿意一片平静,把经幡摇得嗡嗡响。她说,乖熊是有福气的狗,它没等到你回来,是不会就这样走了的。

傍晚,泽珠朝夕阳燃烧处望,惊喜得呼叫起来。寨里人都朝夕阳处望去,巨狗乖熊傲立在山头的一块青色石头上,红亮的阳光在它轻柔的毛丛中闪耀。它昂起头,像山野之王。人们惊奇地发现,它的口中叼着一根还在滴血的豹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