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市软环境建设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方东到了任南行办公室,汇报说海翔社区办公地点装修得挺漂亮,各项工作制度也上了墙,小区广场可容纳300多人,群众性文体活动很容易组织。任南行一直低头看文件,方东见任南行头顶光可鉴人,几根绒毛如沙漠中骆驼刺倔强顽强地挺立着。正想开个玩笑,但看任南行一言不发,便将话吞了下去,但僵着也不是办法,于是,找了个话题,说市委办准备开会贯彻全市软环境建设会议,要请秘书长作个重要讲话。任南行这下才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又低下头看文件。方东见任南行不大理会自己,便借口组织讲话稿离开了。

方东走出任南行办公室,右手伸出两个手指头,在心里打了个趣:今天秘书长只讲了一个字,是全世界最短的领导讲话,可以申请吉尼斯纪录了。

方东回到办公室,打电话叫郑新海上来,要求郑新海起草任南行的讲话稿。方东见郑新海脸色有些黄,知道昨晚又加班了。果然郑新海一开口就说:“主任,昨晚干到下半夜。”

方东笑着说:“到底干什么?”

郑新海知道方东严肃的时候很严肃,但有时也爱在谈得来的干部面前说些笑话,就说:“还能干什么,我是三十五岁的年龄,六十岁的身体,还能干啥。搞文字的人都是肾虚,秘书干文字,领导吃文字,老百姓听文字。昨晚写刘书记在全市老干部工作会上的讲话写到下半夜。老干部工作会议年年都开,要写出新意,难啊,半天放不出一个新屁出来。”

方东收住笑容,知道再调侃下去,郑新海那张嘴巴只怕就要变本加厉了,连忙道:“好了好了,调侃不许扯上领导!”

郑新海说:“您放心,只要是您交代的任务,不管是上半夜还是下半夜,我都尽力完成。”

郑新海回到办公室,与对面的副科长宋明目说:昨晚加班到半夜有些吃不消,任秘书长贯彻全市软环境建设会议的讲话稿你写写。宋明目苦巴着脸说:实在没办法,昨天得了重感冒,今天头晕得厉害,刚才看材料眼睛都在冒金星。

宋明目的哥哥名叫宋明胆,弟弟名叫宋明天,妹妹名叫宋明空。他父亲当年在生产队插秧时因为多盛了一碗饭被大队长打瞎了一只眼,就将几个孩子的名字都换成与眼睛有关的字眼,暗示孩子要记下这个仇。这个大队长在宋明目收到中南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开拖拉机运石头时掉下二百米深的悬崖,连骨头都捡不回来。宋明目的父亲当晚在自己家里喝下二碗家酿红酒,睡到第二天九点还未起床,宋明目觉得奇怪,去敲父亲的房门,见没有动静,推进门,拍拍被子还是毫无动静,再摸一下父亲的头脸冷冰冰的,才发现父亲已经去世,享年71岁。宋明目见人就讲这个故事,好像谁都欠他家似的,听者无不悚然,避之不及。郑新海当然不例外,因而一些文稿也不好硬让宋明目写,摊上了这样的下手,郑新海只能暗叫命苦。

郑新海无奈地点了根烟,捶捶后背,写了起来。郑新海综合文字能力确实不错,趴在桌上连续写了三个小时,3000字的讲话稿一气呵成。写完站起来觉得腰有些酸,就叫宋明目把稿子送到打字室打字并校对。宋明目这回倒是很积极,没发什么牢骚就去办了。等稿子输出来已近下班时间。郑新海把稿件送给方东,刚好刘扬帆打电话叫方东上楼,方东迅速地浏览了一下稿子,觉得大体上还不错,就签给任南行审阅。郑新海把稿件送到任南行办公室,任南行正拿着手机写信息,发完信息,将稿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抬起头看郑新海仍站在自己对面,心想这个郑新海没几天与方东走得近,给郑见写信息又没有回,顿时一股无名火从心中升起,骂了声:“写个什么东西?”抓起稿子扔在地板上,正好苏三多进来提示任南行下班。苏三多拉拉郑新海的衣袖,示意郑新海赶紧走,自己蹲下来捡已经散落的稿子。

