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朝儿子脸上扇去的时候,潘登高听到空气与手掌摩擦的声音,这声音让他意识到这巴掌有些重了,悔意刚起,儿子潘山河捂着脸跳起来冲着他跺脚怒喊,混蛋,你凭什么打我?15岁潘山河的激烈反应出乎潘登高的意料,他的尊严受到严峻挑战。本来他这一巴掌是可以不打的,之前他也斗争过,但他让自己的意气占了上风。这些日子他心里隐约有一团火,像酝酿在一堆湿柴火里,闷得烟雾呛喉就是点不燃,再不点燃他会被呛死。何况,这屡教不改的潘山河,适当地采取暴力手段不见得是坏事,讲道理的慈父他做了太长时间,总觉得憋着,不能解决问题,解决也不能立竿见影。他把儿子玩得发热的IPAD抢过来,举得高高的,儿子捂着脸的手松开了,举起来叫喊,爸爸,不要!他还是把手中的物件摔到地上,看着有零件飞崩出去,他解气了,痛快了。儿子眼里噙满泪水,恨恨地瞪了父亲一眼跑进卧室。潘山河把门砰地关上并反锁的声音再次刺激了潘登高,他追过去拍打门板,我数到三,如果不开门,我就踹了。一、二、三,他数完了,潘山河没有把门打开,这太中他下怀了,他用踢过多场足球中峰的长腿一脚踹下去,门应声洞开。儿子从**蹦起惊恐地看着他,他冲过去四五个巴掌甩在儿子的头脸上,他说,从今天开始,如果不经同意,私下玩游戏,你就等着受罚吧,如果再顶嘴,处罚加倍!

在潘山河的记忆中,父亲一句严历话都没有对他说过,更不用说动手了,今天潘登高的表现着实把他吓坏了,他缩到**瑟瑟抖起来。

潘登高的好脾气是有口皆碑的,他不仅没有对孩子发过火,即便是对老婆,对外人,他都没有耍过脾气。今天这火发出来,竟然让他产生一种毁灭一切的痛快!难怪潘治国这么喜欢打骂人,应该是在这种快感中不能自拔吧。

潘登高在这一刻想起24年前逝世的父亲潘治国。这怀想的念头源于潘治国那让人铭刻于心的暴脾气,而他今天干了一件父亲经常干的事情。

潘治国是一名警察,得过反扒专家的称号,一向疾恶如仇,是个当警察的好料。潘治国在大街上、火车站、公共汽车上、批发市场、商场、电影院等场合,抓过无数的小偷。这些小偷无一不吃尽苦头,治国警察把他们抓到的时候,总要在他们的身上留下让他们难以忘怀的疼痛及其耻辱,如果这些小偷还知道耻辱的话。比如说有一次他逮到一个专门偷女人内衣裤的小偷,他除了把这个小偷的两只手给弄脱臼,脸打肿,还让这个小偷穿上女人性感的内衣随他在大街上游走示众。再比如说一个在医院偷别人医药费的小偷,被潘治国打掉两颗门牙后,额头脸上被写上“我是小偷”四个大黑字,潘治国一边踢着他屁股,一边令他拿拖把把医院的候诊大厅收费大厅厕所拖了一遍。在这样一个法治社会,潘治国的行为肯定是遭投诉不断的,所以他做了很多年,功过相抵,也只能做一名普通警察。后来,他还背了一个处分,差点被开除出警察队伍。

那是一名被他审过的小偷突然死亡了,医院的验尸报告说是心肌梗塞。可因为潘治国名声在外,家属不可能放过他,何况这名猝死的小偷身体还有外伤。家属们在潘治国的单位门口拉条幅,还不断地找媒体,单位领导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这其中没有潘治国一点责任,最后单位给了他一个处分,又赔了家属一些钱才把事情平息下去。那以后潘治国出外勤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有人说潘治国最后得癌症是因为郁郁不得志,潘登高的母亲沈容对此颇不以为然,她给潘治国下的结论是:坏脾气把他的肝给烧坏了。潘治国死于肝癌。

