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和长林来到周富贵家里的时候,周富贵家里正在吃晚饭,一家三口,围在一张大红圆桌旁,桌上大盘小碟摆了一桌。
头上一把吊扇,正在呼呼地转动着,凉风习习。三个人吃饭却是不安宁,银环不时地和她父亲争执什么,原本十分白皙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红,眉头也紧紧地锁着。周富贵那张油鼓鼓的大脸板得很紧,眼睛还时不时地朝银环瞪一眼。银环的母亲坐在他们中间,时儿瞅瞅银环,时儿又瞅瞅丈夫,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这时,文生和长林从院门外走进来。银环看见文生和长林,脸上的恼怒一下变成了笑容,站起身,迎上去说:“文生,你们在我家吃饭吧。”
文生说:“不吃。”就走到周富贵面前,“周伯伯,你叫我们有事?”
周富贵放了碗,拿了根牙签,一边剔着牙,一边问他们:“在红砖厂做活,很累吧?”
文生和长林都不知道周富贵心里想的是什么,不做声,站在那里只是盯着周富贵。
周富贵剔了一阵牙,才慢条斯理地说:“红砖厂的活,都是重活累活,三四十岁的男子汉,连着做了几天,都说累得不行,你们才十五六岁,和我家银环一般大,我家银环还在父母面前撒娇哩,让你们天天做这么重这么苦的活,我实在于心不忍。这样吧,今天把你们的账结了,该给你们的工钱,也给你们,明天你们就别到红砖厂做活了。”这样说过,就叫他婆娘将文生和长林的工钱拿来。
周富贵的女人连忙从房里拿了一叠票子,分做两份,递给文生和长林。
文生没有接她递过来的工钱,连连说:“我们不累,累也是心甘情愿的。今后,我们还给你们家做活。”
周富贵说:“明天还有半天,砖窑里的红砖就全部搬运出来了,你们还给我做什么!”
文生说:“给你装砖窑,给你烧砖窑。做砖坯也行,那么大的红砖厂,还容不下我们两个人呀。”
金大奎一旁说:“让你们拿着我表姑父的工钱,在红砖厂调皮捣蛋呀,不要你们了,你们快走。”
长林冲他说:“我们不是给你做活,你有什么资格叫我们走?你自己还在给人家打工哩。”
,同富贵说:“红砖厂用不着你们了,你们明天还是不要来,来了也没有工钱给你们。” 银环见状,对她父亲发脾气说:“你要文生、长林走,我就要大奎哥走。”
“你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懂,但我要这么做。”银环气冲冲地对金大奎说:“我不要你在我家做活了,你明天也回去。”
文生见状,对长林说:“长林,我们走。”文生从银环母亲手中接过钱,拉着长林出了院门,就往外走。
银环赶出来,对他们说:“文生,你和长林明天还来红砖厂做活,你们的工钱我给你们。”
长林这时也不管不顾了,冲着银环说:“我们不来做活了,你爹是周扒皮,知道么,就是高玉宝写的《半夜鸡叫》里面的那个周扒皮,心肝上没得血,给大人一天15块钱的工钱,我们只有他们的一半,7块5角钱。他们一次运20块红砖,我们一次运12块,有时还运14块。你没有认真读书,算不来百分比,你掰起指头算,看看你爹每天剥削我们多少钱。”
银环听了,脸有些发白,说:“钱少给了,补给你们就是,你为什么骂我爹是周扒皮。人家高玉宝写的周扒皮是地主,是坏家伙,你怎么把我爹和坏家伙扯在一起。”
“就要说你爹是周扒皮。”长林大声地说。
银环气得踅身冲进屋,“爹,你为什么少给文生和长林的工钱!你不把他们的工钱补给他们,你就是周扒皮。”
周富贵板着脸问女儿:“周扒皮是哪里人?”
