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和往年一样,李广度带着全套的照相器材和简单的行李来到银沙岛。

银沙岛上有一片沙滩,那细沙是银白色的,看上去洁净如银,岛因此得名。岛上居民少,海水纯蓝,沿岸立在水中的大小岩石皆崚峋怪异,阳光明媚的天气,像一片水上石林,奇丽非常,若是阴雨天,却又呈现出阴森森犬牙交错的面目来。若乘船出海游玩,在这片石林里可转上一天,号称三十六径,径径通幽。由于交通不甚便利,上岛来玩的游客都是散客,自发来的,三三两两。吸引游人到岛上来有一个重要原因,传说这一带有美人鱼。渔民不止一次看见,专家也专门来实地考察,证实这里确实有美人鱼的踪迹,在专家的嘴里,只叫美人鱼的学名儒艮。但似乎没有游人真正看到过美人鱼,包括十多年来年年上岛的李广度也没有亲眼看到过。

八月份上岛的游人不多,因为这季节岛上隔不了两三天就有狂风暴雨,雷鸣电闪,没胆量的人还真住不下。李广度喜欢七八月份上岛,却是冲着这暴风雨的气候来的,别人只知道他拍女人拍得好,不知道他其实更爱拍海,海的表情变幻莫测,有气势,有力量,他喜欢。每次来他住岛上唯一一家旅馆,文香旅馆。经营旅馆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寡妇,人称文香姨。

李广度第一次上银沙岛来的时候文香旅馆还不存在,那一年他十八岁。第二年文香旅馆建起来了,那时候的文香姨也才四十岁。因为每年都来,他和文香姨像亲人一样,他们没事也会通通电话,她给他寄些干贝虾米,他给她寄些钙片维生素。

西北角是全岛的制高点,站在角上可以俯看全岛,整个岛的形状像一只帆船,西北角的最高处是一道高耸如屏风的岩石,恰好就像船的桅帆,站在那上边俯看海的风光是最美的,参差的岩石峭壁,湛蓝的海水,银光闪闪的沙滩,还有如**朵朵的水母柔软地漂在水面上。可这观景最怡人处,当地人称之为失魂台,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断地,有人选择从这片岩石上跃入海中,灵魂漂在海上无始无终。

没有人知道是谁第一个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生命的终结点,它像一面招魂幡,时不时地,就将一个人的魂招了去。

文香旅馆在西北角就着地势在一片岩石上建起来,三层半高,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幢悬崖上的堡垒,它把通往失魂台的路给截住了。要到失魂台,必须经过文香旅馆。

文香旅馆门前辟了一块宽敞地,顶上搭棚,边上摆了一圈杉木钉制的简便桌椅,平时岛上的人到晚间喜欢聚到这里吃饭喝茶聊天,或者打牌,是个热闹的场所。眼下这里空无一人,李广度老远看到文香旅馆的大门关闭着,他纳闷了,两天前他还跟文香姨通过电话说要来呢,再说了,文香姨外出也很少关门。走近了,发现门还上了锁。他也不急,把行李扔地上,点一支烟,蹲在门边,吸了半支,一个中年男人骑着摩托车突突突过来,岔腿停在李广度跟前。

男人脸色黑红,头发如崖边的灌木纠缠成一团,大嗓门嚷嚷,“李摄影,李摄影,你今天到得早啊,要不是覃玉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到了呢。”李广度知道覃玉,在岛上开了唯一一家咖啡屋的小青年,当时还是李广度出的点子,估计刚才来的路上让覃玉看到了。眼前这个,是文香姨的侄儿庞雄,李广度和他年纪相当,只不过在海边生长的人风吹日晒,出老,他们是老熟人了。

李广度指着门上的锁说,“家里没人?”庞雄从裤腰上取下一串钥匙说,“阿茶昨晚上有提前生的兆头,婶娘连夜赶到县城,没办法等你,交待我把钥匙给你。”李广度一听文香姨不在,心头飞快掠过一层阴霾,“命,这就是命,他是等不到文香姨了。”

