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卧室里,大山正纪在床边坐下。心潮不住翻涌,他自己也压不住。他心里不断打鼓,太阳穴突突地跳,声音十分刺耳。
他长出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
正纪拿起扔在**的遥控器,打开电视。一片昏暗中浮现出青白色的画面,播的是男女偶像一起做菜的综艺节目。
他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过去。
他在新闻节目上停下。是首都高速上的连续追尾事故,据报道有十二人死伤。他毫无兴趣,却继续看了下去。连续追尾事故的新闻结束后,开始报道初中女生的自杀案。照节目的说法,是同学在社交网络上说她坏话,致使她上吊自杀。女评论员神情严肃地说:“话语有时比肉体暴力更能伤人。”
又是霸凌。
要扼杀一个人的心,话语就足够了。但心死是复仇的正当理由吗?
新闻节目转而播报关东地区的地震,最后是医学界发展的专题节目。
没有新闻报道大山正纪坠楼而死。
正纪换台找其他新闻,但都没有报道他关注的案件。
他关了电视。屏幕的光顿时熄灭,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才适应了黑暗。
自首……
正纪闭上双眼,从肺里挤出一口气。
如果那件事曝光了,会怎么样?
他在想,他忍不住不去想。
正纪仰面倒在**,在黑暗中凝视着天花板。
愁闷的情绪在脑中打转。同名同姓这件事就这么折磨人吗?其他同名同姓人士的罪孽流转,让人生不断偏航。
他沉浸在思考的海洋中,大脑疲惫了,睡魔袭来。就在他眼皮耷拉下来陷入迷糊时,一阵蜜蜂振翅般的震动声传入耳中。
意识清醒了,正纪坐起来。圆桌上黄绿色的光正一闪一闪地摇动。
他伸出手,拿起手机。上面显示着“大山正纪”的名字。
犹豫一番后,他接起电话:“喂……”
“啊,你好。”
“有什么事?”
“不好意思,我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由于心中有愧,正纪心中忐忑,仿佛一切都暴露了:“没有发生任何你希望看到的事。”
“这样啊……”声音沮丧得像要沉到地底。
“你还好吗?”
“……嗯,没事。”
“听起来实在不像。”
对方带着自嘲意味的苦笑说:“我后悔了。”
“后悔?为什么?”
“我要是早点发现他的真实身份,就能当场抓住他,不会让他给跑了。”
“抓了他,你打算干什么?”
“要是早抓住他,我就给他拍视频。我要让他坦白罪行,再公布视频。这样比曝光他的偷拍照更有冲击力,应该能轰动一时。公众要是知道了我们受害者协会的存在,也会关注同名同姓的痛苦。这样就不会有人再像我们一样受罪了。”
公布视频……
要救这些大山正纪,还有其他办法。
既然他想救大山正纪们……
“怎么了?”
正纪斟酌起哪些要隐瞒,哪些能说。
他横下心,开口道:“坦白说,我跟凶手‘大山正纪’……联系上了。”
“真的吗?”
“我发了封邮件过去,他回复我了,还指定了见面地点……我去见过他了。”
“什么?”
“我去见过他本人了。”
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不是吧,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去见他?”听口气,是在责备他。
“我想单独跟他聊聊。”
“你真会自作主张……这关系到我们的人生。为了公布他的真身,过回平静的生活,我们要——”
“有些事只有私下才能问到,比如说媒体也从来没报道过的犯罪动机。”
“动机……问这个有什么意义?他不就是个对小女孩**的猎奇变态吗?”
“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
凶手“大山正纪”亲口告诉自己的话涌上脑海。
凶手说,一切起源于他上高中一年级时受到的霸凌。
“大山正纪”因为在教室里画画,被几个男男女女组成的小团体盯上,受尽了他们的诋毁与辱骂。
“这是什么?好恶心的画!”
“哇,还是**。”
“什么?他画**?”
“低级!”
“这是变态啊。在教室里画这种东西,不就是性骚扰?性骚扰,性骚扰!”
“这就是所谓的萌?太恶心了,赶紧滚吧。”
自尊心遭到践踏,人格也被全盘否定,心一天天死去。
他说同学都视若无睹。要上学时,他胃痛欲裂,心怦怦狂跳,像要被压碎一样。污言秽语在脑海中不住打转。只要被兜头痛骂过一次,那些话就会化为刻在心头的伤口,永不愈合。
正纪说出了凶手“大山正纪”告诉他的事。
“都这个年代了,喜欢动漫也不至于——”
“看看网络,就知道了吧。现在这个年代,人人都想拿自己的好恶和社会正义画等号,群起制裁别人。”
“也是……我们也领教过网络的恶意,光看就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污染了……”
“大家总要批判点人啊事的,还一个比一个嘴臭,像要比拼谁的心灵更丑陋。凶手‘大山正纪’受的霸凌是从网络延伸到了现实。”
“又或者说,是网上的霸凌被带到了现实里……”
“没错。但是事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正纪用力握紧手机,“照凶手‘大山正纪’的说法,他也跟我们一样。”
“一样?”