银环瞪着眼睛对父亲说:“不读书,文盲,连周扒皮都不知道呀!周扒皮是剥削农民血汗的地主,我们课本上有那么一课,叫《半夜鸡叫》,人家说你也是周扒皮。”
周富贵就冲着他女儿说:“我不读书,是文盲,我怪哪个,怪你爷爷,家里穷,没有学费,不送我读书。你倒好,钱让你用,吃穿也不亏待你,你为什么不给我加油读书?人家长林和文生暑假做活挣学费,一个上高中,一个读中专,你怎么样,老子给你钱却没有学校收你。”
银环被父亲这么一阵抢白,便和父亲大吵起来。文生对长林说:“我们快走,不然,银环她父亲气恼了,会出来找我们算帐的。”
长林说:“我等着他出来,他出来了我就要他给我补工钱。”文生拖着他出了院门:“还说呀,没听见银环和她父亲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么!”
两个人走老远,文生叹气道:“今后,我们砍柴禾卖,只怕他都不会要了。”
长林就不做声了。
文生问:“长林,你说老实话,金大奎屁股上的牛王刺是不是你扎的,还有他衣衫上的炉罐蜂,也是不是你放的?”
长林脸上流露出一丝狡黠,“不给他点厉害看看,他老是欺负我们。”
“你是怎么抓住炉罐蜂的,它没有蜇你?”文生有些好奇地问。
长林有几分得意地说:“我原来是去寻找牛王刺,我要报金大奎踢我一脚的仇,寻得牛王刺之后,我在那里撒了一泡尿,没料到一只炉罐蜂飞到我撤尿的地方就不动了,尿是咸的,它埋着脑壳一个劲地吃尿,让我用牛王刺给扎住了,我把它的两个翅膀扯去,偷偷地别在金大奎的衣衫上,穿衣时,炉罐蜂还不把他往死里蜇?它也要报扯它双翅,还用牛王刺扎它的仇啊。”
长林一脸的得意,“你妹妹被炉罐蜂蜇,眼睛疼了好几天,金大奎的背膛也得肿几天才会好。”
文生说:“金大奎在水潭里怎么会被牛王刺扎了?”
长林说:“你没看见我一下溪就又蹦又跳把水潭的水弄浑浊了么?趁他不注意,我一个猛子潜进水底,游过去狠狠地把牛王刺扎进他的屁股,再从水底逃向一旁,鬼都不知道。”
文生说:“你的鬼主意真多,要是把这聪明用在学习上,你考不上中专,县一中是稳拿的了,也用不着你自己暑假里吃这号苦,挣学费了。”
第二天,文生和长林真的没有去周富贵的红砖厂做活,他们去山里摘山苍子去了,他们打听到镇上开始收山苍子了,5角钱1斤。
美玉已经在家休息了几天,急得不行,听说哥哥带她去摘山苍子,高兴得饭都忘了吃。
“不吃饭,怎么爬得了高山!”文生对美玉说,“你不吃饭,我就不带你去。”
美玉连连说:“我吃我吃。”
山苍子是一种落叶乔木结的小果实,初春开花,花朵儿细细的,黄黄的,绒绒的,结的果实只有绿豆那么大,果实开始是绿色的,熟透之后,就变成了黑色。七月,镇收购站就开始收购山苍子,用它来榨油。据说,能从山苍子里面提炼出一种工业用的高级润滑油。
只是,山苍子树对生长环境有极强的选择性,只有土地湿润肥沃,而且阳光充沛的山坡丘岗,才适宜山苍子树的生长。
因此,这一带的山里,山苍子树并不是到处都有。而且,每年的七月,那些没有挣钱活路的农民,都上山采摘山苍子,卖一点钱,用来买农药化肥,或是给孩子做学费。
文生、长林和美玉三个人冒着酷暑,一口气爬了几座山头,也没有采摘到多少山苍子。
“哥,歇会儿吧,我实在爬不动了。”美玉早已气喘吁吁,热汗淋漓。当三个人爬上一座山垭的时候,美玉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肯起来了。
长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也躺倒在地上不动了。文生抬头看看天,一副焦急的样子,“快中午了,我们才采摘得这么点点山苍子。”他把破背篓放下来,朝里面看了看,破背篓里不过三四斤山苍子。 “我采摘得比你还少。”美玉哭丧着脸,瞅着自己面前的篓子。
“长林,你采摘了多少?”“只怕也比你少!”
“5角钱l斤的山苍子,价钱实在太低了,听说山苍子油的价钱贵得吓人。也不知道那些收购山苍子的人从中赚了多少钱?”“不赚钱,人家肯办厂子?”
