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圣克莱一生的全部兴趣和希望,已完全萦绕于女儿身上了。因此,从许多方面看,圣克莱如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更加清醒、更加切合实际地思考自己同奴仆的关系。这都足以使他对自己过去和现在的生活历程极不满意。不久,他便着手解决汤姆获得自由的问题,采取必要的法律步骤,等一履行了必需的手续,事情便可告完成。与此同时,他对汤姆的依恋,也与日俱增。

“喏,汤姆,”圣克莱在为他的解放着手履行法律手续的第二天说,“我想让你成为一个自由人了,你收拾一下箱子,准备动身回肯塔基去吧。”

“不,不!老爷遇上不顺心的事,我是不会走的,”汤姆说,“老爷想让我跟他在一起待多久,我就待多久,也好有个照应。”

“我遇上不顺心的事,你就不走,汤姆?”圣克莱凄然望着窗外……“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顺心呢?”

“等到圣克莱老爷成了基督徒就顺心了。”汤姆说。

“那么说,你当真想等到那一天了?”圣克莱微微一笑,“啊,汤姆,你这个心肠柔顺的傻人儿哪!回家到你老婆孩子身边去吧,替我向他们问好。”

这时,仆人传话说,来了几位客人,两人的谈话也就随之告一段落。

对于伊娃的死,玛丽·圣克莱的悲痛极为深切。奥菲丽亚小姐也感受到了这种损失,但在她那善良、诚挚的心里,这种损失却结出了永恒的生命硕果。她比以往更加和蔼和温善,仿佛一个人在内心权衡之后,颇有收益似的。现在,她以伊娃第一次在自己眼前使用过的那种温和手段,来看待托普茜,只是把她视为一个具有永恒生命的人,上帝送来的由她带领着走向荣耀与美德的人。

于是有一天,奥菲丽亚小姐在客厅里对圣克莱说:

“托普茜这孩子近来大有长进,我对她寄托着很大的希望哩。不过,奥古斯丁,”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说,“有一件事我想问一问,这孩子将来归谁?是归你呢,还是归我?”

“怎么,我不是已经把她给了你嘛。”奥古斯丁说。

“可没有履行法律手续。我想按法律把她归在我的名下。”奥菲丽亚小姐说,“因为我可以有权利把她带到北方自由州去,给她自由。这样我就不会白白花费心血了。你要是愿意让她归我所有,那你就给我写一张赠书或者什么法律证明。”

“好的,好的,”圣克莱说,“既然落在了北方佬手心里,除了乖乖听命,还能怎样哩。”圣克莱很快起草了一纸赠予证书,末尾用草体大写字母签了名,接着把证书递给了她。

“我的好堂弟,”奥菲丽亚小姐面带笑意说,“要不要找个证人?”

“咳,可真烦人!找吧,喏,”他推开了通向玛丽房间的门,“玛丽,堂姐要你的亲笔签名,你把名字签到这下面好了。”

“这是什么?”玛丽一边浏览证书,一边问,“简直是荒唐!”说着,心不在焉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喏,你瞧,她连灵魂带肉体都归你了。”圣克莱把证书递给她,说。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不归我,”奥菲丽亚小姐说,“除非上帝,谁都没权利把她给我,不过,我现在可以保护她了。”

奥菲丽亚小姐小心翼翼地放好证书,然后也跟着他来到客厅里。

这是一个天气温暖,金光万道的傍晚。吃茶点的时候,圣克莱一直心不在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茶点过后,他、玛丽和奥菲丽亚小姐几乎一言不发地走进客厅。圣克莱坐在钢琴前面,弹奏着一支有低音伴奏的柔和而忧郁的曲子,接着唱起了那首宏丽的古拉丁文的《最后审判日》的曲子。

圣克莱唱完,用手扶着头,在钢琴前面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在地板上来回踱起步来。

“最后的审判是一种多么崇高的见解!”他说,“不少世代以来的一切冤屈都得到了昭雪!一切道德问题,都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智慧得到了解决!”

“是啊,”奥菲丽亚小姐说,“不行善的人不可能不做有害的事。”

“要是有的人自己的良心和所受的教育,以及社会的需要,都召唤他去树立一个高尚的目标,他没有树立,要是在他能够干一番事业时,他只是从人类挣扎、痛苦和受欺凌中游离出来,变成了旁观者,”圣克莱心不在焉却又充满深情地说,“这样的人,应该怎样看待呢?”