庞雄见他一脸失望说,“放心了,婶娘不在还有我嘛,她怕你一个人住着闷,出门前交待我一定好好招待你。”李广度恢复了常态说,“原先听说阿茶还有两个月才生呢,没出什么问题吧?”庞雄说,“应该没大问题,能吃能喝,身体壮得很,我们估计就是因为吃太胖了,肚子里的孩子份量足了,想早点出来见人。”李广度说,“我想象不出阿茶胖的样子,她一贯黑瘦成那样。”庞雄笑呵呵地说,“你见了肯定认不出来,体积是原来的两倍。”庞雄张开双手在空气中虚拟出一个体积。李广度说,“好事情,好事情。”庞雄说,“屋子里什么都有,吃的我在冰箱里备好了,你自己张罗,我还要赶去镇上送货,不能陪你,改天过来和你喝酒。”李广度挥挥手说,“赶紧忙你的去吧,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庞雄笑眯眯地说,“明天我给你带点新鲜的海味过来,我看你比去年瘦多了,多吃点,晚上有大雨,关好门窗,别外出了。”

李广度打开门把行李搬进屋。院落收拾得很干净,一架子三角梅在院角开得红红火火,三角梅架下有一块大石头,大石头中间是空的,置了浅水,周围也种了些草木。李广度走过去嘘嘘两声,一个黑乎乎的尖脑袋探出来,李广度说,“千岁,你好,我又来了,还给你带了个新朋友,她叫柔柔。”李广度从口袋掏出一张他一家三口的合影,在千岁面前晃了晃,指着柔柔说,“她就是柔柔,指着吕灵说,这是柔柔的妈妈,你是主人,要照顾好她们。”那只叫千岁的龟,先盯着李广度看了一会儿,好像真是认出这张脸了,再看了看照片,慢悠悠从石窝里爬出来。李广度点点它的脑袋说,“千岁,你陪柔柔玩,我收拾收拾。”他把全家福钉在屋子的正墙上。

从柜台里取了钥匙,李广度背着行李爬上顶楼,每次来他都住顶楼。楼是三层半的,顶楼就半层,另外半层是个大露台,有护栏围着,白日里可以晒衣被,晚上可以用来纳凉。房间很热,所有的窗户都是关着的,李广度把窗户全打开,饱含水分的风呼呼进来,将窗帘吹得猎猎响。房里家具简单,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大床,一只老椿木衣柜,一张杉木茶几。李广度把行李收拾好,看时间还早,拿了相机到露台上。天边的黑云已经把太阳遮了大半,遮不住的那一块射出极强的光芒,把云和海面涂了一层绚烂的鸡蛋黄。他快速抓拍几张,这光很快被吞没,周遭灰蒙蒙的,大滴的雨点打在脸上皮辣。

李广度撤回屋里,把门窗又全都关上。他坐在**,窗外雷电交加,雨如舀泼。窗户被雷雨震得嗡嗡响。他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竟然依着床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天是真的黑了,雨仍然在浇打。他想起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自从那次车祸以后,他的饥饿感好像消失了,即使几天不吃不喝也没什么感觉,对着食物反倒经常想呕吐。医生给他开了好多药,吃了不管用,反正他是越来越瘦了。前些天在大街上碰到一个朋友,还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嗑药了。

李广度下楼摸到厨房。冰箱让庞雄塞得满满的。他取了一条鲈鱼,还有沙虫,鱼做清蒸,沙虫做白灼,另外再做个芥菜车螺汤。菜饭做好,端上桌来,对着这桌菜,他喉咙涌起一阵酸水,像孕妇一样干呕了几声。还没动筷子,似乎有人在敲门。雨大,敲门人还扯着嗓子喊。李广度想这时间这天气,除了庞雄不会有人来。他出去开门,门外站的却是一个年青的小伙子,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头发眉毛滴着水,全身湿透了,一张脸出奇的英俊,只是没有半分表情。