“是也是,银环她爹办了个红砖厂,就成了老板,成了有钱人。”
美玉哭丧着脸说:“我们辛辛苦苦采摘半天山苍子,还卖不到两块钱。他们也该可怜可怜我们啊,我们是挣学费呀。”
美玉一副愁苦不堪的样子,“哥,我的两只脚都抬不起来了。”
文生有些生气,“想读书,就不要怕苦。”
美玉说:“哥,我不怕苦,我是饿了,早晨你们又没说不回家吃午饭,不然,我就带条黄瓜来充饥。”
长林这时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你不说饿,我还不觉得饿,你这一提醒,我的肚子还真饿得不行了。”长林将肚皮露出来,肚子瘪瘪的,裤带子吊在了胯骨上。
文生咬了咬牙,“饿也要再爬一座山,这点山苍子,能卖几块钱呀。”
长林没有做声,爬上一棵树,站在高高的树枝上,四周围瞅了一阵,就哧溜溜地从树上梭下来,带几分神秘的口气对文生说:“我们往那边山弯里去。”说着,将蛇壳皮袋子挎在肩头,钻进林子前面走了。文生背上自己的破背篓,又将美玉的篓子放在背篓里背着,一边要美玉快走,一边问长林:“你发现山苍子树了?”
长林已经走了老远,没有听见文生问什么。美玉没有背背篓,轻松了许多,紧随在气喘吁吁的哥哥身后,“哥,你累不累?” “不累,妹,快走,不然赶不上长林了。”
“不累你喘气做什么?我一累就喘气。”美玉没完没了地问。文生不理睬她,勾着脑壳在树林子里钻来钻去,一会儿就找不着长林了。
文生对美玉说:“你叫长林一声,看他在哪里。”
“我不敢。”美玉一本正经说:“以前奶奶在世的时候对我说过,太阳下山的时候,在山林里是千万不能大声叫喊的,不然,老虎呀,豹子呀,就都知道了,它们是会吃人的。”
文生说:“这山里有什么老虎,你别自己吓唬自己。”说着,就大声喊长林,“长林,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你们快来。”长林在下面的山弯里回答道。
文生和美玉寻声往山弯里奔去。
山弯里有一片包谷地,包谷杆子长得粗壮极了,高高的,像林子,叶片长长的,墨绿墨绿,包谷棒子从叶片里面伸出来,缨子红红的,看样子,包谷已经开始灌浆了。
长林站在包谷地里,东瞅瞅,西瞅瞅。
文生有些奇怪地问:“长林,你在那里瞅什么,包谷地里又没有山苍子。”
长林不做声,瞅了一阵,伸手摘了一棵包谷棒子。“这包谷地是你家的么?”
“不是。”
“那你怎么随便摘人家的包谷呀,这不是偷么!”
长林有些无可奈何地说:“我实在饿得不行了,不吃点东西,就走不回去了。”
“再饿也不能偷人家的东西。”
长林不做声,三下两下就将包谷壳剥了,将包谷分做三节,给美玉一节长的,给文生一节,剩下的一小节,他自己拿着就啃了起来。包谷刚刚开始灌浆,一粒一粒,嫩嫩的,黄黄的,珍珠玛瑙一般玲珑剔透,啃一口,长林的嘴角就溢出一股白白的芳香的浆汁。
美着长林,咽了一口口水,问道:“长林哥,生包谷也能吃呀?”
长林早已饥肠辘辘,一边吃,一边说:“早年红军爷爷长征的时候,过雪山草地,树皮草根吃完了,就吃皮带,吃地上的泥土,生包谷怎么不能吃,又甜又香,能充饥,还能解渴。”
长林吃得很香,一会儿,一节包谷让他吃了一大半。
美玉还是不敢吃,只是不停地咽口水。现在,她不是怕生包谷不能吃,长林不是吃得津津有味么。她是怕她哥骂她。这包谷是长林偷来的,老师经常说,好孩子是不能偷别人的东西的。偷别人的东西,就不是好孩子,是坏孩子。
长林说:“快吃吧,吃了我们趁着太阳下山凉快了,还要爬一个山头哩。”
文生说:“谁不想吃啊,只是让人家知道了,会说我们是贼头。”
长林想了想,说:“等会儿,我将那棵摘了包谷的包谷秆子连根拔起,抛到树林子里去,鬼都不知道了。”
文生还是摇头,“吃了人家的包谷,还不让人家知道,更不好。”
美玉发急地说:“哥,你说怎么办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饿得走不回家了。”美玉眼睛勾勾地盯着手中的包谷,恨不得一口将它吞下去。
长林笑说:“那就像红军爷爷长征的时候那样,在那棵包谷秆下放上几块银元,没有银元,就放两块钱。”
美玉说:“我们今天摘的山苍子全卖了,只怕也才两三块钱,一棵包谷要两块钱,我不干。”
长林说:“要赔也是我赔,你们又没吃人家的包谷,着什么急!”
