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镇是个有些名气的海滨小镇。近海有一处景致宛如海上桂林,怪石嶙峋,九曲八弯,五迷三道,以前曾有不少小渔船困在里面,好几天才出得来,所以也称海上迷宫。
农迎春刚一下车就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咸盐味,天空蓝得晃眼,眼睛不自觉地眯着,风很凉爽,吹得街边的树忽左忽右地晃动。街上来往的车子不多,放眼过去,眼见的高楼也不多。农迎春想,金有礼生活在这地方还不错。她问金信和,儿子,这两天我们好好玩玩,你告诉妈妈,在大海边你最想玩什么?金信和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我要坐大轮船,我要在海里边游泳,我还要看大海龟。农迎春拉起儿子的手说,好,现在我们就先找一处能看见大海的旅店住下来,明天我们就坐大轮船去。金信和说,妈妈,我们不是来找爸爸的吗?等找到爸爸再玩吧。农迎春说,宝贝,不急,我们已经到这了,最后一站,爸爸跑不了。
母子俩坐大轮船出海,在海上看什么都新奇,就是一只鱼从水里蹦起来他们都要大惊小怪地叫唤上一阵。碰巧有一群水母在船边游**,大的比大圆桌面要大,小的却细如一朵朵小**,金信和在船边上窜下跳的,兴奋得就差没扑海里和水母一块游泳去了。进入海上迷宫的时候,碰上有风,船左右晃动厉害,金信和扛不住吐了,农迎春照顾完儿子自己也吐了。母子俩蔫蔫躺**,农迎春把儿子搂在臂弯里说,儿子啊,你以前还说要当海军的,如果这一点点都吐,恐怕有点麻烦。金信和说,这是我第一次坐船,如果找到爸爸,我在这里住下来,经常有船坐,不会吐的。听这句话农迎春心里酸成一坨了,在孩子的心里,找到爸爸,他就能和爸爸在一起生活了,真是个乐观的孩子。
头天玩得太累了,第二天母子俩睡到十点多才起得了床。吃过早饭,农迎春带金信和出去游泳,游完泳到海洋馆看大海龟。这一天下来,大人小孩又是累得碰床就倒下。
第三天在镇上闲逛,吃些当地小吃,买了些纪念品。回旅店早,农迎春向旅店老板打听当地虾场的情况。旅店老板说,虎镇的虾场跟饭馆一样多,沿海成片成片的,外地很多海鲜贩子都到虎镇进货。虾场主老板也认识几个,不过,他说没听说过有姓金的,他让农迎春明天一大早到海鲜批发市场去问问,几乎所有虾场老板在那里都有生意。
第二天一大早,金信和还在梦中,农迎春托旅店服务员照看,自己赶往海鲜市场。还不出店家所料,打听没一会儿,就碰到有人认识姓金的女虾场主,还问农迎春找的是不是金丽云。农迎春老老实实说不知道。那人说,金丽云这阵子没有来海鲜市场,她老公偶尔过来一下,但这几天也没见着人。农迎春马上问,她老公也姓金吗,那人说,好像是的。她跟那人要金丽云的虾场地址,那人只能告诉她个大概的方位,让她自己找去。
农迎春回旅馆把金信和带上,他们雇了个车子,依着地址出城。大概走了40多分钟的车程,看到沿海地带全是围起来的虾场,一片片的,那海水呈现的是一种安静的灰色。虾场周围隔上一段路就会有几幢看起来像是住人的屋子。每个虾场还都有自己的名字,例如有叫肥仔虾场,有叫何家虾场的,就没看到有叫金家虾场的,她现在不确定金有礼的老婆是不是金丽云,而金丽云的虾场是不是叫金家虾场。后来她让开车的师傅把他们母子放下来,她决定靠自己这张嘴去打听出来。他们走了一两里地,看到一块粗糙的招牌,挂在路边,上面黑毛笔写的是小学生体——大自然虾场,一个箭头指向右,沿着箭头农迎春看到了一排房子,大概有七八间。下面还有两个联系的手机号码。她不知怎么就觉得是这家了,她掏出手机拔打上面那个号码,电话接通,她喂的一声,对面接电话的是个女声,抛出一句当地的方言。农迎春听不明白,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问对方,老板,您姓金吗?对方愣了一两秒,用极其蹩脚的普通话说,是的。农迎春有些慌乱了,说,我前次进货的金老板是个男的呢?那女人回答说,那是我老公,你想进什么货?农迎春说,虾和蟹。女人说,那你上大自然虾场来看看了,看好了我们送货。农迎春赶紧说,好,好。
掐了电话农迎春心跳得跟打鼓一样,拉着金信和朝前走,离虾场旁边的那排房子七八米远他们停下了。房子边还停了一辆小货车,车厢里装了几只大箱子,看样子就是装生猛海鲜用的。农迎春的心跳得很快,她不敢上前去敲门,也害怕房子里有人走出来。突然,有一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穿着下水穿的皮裤,手上拿着一只大捞篱,径直朝小货车的方向走来。金信和说,妈妈,他一定是要捞虾了。农迎春嗯了一声。在这种地方,人来往不是太多,那人看到他们了,朝他们嚷了一句方言,农迎春听不懂傻站着。这里很空旷,他的声音一定让房子里面的人听到了。又有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是个四十多岁,面色黑黄,大卷发,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她朝农迎春他们站立的地方看过去,农迎春猜她眼神一定是带着猜疑的。果然,她冲着他们嚷起来,声音有犀利的味道了。农迎春听不懂也得应对了,她赶紧说,我们随便看看的。那女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今天花蟹便宜,一斤6元,弹虾一斤18元。农迎春说,好,好。她拉着金信和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一路回来的路上她庆幸没有看到金有礼,这种场面下见到金有礼她能说什么呢,也许只能装作不认识了。那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了,大肚子女人,快有孩子了。