“在教室里老老实实画画的‘大山正纪’为什么会沦为霸凌的靶子……”正纪顿了顿才说,“是因为他也跟一个罪犯同名同姓。”
电话里传来傻乎乎的声音:“哈?你说什么?受同名同姓杀人犯折磨的是我们。”
“说白了,就是同名同姓的连锁效应。”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其实,当时好像有个大山正纪因为猥亵女童,被逮捕了。”
电话的对面沉默了一瞬,随即叫道:“哦!我看到过那条新闻!被抓的是个小学老师对吧?二十岁出头的。”
“你记得真清楚。”
“爱美被害案的凶手名字曝光之前,我跟打工的女同事聊到同名同姓的事,就搜了搜自己的名字。结果有很多大山正纪,也包括那个性犯罪的大山正纪。”
“太糟心了。”
“那个案子没怎么报道,而且混在很多性犯罪案件里,好像没引发什么关注。当时我还有点优越感,觉得‘我比这个大山正纪强’。”
正纪不太明白这种感觉。在发生爱美被害案前,他从未想过同名同姓的问题,反而觉得自己——自己的名字是独一无二的。
不过,如果有个大山正纪比自己更活跃、更有名……
正纪稍作想象,又觉得可以理解了。他看过一篇报道,介绍的是一位非足球项目的新职业运动员,和全球闻名的足球球星同名同姓。此君大倒苦水,说他上高中时为配不上名字而自责,不愿因名字受到关注。但随着自己的努力他建立起自信,接受了那个名字,现在变得很积极,认为这样能让别人一下子就记住自己。
正纪继续说凶手“大山正纪”:“当小学老师的那个大山正纪犯猥亵案的事就发生在‘大山正纪’的家乡附近,所以在他的高中里也传得沸沸扬扬,他被人当成犯罪后备军,受到了霸凌。”
“就因为名字……”
只要叫大山正纪,人人都想象得到这种痛苦。
“霸凌一天严重过一天。‘大山正纪’说他越来越恨主导霸凌的女生,为了找回被剥夺的自尊,还试过反击。他拿上了美工刀。”
“美工刀……”
“他好像是想让那个女生体会到言语对自己造成的伤害。但真对上本人之后,他又畏缩了,什么也没做成……”
“那他为什么要向六岁的小女孩下手?”
“……因为那是霸凌他的女生的妹妹。”
电话对面的大山正纪哑然。他喉咙咕嘟一声,用发颤的声音说:“不是他随便看上的?”
“我也一直以为他是随便看上的。”
——她和姐姐一起开开心心地散步,在儿童杂志上当读者模特,将来的梦想是开花店,这些根本就不重要吧?
爱美被害案发生后,媒体报道的尽是被害人的情报,朋友为之愤慨。当时听了这些消息,正纪以为小女孩是因为纯洁又可爱,才被变态给盯上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因为长期被霸凌,心里害怕,不敢反抗霸凌者本人,又钻了牛角尖,才犯了罪。他想让那个女生体会到他的感受,就挑中了她的小妹妹。”
“这么一说,被害人家属是说过凶手和他大女儿上同一家高中。”
——错的是霸凌我的加害者吧?我不知道伤得多痛,还受了性侮辱……所以我别无选择。不动手,我只有死路一条。
凶手“大山正纪”用呕血般的语气宣泄,像在诅咒。
听他本人道出真相时,正纪大为震惊,说不出话来。
但就算被霸凌得厉害,也无法成为伤害无辜小女孩的正当理由。受了别人的伤害,不代表可以伤害别人。“受害者”不是批判、攻击与加害的免罪符。
社交网络上有很多人动辄以受到伤害为由,谩骂别人。看的时间久了,人会渐渐麻木……
但冤冤相报的复仇能带来些什么?
“……情况我都了解了。”对方叹息着说,“可是就算‘大山正纪’有值得同情的地方,有被人伤害的一面,我们的人生还是因为他蒙上了阴影。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正纪深呼吸两下:“我们的人生问题应该不用再担心了。”
“为什么?”
“……已经了结了。”
“了结……是什么意思?”
“……就是已经结束了。你关注一下新闻,很快就会明白的。”
趁对方尚未追问,正纪先挂断了电话。大山正纪很快又来了三四次电话。但他一直不接,对方像是放弃了,也不再打了。
——对,等废弃酒店的坠楼事件曝光,他也会明白刚刚那句话的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