美玉说:“哥,我要吃,我要吃嘛,人家长林哥也吃了,做贼头也不是我一个人。”
文生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要吃,你就吃吧。”
美玉见哥哥同意了,迫不及待地啃起生包谷来,吃了几口,就高兴地说:“哥,生包谷真好吃,快吃吧。”
长林说:“动口三分力,文生,吃吧,人家真要知道了,也没有你的责任,包谷是我偷的,他们要骂贼头,就骂我。”
美玉说:“你不怕骂吗?”“饿极了,还怕什么骂哟。”“你不是说,学红军爷爷,放上两块钱,作赔偿么?”
“那是说着好玩的,我哪带钱来?”
文生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找块石头来,写上我们三个人的名字,放在那棵包谷秆下,向包谷的主人道个歉,赔个礼,我们实在是饿极了,没有办法,才偷他的包谷吃。”
长林说:“这办法好,偷棵包谷吃,自己先作检讨,人家就不会生气了。”
文生拿着包谷啃了起来。其实,文生比谁都累,比谁都饿,他不但自己要采摘山苍子,他还有个尾巴要照顾哩。妹妹年纪小,性子又倔,他时时刻刻都要为妹妹操心,怕她摔着了,怕她遇着什么野兽吓着了,还要给她做思想工作,安慰她,鼓励她,别让她受了委屈。文生三口两口就将包谷啃完,拿着空包谷棒子还舍不得丢掉,后来,忍不住将包谷棒子也津津有味地啃吃了。“包谷棒子也是甜的。”他自言自语地说。
“真的?”
“不信你们自己尝尝。”
于是,长林和美玉都把抛在地上的包谷棒子拾起来,抹了抹粘在上面的树叶,也有滋有味地啃起来。
长林说:“我真想还摘一棵包谷吃。”
文生说:“再不能摘了,吃点东西压压饥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再要摘,也不忍心啊,人家种包谷不容易,晚上还要来守秋哩。” 长林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说不定,那边包谷地里还有守秋的棚子,我们过去看看。”
文生说:“太阳下山一阵了,还过去看什么。我们还要赶到镇子上去,把山苍子卖掉,不然,明天去卖,要耽误采摘山苍子的时间。”
长林说:“当天采摘,当天卖掉,钱也到手了。”说着,长林真的寻了块石头,用小石子在上面写了三个人的名子,放在包谷秆下。
美玉说:“明天我们饿了,还这么的。”
文生说:“明天上山,各人带条黄瓜,又可以解渴,又可以充饥,再要摘人家的包谷吃,人家会说我们思想不好,想沾小便宜。”
天黑的时候,三个人才赶到镇子上,收购站还没有关门。
他们将山苍子卖掉,长林最多,得了6块2角钱,文生第二,5块8角,美玉最少,只得2块6角。美玉二路上老是说收购站的那个阿姨给她算错了帐。文生就骂她,“你自己有多少山苍子也不知道么,采摘山苍子时,一时说口渴,一时又说饿,还说人家算错了帐。”
长林不喜欢他们兄妹老是争吵,问:“明天干什么去?”文生说:“不采摘山苍子,还能去干什么!”
长林说:“附近的山头都被人家采摘完了,要不,我们走远一些,美玉你敢不敢去?”
美玉以为长林不要她了,连忙说:“长林哥,你们明天别不要我好么?”
“好是好,就是要表现好一些。”
美玉做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 “明天我不说累也不说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