“老板,你这店够偏的,让我好找!”小伙子口气里有责怪。李广度把他让进来说,“这么大的雨你不知道先避避?打雷闪电在外边走很危险的,跟内地可不一样。”小伙子说,“我没觉得危险,越险越好。”说这话的时候,他嘴角往上扬,似乎对李广度的关心表示了不屑。

李广度盯着他背上的包说,“包里的东西湿不湿?不湿你赶紧换身干衣服,风大,寒气很快侵身的。”小伙子不避人,当着李广度的面,把衣服脱了,裤子脱了,然后从从容容从包里把干的衣服取出来穿上。李广度拍人体写真,当然是见怪不怪,两只眼睛在小伙子身上转悠,小伙子几块腹肌若隐若现,臂膀上的肉疙瘩线条优美。他问,“练过吧?”小伙子不看他也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回答说,没事就上健身房。李广度说,“线条真不错,如果你有兴趣,我帮你拍个写真。”小伙子狐疑地盯着李广度说,“拍哪干嘛?”李广度说,“我干这行的。”小伙子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睛亮了,“你是同志?我可没有这爱好啊。李广度气结,“小兄弟,我是干摄影的,也没那爱好。”小伙子说,“咦,你不是这店的老板?”李广度说,“老板有事外出,我也是客人。”小伙子换好衣服,眼睛盯着桌上的菜说,“我饿了,可以和你一块吃吗?我叫雷享,打雷的雷,享受的享,先认识一下。”雷享伸手给李广度,李广度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说,“我叫李广度,菜多,饭也有,自己拿碗筷吧。”

雷享拿了碗筷老实不客气地大吃起来,胃口很不错,那条鱼有三分之二被他吃掉了,他还评论说白灼沙虫放的佐料不够,少了沙姜,车螺内脏清理得不够干净。李广度宽宏大度地说,“下次我一定注意,你打算住几天?”雷享说,“不知道,可能一两天,也可能一两个星期。”李广度说,“冰箱里有许多菜,明天你做饭怎么样?我们轮流来。”雷享说,“我不会做,我可以付钱,你来做。”李广度笑着说,“口气不小,你爸是官还是商啊?”雷享说,“我算是富二代,我爸妈挣的钱到我孙子也花不完,看不起我吧?没关系,我也看不起自己。”李广度笑了,摇摇头说,“没人看不起你,我倒希望有个会挣钱的老爸,可没有啊,洗碗你总会吧?”雷享说,“今晚太累了,明天我洗,我得赶紧睡一觉,我住哪?”李广度说,“一二三楼随你挑,顶楼我已经住了。”雷享仰头看了看说,站得高看得远,“我住三楼。”雷享把背包甩到肩上,大步上楼,三楼的灯随即亮了。

李广度慢悠悠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门又被敲响了。他有些奇怪,这鬼天气上门的人还不少啊,打开门,庞雄半搀着一个女人进来,手上还拖着一口大箱子。

庞雄说,“刚才从镇上回来的路上碰上她,说是要上岛来玩,她有点不太舒服,可能是被淋坏了。”李广度阴暗地想,“这女人一定长得不错。”女人抬头抹一把雨水说,“给我一杯热水,我胃疼得很。”

庞雄扶着女人在椅子上坐下。李广度看清女人的长相了,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鼻子有点大,眼睛有点小,皮肤挺白,可没半人血色,整体上看太一般了。他倒了一杯热水给女人说,“饿了吧?给你弄点吃的。”女的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不饿。”庞雄给女的介绍说,“他叫李广度,是有名的摄影师,年年到岛上来,我们都是老熟人了,现在我婶娘不在,他就等于这家旅馆的主人,有事你找他。”李广度说,“对,对,把我当这的主人好了。”女人说,“好的,谢谢了。”庞雄说,“我先回家了,这大雨一来,事情特别多,你们早点休息吧。”庞雄出门随手把门带上了。