郑新海跑下楼梯,关上办公室的门,气呼呼地骑着摩托车回到家里,把家里电话线拔了,手机也关了。老婆董明春问为什么?郑新海装出一副深情样说,晚上好好陪陪你,避免干扰。老婆兴奋起来,洗碗速度大大加快,洗碗水溅了满地,乒乒乓乓的声音散落在房屋的每一个角落。

方东吃完晚饭,因为任南行讲话稿的事不知情况如何,就打电话给郑新海,连打三次都是占线,只好打电话给苏三多。苏三多说道:“讲话稿秘书长不大满意。”方东想郑新海太累了不好再叫他加班,这种小稿件又不好都叫刘东进修改,还是自己改改算了。

等到方东改好稿子输出来时已是子夜。方东将稿子放在值班室,交代通讯员明天一上班就交给苏三多。刚说完,值班室电话响了起来,原来是郑新海问方东在哪里。通讯员说正在值班室,郑新海忙叫通讯员把电话给方东。郑新海说:“对不起主任,晚上老婆娘家有事急着赶去,稿子的事不知情况如何?”

方东说:“已搞好了,打电话到你家一直占线,你还是休息吧。”

郑新海说:“主任辛苦了,我过来一起吃宵夜吧?”方东看郑新海有心情就应允了。

其实,郑新海当晚和董明春早早就上了床。可是太累了,郑新海抛开下午被任南行打击的一幕,一上床就安静地睡着了,董明春见郑新海睡得那么香,不忍心打扰,躺在郑新海身边闭着眼睛半睡半醒。郑新海一觉醒来,感到实在对不起董明春,精神也恢复了一些,下身有些胀起来,就把手伸到董明春胸部。董明春嘤咛一声,紧紧抱住郑新海,一转过头看房间的门半开着,对面的房间住着儿子,忙推开郑新海跳起来关了房门上了门栓。

郑新海两下完了事。董明春说道:“你最近身体差了很多。”郑新海笑笑,把头埋在老婆胸前说:“唉,我还得出去一下。”

董明春抚摸着郑新海的头发温柔地说:“我就知道你晚上有心事,压在我上面特别重。”

方东和郑新海约定在政府大院大门口的七步小吃店吃宵夜。这“七步小吃”店面虽小,生意倒是不错。店名“七步”,倒不是说店面狭小只能容得七步,因这店老板是海川七步人,没读过几年书,取店名时想来想去想不了什么好名字,索性以家乡命名,没曾想误打误撞,引得众多外地人纷纷猜测,把这店面和三国诗人曹植联系了起来,感叹有诗意,有味道。当然,更吸引人的是店里几样特色小吃,泥鳅线面、咸鱼煮粉、酸辣扁肉、土豆馃、土豆丝、地瓜面、炒田螺,都是地地道道的农家风味。

方东叫上打字员小吴,从市委办往大门口走。两人虽是并排走着,中间却宽可跑马。方东觉得有些不自然,有意打破沉默,对小吴说:“你很辛苦啊,打字打了几年?”

小吴回答道:“已经打了六个年头。不过主任您都在加班,我们也无话可说了。”

方东又说:“在这种地方工作,只能奉献自己,否则日子就难过了。”

小吴说:“习惯了。”

两人说着话不觉到了七步小吃店。店中只有几对男男女女,大概都是恋爱中的年轻人。

方东和小吴正要坐下来,郑新海骑着摩托车在门口停了下来,一阵风把摩托车的尾气刮进店里,小吴咳了一声。郑新海一进来就叫老板娘点菜,老板娘拿着菜单问点什么菜,郑新海指指方东和小吴问要点什么?方东问小吴,小吴说你们吃啥我也吃啥。方东说:“简单点几样就好了,这时候可不能吃太多。”

郑新海说道:“点一罐沙参炖鸡腰,半只七步水鸭,三小份地瓜面如何?”

