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花了两个时辰,小心处理那人的肌理血脉,终于血止住了,烧也退了下去,只要伤口好好养护,应该就能慢慢好起来。

然而孟荷还面临一个难题,如何在这个人醒来时,稳住他的情绪,让他不要挣扎。

她大可以一碗碗麻沸散就这么喂着,等伤口好些了再让他清醒,可这样于他的伤口愈合,很是不利。

因此待包扎好伤口,确认万无一失后,孟荷给那人又喂了碗药,静静守在床边等他醒来。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关注着孟荷,却有意无意,将她同那个伤兵待着的地方,空出了一块无人接近。

只有先前帮她的那个小兵,呆呆坐在床头陪她等着。

“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孟荷抬头问。

“刘大壮,十七了。”他小声道。

“嗯。”孟荷有些揪心,这孩子才这么大点年纪,左手却没了三个手指头,许是注意到孟荷的目光,他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你昨夜为何帮我?”孟荷见状,岔开话题道。

“我...我之前也觉得,没了手指头,我就是个废人了。”

“可后来发现,我在伤兵营,一样能帮上别人的忙。”

“不像那些倒在战场上的兄弟们。”刘大壮抹了把脸,粗声粗气道,“他们永远没有机会了。”

孟荷闻言,微微叹了一口气,心情复杂。

两人别过头去,不再多言,等候着**的伤兵醒来。

孟荷的药起效很快,中午时分,那人便眼皮翕动,嘴中咕哝着什么,有了转醒的迹象。

刘大壮端了碗水,稍稍润了润那人的唇,许是冰凉的水液清醒了那人神智,他猛地张开眼睛,呜呜嗯嗯起来。

孟荷神经紧绷,做好了点上这人睡穴的准备,她坐到他面前,轻声道:“大哥,你先听我说。”

“你的右腿伤口,沾了污泥,脓溃坏死,为了不让邪风上行,保住你的性命,我只能将你的右腿截去。”

她说完,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性命优先,若您有任何怨恨,只管冲着我来,千万保住身子。”

那伤兵闻言,直挺挺躺在**,嚎啕大哭起来。

他的哭声干枯凄厉,犹如老鸦的利爪划过枯木,惊得众人皱眉朝这边看来。

孟荷见他没动身子,刚放下心来,就被一人推到了一旁。

“妇人之见!”昨夜同她争论的陈大夫横眉冷眼站到床前,伸手就想去捂住那伤兵的嘴,“小兄弟,我可同你说,这是她一人下的决定,同我们伤兵营其他军医无关,你日后要报仇,也认准了她一人。”

“别吵了!”陈大夫大声道。

那伤兵却不肯让他近身,挣扎间抬手打了他眼眶一下,陈大夫恼羞成怒,就要下狠劲将他制住。

“慢着!”孟荷怒道,抽出鞭子一卷,将陈大夫捆了个囫囵个儿,“他是病人,你怎么还同他动手!”

“你!”陈大夫面上挂不住,正要破口大骂,那伤兵却抽抽噎噎哭喊道:“不!”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他面朝孟荷使劲一扭,又流下泪来。

这下准备上前叫孟荷放人的其余人,都愣住了。

“我...我昨夜又冷又热,一会像被冻住,一会觉得像被火烤,都见着阎罗王要带我走了。”伤兵打了个大声的哭嗝,接着抽咽道,“我不干啊,我就给阎罗王磕头,我说我媳妇刚怀了孩子,我还没见到她娘俩一面呢,我不能死,就是缺胳膊断腿了,我也得回去啊!”

“我头都嗑出血了,阎罗王也不讲话,最后我昏死过去,刚才一睁眼,却发现自己活过来了!”

“大夫啊!您真是菩萨转世!”他激动得又落下泪来,孟荷方才让他怔住了,忙上前去安抚他道:“你先静静,情绪激动,伤口易崩裂出血。”

说着,她悄悄点了那人睡穴,那人眼皮打架,抽噎着昏睡过去。

孟荷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他的伤口,发现没有出血,这才转过身,看着呆若木鸡的陈大夫道:“陈大夫,病人伤痛之下,情绪激动在所难免,你不安抚病人便罢了,还火上浇油,乃至于与病人争执,实在有失医者仁心。”

她一甩鞭子,将它从陈大夫身上收回来,将他拽了个踉跄。

陈大夫面红耳赤,众目睽睽之下却无话可说,只恨声道:“你不过是运气好,赌对了而已!”

孟荷不欲再与他争辩,只对那陈大壮交代道:“你好好看着他,不要让他乱动。”

说着,她拨开众人围成的圈子,就见秦大夫站在人群之外,神色怔愣。

“秦大夫...”

孟荷刚想说话,秦大夫却抬手止住了她:“我们行医多年,却逐渐圆滑自保,失了初心,实在羞愧啊。”

孟荷微微皱了皱眉,她并不是想听他们懊悔,而是......

“秦大夫,我奉帝命而来。”她面目整肃,缓缓道:“我也敬着各位年资长,经验多,因此愿做诸位的小辈。”

“可我如今觉着,既然陛下派我来,我就还是应当做我自己该做的事情。”她沉声道,“秦大夫,从今日起,伤兵营所有人的脉案,我都要过一遍,如果我认为不对的,我会参与沟通调整。”

她看着满脸皱纹大老大夫,行了个晚辈礼:“对不住了。”

“好。”秦大夫沉沉叹了一声,“应当的,他们...我去替你说。”

“谢谢您。”孟荷看着老者步履缓慢的背影,心中的坚定盖过了酸涩之情。

既然无论她如何做,都要被人认为是独断专行、仗势欺人,那她不如就借了他们口中的“势”,真正做那个说了算的人。

周围显然有人听到了孟荷的话,却见秦大夫没反对,也熄了声音,四散开了。

秦大夫显然在众军医中很有威望,那日过后,孟荷案上每天都会出现伤兵的脉案。

她本身就又要医治伤者,又要审众人的脉案,只得牺牲睡眠时间,夜夜点灯苦熬。

这夜同样深沉,她屋内烛火一闪,她未抬头已知来人是谁。

“还需要多久才能休息?”萧慎柔声道,想来他已经知道了前些日子伤兵营发生的事情。

“快了。”孟荷唇边被递了一碗酽茶,她微微抬头饮下,望着自己映着烛火的脸,撞进萧慎的眼中。

两人都是眼下乌青的狼狈模样。

她笑了一声:“今夜为何来?”

“同你说说之前你我被偷袭的事。”萧慎道。

孟荷一愣,停了手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