女人把一杯热开水喝完,搁下杯子,从随身带的小包掏出身份证说,“我先登记,你看交多少押金?”李广度说,“哦,对,对,我现在是代理老板,行,我把你身份证号登记一下,按惯例一天押金交六十,你打算住几天?”女人说,“我先交两百吧,住几天还说不准。”李广度从柜台掏出登记册,记下了女人身份证上的名字:穆紫蓝。他说,“你这姓不多见啊,我就知道一名人穆桂英。”穆紫蓝微笑着说,“我老祖宗太厉害,把我们都盖了。”李广度把身份证还给她说,“一二三楼,随你挑,每层楼有两间房,三楼刚刚有个小伙子住了一间。”穆紫蓝说,“看我这口箱子,住一楼得了。”李广度帮她把箱子拖进屋,开了灯,嘱咐了两句关上门出来。不到五分钟,女人房间灯灭了。

李广度收拾完厨房也回到自己房间。

雨大概在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停了。李广度一夜未睡,雨一停,他出到露台上。外面的天已经开始泛白,露台上已经站了一个人,李广度有些吃惊,仔细看是住一楼的穆紫蓝。他打招呼说,你起得真早。穆紫蓝,呵,这雨声太大,根本没法睡。李广度说,是啊,所以这个时间上岛玩的人很少,你来的时间不对,九月十月才是最好的季节,风平浪静,阳光灿烂。

穆紫蓝说,“你不也来了?”李广度用手指做了一个咔嚓快门的动作说,“我啊,不是来玩的,拍照,专为等这大风大雨的景致,每次大雨过后,太阳出来特别鲜,像被洗过一样,光靠脑子想你是想不出有多美的!”

穆紫蓝指着不远处一道高高的屏障说,“那就是失魂台吧?听说从那跳海的人,没有一个人被救起,每年总有几个人往下跳吧?”李广度瞟了穆紫蓝一眼,那张脸灰扑扑的,他心里涌上一种不好的感觉,扭转话头说,“趁天气好,想不想到岛上转一转?说不定一会儿又有大雨来了。”穆紫蓝说,“行,出去转转。”

他们刚要下楼,雷享两眼通红,哈欠连篇地趿着一对拖鞋上来。

李广度说,“眼睛跟兔子一样,没睡啊?”雷享说,“这么大的雷声雨声,想睡也睡不着啊,我在楼下听到你们的说话声,上来看看。”李广度说,“我们打算到外面转转。”雷享说,“我跟你们一块去,你们知道失魂台在哪吗?”又一个打听失魂台的,不等李广度回答,雷享突然指着对面失魂台的方向说,“咦,那边有个人。”李广度和穆紫蓝都吃了一惊,刚才他们说话间还没发现这人,不知道这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就到上面去了。

从文香旅馆顶楼的露台看过去,二三十米的直线距离,那人的五官表情虽然看得不怎么分明,但举手抬足的动作却看得真切,人脚步一点点挪近崖边,走得犹豫不决,终于挪到崖边,像被惊到急急退了几步,立住一会儿,又往前走了一两步,然后站住不动了。

李广度这边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像看恐怖片,不敢大声透气。似乎是下了决心,那人飞快地往前跑,以奔跑的姿势跃进海里,随着那坠落的姿势,三人不约而同叫出声来。海面溅起的浪花不大,一个人的份量对于大海来说毕竟太轻了。

离失魂台不远的沙滩上有早起的渔民三三两两地走动,有的拿着铁锹,在沙滩上挖泥丁和沙虫,有的扛着网,想趁天气放晴赶紧下海捞上几网。在发现有人从失魂台上跳下之后,他们口里发出长短不一的呼哨声,纷纷扔下手上的东西,飞一般地向失魂台方向奔跑。

李广度旋风下楼,雷享和穆紫蓝尾随其后。从文香旅馆大门口出来,李广度熟练地往左手边拐。从文香旅馆通往失魂台道路是一条花树繁茂的林荫道,走得二三十米,再往右手边拐有一扇虚掩着的拱门,很窄,这门便通往失魂台。

先到的两个渔民已经选了一处地势较低的平台,三两下除下衣服鞋子,攀爬降到一定高度,再跃入水中,朝那人落水的地方游去。李广度他们站在岸边伸长脖子眺望,又有陆陆续续赶到的几个渔民下海去搜寻。