回到刚才那块招牌下面,农迎春把另外一个手机号码抄下来了,她想,这个号码应该是金有礼的了。她回到宾馆才拨打那号码。是金有礼吗?那边说,谁?她说,我是农迎春。对方沉默了几秒钟说,你怎么有我的电话?咦,你用的是虎镇的电话,你在这里。对方的声音有一丝警惕。农迎春说,今天我去过大自然虾场了,没有看见你,我就回来了,我想还是跟你电话联系比较方便,我有急事要见你,我住在南海宾馆。金有礼说,农迎春,我已经结婚了,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农迎春说,你放心,最后一面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对了,我把金信和带来了,他已经七岁了,昨天在海上迷宫玩得很高兴,你不想见见他吗?金有礼说,好吧,今晚上我去见你们。
晚上,金有礼没有出现。
金信和等了又等,他生气了,说,我讨厌爸爸,我们找了他这么久,他还不来见我们,我不想见他了,我们回家吧。农迎春知道这儿子心里不知道有多想他爸爸呢,她安慰着,爸爸一定是有事情,不方便,明天会联系我们的。农迎春一夜未眠,她吃惊于自己的平静,现在寻上门来了,金有礼即使不出现,她也没有太多的难过。天快亮时她竟然睡过去了,做了个梦,梦到在路上追赶金有礼,金有礼挑着一只箱子,想跑也跑不快。农迎春大喊,我不信我追不上你。金有礼忽然就跑到海边了,见无路可逃,放下担子,打开箱子,跳进去,把箱子盖起来。农迎春使劲敲打箱盖说,给我滚出来。忽然,箱子翻滚移了位置,掉进海里,箱子里发出咚咚的敲打声。农迎春吓得醒来,听到门外有人敲门的声音,她看枕边的手表,才五点多,这么早服务员也不应该来呀。她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金有礼。她差点没把他认出来。当年那帅气的男人就剩得一个身高了。脸黑黑的,背驼着,还留了胡子,看上去就是一个中年大叔,要说配早上见到的那个大肚子女人,也是相配了。她有点心痛他了。
金有礼拘束地坐在她面前。他说,我老婆昨晚上不舒服,我陪她上医院,所以没来。农迎春说,没来,也可以打个电话,孩子等了你一晚上了。金有礼像想起什么似的,惊慌地看了一眼**的孩子说,他是金信和?农迎春点点头。她过去想把孩子摇醒,金有礼摆手制止她说,别吵他,让他睡着,我都不好意思见他了,我不配当他爸爸。农迎春听这话,心里有些暖了,也就没唤醒儿子。金有礼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农迎春说,是金有仪告诉我的。金有礼嘴里骂了一句。农迎春笑了笑说,你不用怪金有仪,有空你去看看他吧。农迎春递过去一个纸条,上面写了金有仪坐牢的地址。她说,他坐牢了,判了三年,还剩两年多吧。金有礼有些恼怒地说,我就知道这家伙迟早有一天都要出事的,我早就知道了。农迎春白了他一眼说,早知道你还不看好他?金有礼叹了一口气说,顾不过来的。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沉黙。金有礼从裤兜掏出一本存折说,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这是我这几年攒的一些钱,不太多,我也没有更多了。平时我都不管钱的,我老婆他管钱,她现在准备生孩子了,我都顺着她。农迎春把存折推回去说,我自己有钱,不缺钱,我来这里也不是管你要钱的,这么多年,我能把孩子带大,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这趟是专门为孩子找爸爸来的。农迎春将医院诊断结果递给金有礼说,你看吧,我没多长时间了,胃癌晚期。金有匆匆扫了一眼医院诊断,盯着农迎春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你才30岁啊。农迎春说,这是命啊,我也改不了。金有礼说,医院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农迎春说,干啥结果都一样,我不想折腾了。金有礼突然恼怒地砸打自己的头说,对不起,是我让你太苦了,苦出来的病啊。他捂着脸唔唔地哭了。农迎春心想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到底还是会为我流泪的,也不枉相爱一场。她说,我都说了,是命,比我苦的人多了,也没见别人得这病?