方东正眼看了一下郑新海,郑新海语带双关,自我解嘲笑道:“好啊,也该补补了。”又朝小吴看看,小吴在市委办虽说也工作了6年,但尚未结婚,现在社会上的黄段子笑话多了,也听出一些东西来,不禁脸色微红低下头去。

郑新海叫了三瓶啤酒,说一人包一瓶。三人正在碰第一杯时,海宁区鹏祥街道派出所所长陈勇走了进来。海翔社区办公地点揭牌仪式陈勇也参加了,几次群众到市政府上访,陈勇都来维持现场秩序,因而与方东比较熟悉。方东忙让老板娘加一个位置,叫陈勇坐到自己身边来,又叫老板娘加了一碗地瓜面和一瓶啤酒。陈勇坐下来忙倒了一杯敬了方东,又倒了一杯准备敬郑新海和小吴两人。方东急忙介绍了郑新海和小吴,陈勇哈哈大笑着说:“差点误会了,我还以为是一对。”

方东说:“这两人在市委办都很优秀,可惜郑新海已经有了老婆孩子。”

小吴笑弯了腰:“我才不找市委办的人,又穷又累。”

郑新海正色道:“虽穷但志不短。”

小吴揶揄道:“你可能会当大官,但当官也有风险,不小心就栽了,可没有我们工人阶级来得自在。”

陈勇三杯啤酒落肚,又见小吴喝了点酒脸色白里透红,话也多了起来:“市委办的弟兄们确实也够穷,不瞒大家说,晚上我这么迟还在这里,就是因为发生了一起偷盗案件。市委办秘书科科长郝新的钱包被贼偷了,案件当晚告破。”郑新海忙问怎么这么巧,我们吃点心他钱包被偷了,情况如何?陈勇沉吟片刻又喝了一杯酒说:“晚上说了就算,可别对外传,不然对郝新不好。”

方东看了看郑新海和小吴两人,忙说:“这里说了到此结束。”他两人明白方东的意思,说:放心吧主任。陈勇心想大家都想听,又保证不对外说,就说开了。

原来,晚上郝新和老婆逛街,在沃尔玛超市买砚台,买完后出了大门口,两人就骑车回了家。郝新到家说一个在农行工作的朋友明天晚上结婚,要包三百元红包,叫老婆拿红包袋。老婆应声在抽屉里找,郝新把手伸向屁股的口袋,却摸了个空,忙大声问钱包是否在老婆的手提包里,老婆说你的钱包从来都没有交给我保管啊!郝新急了说,那肯定丢了,突然想起在沃尔玛门口屁股被人轻轻触了一下,又问老婆,在沃尔玛门口有没有摸一下我的屁股,老婆回答说:“都是男人摸女人屁股,哪有女人摸男人屁股,呸!你那瘦屁股要摸也得回到家里躺在**摸。”末了,问:“钱包里有多少钱?”

郝新苦着脸说:“昨天刚领了工资,钱包里有1000元,还有身份证。”

老婆说:“你个猪头,工资发了也不及时上缴,还要不要回家吃饭?还不快报警。”

郝新与陈勇是好朋友,忙给陈勇打了手机,陈勇急忙赶到派出所叫了两个民警往沃尔玛门口赶。

沃尔玛门口是贼经常出没的地方,小偷十有六七被派出所干警抓过,有的贼也因此成了派出所干警的线人和朋友。干警小新在沃尔玛门口给小贼小D打了手机,小D立即打了黄包车赶到沃尔玛门口问小新有何指示。小新说某时某刻有一人钱包丢失请小D找一找,小D掩起嘴笑了起来。小D因为去年偷盗被人抓住打断了门牙没去补,一开口笑便有个洞,总被人嘲笑,因而一笑就先掩了嘴巴。小D笑完拿开左手说:“此包正在我这里,”说着从口袋掏了出来在小新面前晃了一晃。

小新骂了一声说:“你眼瞎了,那是市委办大秘书的,怎么能偷?”

小D说:“你也真是的,偷东西还看谁的身份,他又没在胸前或屁股搞上名字。即便有,那不成了文明偷盗了么?不过,这次也只是受人所托罢了。”

小新听小D说完觉得这个贼讲话挺逗,就轻轻拍了一下小D的脑袋,凑近前亲热地说:“有何说法?”