雷享说,“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能救得活吗?”李广度说,“今天有这么多人在场,也许能救。”穆紫蓝喃喃道,这失魂台果然名不虚传啊。雷享也失了神,“失魂台,这就是失魂台?”他赶紧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对着失魂台和海里救人的场面拍个不停。

有个渔民举手大声呼喊,大家朝他的方向看去,依稀见他牵扯着一个人,另外几个渔民都向他聚拢去。看似不远的距离,也用了一枝烟的功夫,众星拱月地把人拽到岸边。要把人沿着峭壁往上抬难度太大,好在已经有人把消息传出去,有渔民开了一艘机动船从下游上来,把人接船上去,船往下游开到一处滩涂地靠岸。

李广度他们一直跟着船跑。

跳海的是个中年男人,眼睛紧闭,仍昏迷着,鼻子有血丝渗出,仔细看,还是个残疾人,右手从手肘往下没有了。有经验的渔民在给他做人工呼吸,有节奏地挤压腹腔,男人嘴里有一丝丝清水渗出,脸部渐渐有了表情,先是皱眉,再咳嗽,然后睁开眼睛。

人一救活,渔民们开始七嘴八舌咒骂,“丢你妈的,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想不开的,家里没人了,舍得这么往下跳?”

“你想死不要找上我们银沙岛,我们这一带的风水都给你们这些人败坏了!”

“算你命大,这么多年我们第一次把活人捞起来,其他的最多是捞到一副骨头架子……”

渔民们把多年来积聚的怒火发泄了一通。那人一只手挡住脸,很羞愧地样子。

穆紫蓝说,“别骂了,他心里难受。”男人唔唔唔嚎起来。李广度说,“我们带他回旅馆休息观察观察,有什么情况再告诉大家。”

渔民中有的说,要不要送到镇上的医院去?穆紫蓝说,“大家放心,刚才我给他测脉搏了,没有大问题。”大家看着她,穆紫蓝又加了一句,“我是护士,有十几年经验的护士。”

男人被众人抬进文香旅馆,安置在一楼的房间,和穆紫蓝对门。渔民们交待了几句各自忙去了。

穆紫蓝到厨房去烧姜糖水,让李广度找身干净衣服给男人换上。李广度答应一声,上楼去找衣服,雷享留在屋里看人。

看屋里没人,雷享把椅子拉近床沿,压低声音问,“大哥,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要跳海啊?”那人不回答,眼睛闭着,用唯一的一只手抹眼泪。

雷享又问,“刚才从那失魂台上往下跳,你不怕?海里边是不是黑得很?”那人突然睁开充满血丝的眼睛,从**蹦起来喊,“不活,没法活了。”人跳下床往外冲。雷享吓了一跳,张开手拦着,雷享长得高大强壮,男人比他要矮上半个头,可那人是半狂的,当雷享是肉墙,拼命冲撞。雷享赶紧大声呼救。李广度刚取了干净衣服,手里还拿了一瓶洋酒,飞跑下楼。穆紫蓝也从厨房跑来。几个人把男人按回**。男人大声地喘气,用很怪异的方言低声咒骂。

穆紫蓝看李广度手上拿了酒说,赶紧,给他灌几口,安安神。李广度把酒灌到男人嘴里,咕噜下去半瓶,男人大声地咳嗽,过一会脸上泛起粉色,人也不太挣扎了,嘴里呼呼喘气。

穆紫蓝叹了一口气说,“大哥,你跳过一次海,算是死过了,不兴死两道的,这么闹就和老天爷过不去了。”男人手掩着面,孩子一般嘤嘤哭。

李广度拉张椅子在床边坐下说,“大哥看样子有四十好几了吧,应该是比我年长几岁,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给我们说说,如果我们也觉得你活着没多大意思,不拦你,这世上确实有些坎过不去的。”穆紫蓝听这话忍不住瞟了李广度一眼,能说出这番话的人自然有自己的故事。