金有礼突然抬起头来说,你这次来是想把金信和留下来?他的眼里有了一丝担心。农迎春捕捉到了,她知道他担心什么,但她还是说出来了,你是他亲爸,我去过你们斑竹村,你爸妈也不在了,弟弟坐牢,你是目前唯一可以照顾他的亲人了。金有礼抹一把泪,沉默了,他掏出一支烟,发狠吸,吸完了说,迎春,我们当时没有办过结婚手续,你可不可以跟民政局的说,找不到我了,把孩子给福利院行吗?他又补充了一句,他只是暂时住福利,等我过几年,方便一些的时候,我可以去看看他,再想想办法。他不敢看农迎春的眼睛。他说,我老婆还有三个月就生了,她年龄比较大,快四十岁,才有这么个孩子,计较得很,我这几个月要忙生意,又忙着照顾她,别的都顾不上了,这种情况,你要我怎么把一个孩子领回去?她的脾气,唉,大得很。农迎春点点头说,你说的,我能理解,我不会强迫你的,虽然你有抚养孩子的义务,但也要你心甘情愿乐意才行,我不能让孩子受苦,对吧?但怎么说你都是他最亲的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要看顾他,我不希望他孤单单的一个人,高兴的时候不知道跟谁分享,苦的时候不知道找谁说,这样的日子我经过,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也这样。
金有礼说,对不起,我真是没有办法,要不怎么会舍得自己的亲生孩子。农迎春说,孩子我带回去,最后安置在什么地方我会通知你一声的,方便的时候去看看他。金有礼如释重负地说,好,好,我会的,你不会恨我吧?农迎春笑了笑说,你当然可恨,但你是孩子的爸爸,我不希望金信和恨他的爸爸,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妈妈。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也是唯一一个条件,你将来无论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哥哥叫金信和,如果再有可能,让他们相认,让他们彼此关照。金有礼不自然地笑笑,你说的,我尽量做到吧。农迎春说,不能是尽量,你发个誓吧,这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金有礼说,好的,我发誓,我一定金信和兄弟或是兄妹相认,彼此关照,如果做不到,就让我掉海里去让鱼吃了。农迎春,呸,呸,呸,大吉大利,你得好好活着,陪着孩子们一起长大,你很幸福,不止一个孩子呢,责任大了。金有礼说,农迎春,你变得太多了,你很宽容,我实在无能。农迎春说,总算给你一个好印象了,你以后会记得我的好了。来吧,孩子他爸,你可不可以跟孩子照一张照片。金有礼说,他现在还睡着呢。农迎春说,你就坐在他身边,我用手机给你们拍,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我说爸爸已经来看过他了,他会高兴的。金有礼说,好的。他轻轻地坐在儿子的身边。农迎春用手机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金有礼看了一眼手表说,我得去看海鲜摊子了,早上出来早,让别人看着的,我得去收收账。农迎春说,好吧,再见。
一个已经是完全陌生的背影融入薄雨中。农迎春的眼泪不知不觉湿润了,这是她最后一次见这个人了,这世上她曾经热爱过的一个男人。包括她眼前的许多景象,这雨水,这城市,于她都是最后一次的相逢与离别了。
早上金信和醒起来,农迎春说,爸爸今早上来看你了。金信和说,你骗人。她说,我骗你天上又不会掉饼干,骗你干嘛,是爸爸不让叫醒你的,他让你多睡一会儿。金信和很不高兴地嘟起嘴说,我想见爸爸。农迎春说,爸爸很忙的,你放心,会见到的。农迎春把手机上的照片拿给儿子看,儿子看了一眼不说话了。她说,为什么不说话了?金信和说,我一点不像他,你还说他很帅,我觉得又老又黑。农迎春笑了说,爸爸妈妈都会老的。
第二天,每子俩离开了虎镇。金信和问,妈妈,为什么找到爸爸了我们不留下来呢?农迎春说,因为爸爸现在还没有时间照顾你,得再等一些时间,说不定过一段时间,我的儿子就长成男子汉了,还可以照顾爸爸了。金信和说,唉,那要等多长时间啊,爸爸他还会来见我吗?农迎春说,当然,到时候他还会带着一个小弟弟或一个小妹妹来看你哦。你可比妈妈幸福,妈妈一个兄弟姐妹都没有,你还有呢。 金信和说,好吧,到时候,我会照顾弟弟妹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