“那我要说,”奥菲丽亚小姐说,“那他就应该立即悔过自新。”

自从伊娃死后,圣克莱还是第一次跟她说了这么多话。这会儿,他说话时,显然是抑制着强烈的感情。

“我对基督教的看法是,”他又说,“我认为,一个人如果不竭尽全力,来反对这个成为我们整个社会基础的可怕的不公正制度,必要时甚至不惜牺牲生命的话,那他就不是一贯笃信基督教。”

“你既然明白这一切,”奥菲丽亚小姐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做呢?”

“哦,因为我的那份仁慈,只是躺在沙发上,诅咒教会和传教士没有殉道和忏悔的精神罢了。我希望,一旦搞清了我的职责,我就去履行,”圣克莱说,“首先从我自己的仆人做起,对于他们,我至今什么都没做过。将来有一天,我也许可以为这个奴隶阶级尽些力量,拯救我的国家免于耻辱。”

“一个民族竟然能自动解放奴隶,这你认为可能吗?”奥菲丽亚问。

“这我不知道,”圣克莱说,“既使我们明天就起来解放这千百万的奴隶,谁又愿意去教导他们,指点他们怎样运用自由权利呢?现在请告诉我,在你们北方各州,是不是有基督的博爱精神,足以容忍他们受到教育、得到提高这一过程呢?如果我们解放了奴隶,你们愿意教育他们吗?如果我想叫阿道尔夫当个店员,有多少商人愿意雇用他?如果我想让琴思和罗莎上学,在你们北方各州那里,有多少学校愿意录取她们呢?你看,堂姐,我只是要求对我们公正一些。我们处境很糟糕,我们对黑人的压迫更明显一点,可是,北方那种违背基督精神的偏见,几乎同样是一种严酷的压迫啊。”

“唔,堂弟,我明白情况是这样的,”奥菲丽亚小姐说,“我明白自己过去就是这样,后来我懂得了我有义务去克服这种偏见,但我相信自己已经克服了。”

圣克莱又在房间里溜达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想到街上走走,听听今天夜里有什么消息。”说着,他拿起礼帽,走了出去。

汤姆跟随他走到院子外的通道上,问自己是不是随侍出去。

“不必了,我的仆人,”圣克莱说,“我过一个钟头就回来。”

汤姆在走廊里坐下来。夜里,月光皎洁,汤姆望着喷泉时起时落的水花,听着喃喃的水声,心里不由得想起了家,想到自己即将成为自由人,想回家就能回到家里去。还想到,他应该怎样干活,好赎回妻子儿女。当想到那双手不久就会听由自己支配,可以干活赎回全家自由时,他喜悦地摸了摸自己强壮胳膊上的肌肉。然后想到了自己高尚的年轻主人,一想到他,便总是习惯成自然地为他祈祷。接着,他的思绪又飘到美丽的伊娃身上。他相信,她现在跟天使们在一起了。这样想着想着仿佛感到容光焕发、头发金黄的她,正在喷泉涌出的水花中向他眺望。后来,他进入了梦乡,梦见伊娃像以往那样,朝他奔过来。她头发上戴着茉莉花环,脸上露出喜悦,眼睛兴奋得闪闪发光。再定睛细看,她又仿佛从地下升起来似的,脸颊比以往苍白,眼里射出深沉而圣洁的光辉,头上仿佛罩着一个金黄色光环。接着,从眼前消失了,笃笃的敲门声和大门外的人声鼎沸,把汤姆惊醒了。

他匆忙打开大门,只见几个人压低了声音,脚步沉重地用百叶窗抬进一个人来,上面裹着斗篷。灯光照在那人脸上,汤姆不由得一阵震惊和绝望,大声狂叫起来。

圣克莱方才走进一家咖啡馆看报的当儿,里面两个喝得半醉的男人打起架来。圣克莱和另外一两个人,想把他们两人拉开。不料,两人中有一个持一把猎刀,圣克莱正想夺过来,肋部却挨了致命的一刀。

全家上下,一片痛哭哀号。医生进来做了检查,从他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圣克莱只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搭在跪在他旁边的汤姆的手上,说:“汤姆,你这个苦命的人!我快不行了,祈祷吧。”

汤姆祈祷过后,圣克莱伸出胳膊,抓住汤姆的手,挚爱地望着他,然而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他闭上了眼睛,仍然抓着汤姆的手,因为,在永恒天国的大门内,黑人的手和白人的手,是平等地握在一起的。

在灵魂超度之际,他突然睁开眼睛,闪烁出喜悦的光芒,叫了一声“母亲!”便溘然长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