小D说:“要听得拿钱来。”

小新说道:“你表现好,我明天让所长多给些耳目费。”

小D又说:“那还差不多。”原来,郝新此人也够损,市委办第二会议室装修,新来宾装璜店的老板刘果通过各种关系找到市委一个姓陈的副秘书长才将这个小工程拿来做,被这个副秘书长拿走了1万元,郝新开口要刘果3000元,刘果说这个工程钱赚得太少,只能给1000元。郝新死活不肯,最后刘果给了2000元,郝新这才罢手。刘果是小D大哥,一声令下,小D跟踪了3天,才在沃尔玛门口把郝新的钱包逮着。

方东三人听陈勇说完,都沉默了。方东心情沉重,这市委办看样子也是贫富不均。说穷,穷的是搞文字的。说富,那就是搞后勤的暗地里昧下的一些油水。这个拿1万元的人想必是陈乐寿。可是这件事情毕竟不怎么好处理,若是处理不好,只怕会给今后工作带来很大的麻烦。想到这里,方东严肃地对郑新海和小吴说:“这个事就这里说说,绝对不能外传。”说完,看面前的菜吃完了,桌上也摆了10个空瓶,估计大家也都饱了,就站起来要买单。郑新海和陈勇忙站了起来,把方东摁到座位上。陈勇说:“平时要请主任吃饭也请不来,今晚难得,就当晚上请吃宵夜算了。”郑新海知道拗不过陈勇,说只好如此。方东说也好也好,今后派出所所长的钱包没了,我方东一定想办法给弄回来。大家顿时笑了起来。

宵夜吃罢,郑新海带着小吴骑上摩托车走了,陈勇开车送方东回家时已是下半夜1时。

方东在车上已有些迷迷糊糊,本想跟陈勇聊聊天,可又不知说些什么,言多必失,切莫自找麻烦。正在摇摇晃晃之际,手机信息铃声响了,方东掏出手机一看是郑见发来的短信:如果星星知道自己背负所有的愿望,那它一定努力地闪烁,当你看见最亮的一颗星,那是我为你许的愿。方东想这次不回短信也许太不敬了,再怎么说也是同学,不然见了面十分尴尬。正在写“你好”两字时,新信息又进来了:女人在年轻的时候(30岁前),想要放弃男人时,她毫不犹豫,心高气傲;一旦她过了35岁,就是想到即将要和她毫无关系的男人进入“无言的结局”时,心也会隐隐作痛。方东看完信息,感到十分惊讶,郑见怎么发这种信息?接着手机又响了起来。陈勇说,主任,不错啊,下半夜了生意还是很好啊!方东苦笑道:是老婆,从北京发来的,现在的女人就是会盯。说着看了看信息,还是郑见发来的:你的严酷,断送了我的青春,你知道吗?我至今仍孑然一身。

方东心里一沉,想着要不回复一两句安慰的话吧,可是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合适,只好回道:你还是早些休息,改天找机会再聊。

方东回到家,脸也没洗就倒到**。恍恍惚惚中,觉得自己飘来飘去,又感觉自己在爬石阶,一级一级往上爬,远远的,郑见脖子挂着一条鲜艳的红丝巾在山顶上不停地招手,但自己越往上爬,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越远。

方东明白自己在做梦,使劲想睁开眼睛又睁不开,想抬起手拉灯而手又像磨盘那么沉重,这样挣扎了许久终于醒来,遍身大汗淋漓。窗外,月光清冷。起身看柜头有一包前些天喝喜酒带回的红塔山香烟,顿时也想尝尝,便点燃了一支烟,没抽几口便被呛了,慌忙把烟摁了。烟雾袅袅中,依稀又见到当年读高三时第一次收到郑见偷偷塞在他抽屉中的信。那是一封充满少女情怀的信,让人看了怦然心动。不久她考入海清省师范专科学校,自己考入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记得自己比她早一天去报到。那天,她站在月台上一直朝自己招手,那条红丝巾抓在手上一直飘呀飘,直到火车走远了才消失。到学校没几天就收到她从海清师专寄来的信,一颗火热的心似乎要将信笺点燃。从此,鸿雁传书,互诉衷肠。可是,是什么时候自己不给郑见回信了呢?方东想着,头又隐隐作痛起来,躺下来,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