男人像是找到了知己,举起那只丑陋的断手,用带着浓重方言的口音说,“我的手在厂里被机器搅断了,老板不赔钱,还把我炒了,我回老家,老婆另外有了相好,那相好的是个流氓,打了我好几次,还说我要是不离婚,就找人把我劈了。我丢了工作丢了老婆,手也只剩一只,像我这样窝囊的人死了都愧对祖宗。”

李广度说,“照我看你的坎不算过不去呀,你手是残了一只,但还是可以找到合适的工作,喂饱一张嘴的工作哪没有?你老婆既然跟人那样了,你更不应该去寻死,自己过,省心,没准将来还能碰上个更好的呢。”

雷享也插嘴说,“是啊,你的事才多大啊,我介绍你到我爸的厂子里上班,手不好看看门做个收发总还行吧,这事包在我身上。”说着雷享从腰间的小挎包里掏钱,掏了一叠子,连毛票都掏出来了。他说,“我这次出门没带什么钱,卡也没带,这里只有五六千块钱,你先拿着,对了,我还戴了块表,前几年我妈送我的生日礼物,应该值几万吧,全给你了。”雷享大大方方把手表撸下来,连同钱一块堆在男人的床头。他一系列举动把李广度和穆紫蓝都震住了,这年青人助人为乐起来可是潇洒得很啊!

李广度说,“大哥,你看人家小伙子把全部的家当都掏出来了,我看你用来救急肯定没什么问题了,对了,他叫雷享,雷锋的雷,享受的享,你得记住人家的名字。”穆紫蓝也说,“对啊,你先到小雷他爸的厂子看能不能找个工作,有了工作把自个安顿好,再回去找老婆,没准人家会回心转意的,你们有孩子吧?”男人点点头。穆紫蓝说,“有孩子牵扯着,机会总是有的。”

大家的劝解起了点效果,洋酒也开始在男人身上起劲,男人眼里有了懒洋洋的睡意,嘴里说,“谢谢大家,我姚世才谢谢大家了。”

穆紫蓝说,“姜糖水应该熬好了。”她到厨房端着一碗姜糖水进来,把碗搁在男人手边说,“趁热喝发发汗。”男人接过碗喝了两口,要放下,穆紫蓝说,“全喝了,一碗下去才够份量。”男人喝干净,连打了个两个嗝。穆紫蓝说,“刚才我看你鼻子出点血,如果你老想咳嗽,肺肯定有点伤着了,过后得上医院去检查检查比较保险,眼下,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

在众人的注视下,男人渐渐合上眼睛,还打起细小的鼾声。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雷享说,“真险了,刚才说不定捞上来的是一具尸体,连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李广度说,“你也听那些渔民说了,就没把活人捞上来过,这些年,我见过好几回捞上来就一副骨头架子。”雷享脸有些煞白说,“他醒了,你们再好好跟他说说,我不会安慰人,我这么年轻也没有说服力。”李广度说,“我看他这个坎可以过得去,不是大问题。”雷享说,“是啊,他这坎算什么啊,没钱可以去挣,丢了老婆可以再找嘛。”李广度忍不住调侃一句,“听你口气,你挺经得起事?”雷享说,“反正我比他强。”穆紫蓝笑了说,“一代人比一代人强。”李广度说,“看来这位姚大哥要睡上一阵,我们轮流看着吧。”穆紫蓝说,“你们忙去吧,我看着,我习惯干这个。”

刚说完这话,穆紫蓝突然捂住嘴哇地吐起来。李广度说,“怎么了?”穆紫蓝说,“我这胃又难受了。”李广度说,“从昨晚到现在你没吃也没睡,你先吃点东西再去休息吧,我守着。”穆紫蓝说,“行,我去吃点药休息一会儿,等下来替你。”雷享说,“需要我做什么?”李广度说,“你去厨房煮点稀饭,煎两条咸鱼,我们的伙食就靠你张罗了。”雷享说,“算了,我不会做,还是我在这守着吧。”李广度说,“好吧,你天生的太子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