潘治国在家里也是一名警察,他习惯用审小偷的口吻来和老婆孩子说话。他从来不干家务活,不做饭不洗衣不扫地,更别说指导孩子功课了。在他找不到东西的时候,他会冲着老婆吼,你把东西给藏什么地方去了,赶紧给我交出来!饭菜不合口味,他又会拍着饭桌喊,我一不求当官,二不求发财,只想吃口好饭,你能不能在这上面花点心思!母亲作为一名警察的妻子,是有胆识的,丈夫只要对她以60分贝的声音嚷嚷,她一定以80分贝的声音回敬之。所以,他们最后常常撕打在一起。虽然潘治国收拾过无数的小偷,但那些小偷多半是心虚的、胆怯的,放弃抵抗的,而他老婆不是,所以,潘治国经常也会挂彩。

对潘登高,潘治国的管理方法简单粗暴,他只需要看他的成绩单,成绩优异便说戒骄戒躁,成绩不好,直接巴掌扇在脸上头上,大脚踹屁股上。如果潘登高还闯了其他祸,例如让老师街坊告了状,这后果非常严重,潘登高有可能几天就出不了门了,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潘治国还能想起这事,会翻旧账,潘登高随时都有可能受罚。有人会认为潘登高的好脾气是被他爸打骂出来的,其实不是。如果是打骂出来的,这好脾气里面多半是怯懦,畏缩,潘登高没有,他很有主见,稍懂事时便开始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他觉得一个人用那么高的嗓门说话,打坏那么多的家什,还骂老婆打孩子,实在不是一个父亲、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情,他很早就立下决心,决不做像潘治国那样的人。

潘治国去世那一年潘登高已经年满19,对死亡业已有了恐惧。不知从那里听说癌症有遗传,让他抑郁了很多个夜晚。沈容在潘治国患上癌之后开始学国学,学伦理道德,她劝说潘治国用真心忏悔一生所犯下的过错,也许能挽回一命。潘治国哪里会听她的,他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沈容只得替夫忏悔,可潘治国最后还是受尽折磨地去了。潘治国去世后,沈容拉着潘登高跪在遗像前,她说,治国啊,你一辈子做了许多好事,也做了许多坏事,最坏的还是你的坏脾气,我这个做妻子也做错了许多事情,如果我贤惠,你应该也个好丈夫,我现在向你赔礼道歉了。她前额撞地,咚咚咚地磕起头来。母亲磕着那么有力,那么有决心,把潘登高吓着了,他拉着母亲站起来说,妈,我替你磕吧。沈容看着已经成年的儿子说,儿子啊,母亲今天也要向你忏悔,我一直不是个好母亲。说着沈容向潘登高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潘登高跪到母亲跟前,他说,妈,你放心,我会孝顺你,我会好好的,好得一点都不像我爸的儿子。

成年以后的潘登高在众人眼里是一个温和的人,没有与谁红过脸。黄惠美之所以能嫁给他,说的是——我就是看中他的好脾气。黄惠美约会迟到两个小时他不生气,边烧菜边看电视忘了关火把厨房烧焦一半他不生气;儿子三门功课开红灯他不生气,偷家里的钱上网吧他也不生气。他每一次都会和他们讲道理,告诉他们下次不再犯就行了。其实类似的这些毛病老婆孩子还是一犯再犯,在潘登高这里还是一次次地讲道理讲道理。

潘登高得提拔也是缘于他的好脾气。那次是单位领导想表示亲民,带了一拔手下下乡度周末。一干人鞍前马后,唯恐领导看不到自己的殷勤。潘登高在这种场合表现没有什么特色,领导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吃饭是到当地的农家去吃农家菜,那些实惠的大碗菜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可突然有人在一道地三鲜里发现了一根头发。发现者顿时火冒三丈,拍桌子大呼小叫把主人唤来,一番教训,在座众人附合,说卫生搞不好,让领导吃坏了肚子怎么办。农家被训得一脸热汗,端起那盘菜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再给你们重炒一盘。潘登高一直没做声,看主家要把菜端出去重做,他突然走过去把菜接过来说,别浪费了,这菜我喜欢吃。他可不是故弄玄虚,他就把那盘菜放在自己跟前,把头发挑出来,便大口大口吃了。在座的人便有些看不起潘登高,觉得他的做法丢人,上不了台面。可坐在上座的领导本是农家子弟出身,看潘登高的行为,暗自喜欢上他了。返城的时候又遇交通事故堵车,大家在车上有骂车骂路的,有骂娘骂交警的,只有潘登高戴耳机听歌,腿随节奏晃,嘴里轻唱,悠哉悠哉。一天的经历足够了,领导回来便打听潘登高,看他资历与学历也是合格的,便把一个信贷科副主任的位置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