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他耐不住了,给人事组戴老师打电话,拨码盘的时候他的手不由得颤抖着。
“戴老师,我想打听一下,市外办的报到通知……”
“噢―俞晓易同志吗?这个问题……那个那个……啊―”老戴口中像含了浆糊。
“戴老师,又有什么意外吗?”俞晓易几乎要把话筒捏碎。
“就是嘛,实在没想到,昨天,市外办又把材料给退回来了……”
眼前一黑,要不是靠着电话亭的板墙,他差点要支撑不住瘫到地下。
“为什么?为什么呀?”他叫了起来。
“他们说是编制已满了。”
到处都是编制已满!难道偌大世界就难容我俞晓易一个人吗?
“俞晓易同志啊,不要着急,我们再帮你联系单位,还有许多业余工大、电大、夜大,都很需要人哪。再等等,再等等吧。”
晓易不知如何挂上话筒的。
从电话亭到家门口只有几十米的距离,俞晓易却没有力气走回去。倒是邻居的一位大嫂见他神色不对,告诉了梵梵,梵梵跑出来,把他搀扶回去了。
梵梵又急又恨,只得找莫可讨主意。
莫可得知意外的事变,半晌说不出话来,多么豁达的人一时也乱了方寸。
俞晓易霍地站起来,说:“我到市外办找他们领导问问去,我要向他们陈述我的心迹,我不是向他们讨碗饭吃,我要工作,我不愿把学到的东西沤在肚子里发酵发霉!”
“领导是不会接见你的,你还是找他们人事组的同志,就说是联系工作,也许能让你进去。”莫可说。
俞晓易真的闯到市外办世界经济研究所去了,费尽口舌,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见到了人事组的负责同志。
俞晓易慷慨陈词,如实地说了自己的经历和愿望。
“你要求工作的心愿我们能理解,很可惜呀,编制早已超员了。”对方客气地、公事公办地回答。
“没有编制,就暂时让我当个编外人员吧。”俞晓易已经被逼到绝境了。
“哦,你的精神是可嘉的,可是,像你这样有学位有能力的人,F大学为什么不把你留下来呢?”充满怀疑地问。
俞晓易被对方这句问话激怒了,心里像有把火在烧,F大学不留我,竟然也成了我的罪过吗?!他忍受不住这种侮辱,别转身就走,老子哪怕去当临时工,也不再踏进你们的门槛!
俞晓易嘈嘈地走得快,一腔怒火都凝在脚板上了。
“同志,同志,你等一等。”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边喊着追了上来。刚才,俞晓易和人事组负责人说话时,她就坐在旁边的办公桌后面。
“同志,同志……”
“我不认识你。”
“我看过你的材料,我是这儿人事组的工作人员,是我到F大学去拿你的材料的……”
“噢,你有何贵干?”俞晓易没好气地说。
“同志,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我们有同样的经历,我也插过队,下过乡……我很理解你,可是……实在没有办法,我跟领导为你的事争了许多次……”她很抱歉地低下了头。
“我感谢你……”俞晓易被她的话感动了。
“千万不要泄气,我相信,一定会有明智的伯乐选中你这匹良马的。”这位女子匆匆地说完了这些,掉头便回办公室去了。
一时间,俞晓易真是百感交集呀!
正值下班的时分,马路上人与车辆拥挤得几乎要溢出街面。车辆喧闹,人声鼎沸。然而俞晓易却像一个人跋涉在荒无人迹的沙漠之中,心中只觉空寂和孤独。
他想起在美国的一个暑假,他为了攒积回国的路费,徘徊在纽约的街头。沿马路一家一家挨个敲开餐馆的门,赔着笑脸向老板要求一份当招待甚至洗碗的工作。老板又都是那么客气地拒绝了他:“It's full here, sorry .(我们这儿满额了,对不起。)”他儿乎跑遍了纽约五、六十条横街竖道,简直像个沿街乞讨的乞丐。那时他的心情是不是和此刻一样地悲凉呢?不,那时他虽然又冷又饿,心中却没有半点沮丧和颓废,他充满了信心:咬着牙,挺过这一关,只要回到祖国,就有希望和理想!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人们会只相信档案上那几句不负责任而害人终生的评语,却看不到他为国为民的一颗真挚的心呢?
他不自觉地又想起米娜给自己算的命,难道真有命吗?可恨的米娜……也许米娜是对的,我真不该这样匆匆忙忙地赶回来,考个博士,或者找一份好工作……梵梵不是说想出去留学吗?对,也许这是唯一的路了!再申请出国,重新漂洋过海、远离家乡……
他闷着头只顾往前走,一连撞着了好几个行人,人家骂他,他也不解释,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和人大吵一架的。
他在哭,眼泪往肚子里流;他在喊,胸膛里瓮瓮地共鸣。
于是,他愤愤地楚进一月烟纸店,买了整整两条“大前门”!
俞晓易终于病倒了。烟抽得太猛,嘴边发出了一连串的火泡,不停地咳嗽,肺部作痛。发高烧,三十九摄氏度。
半夜里,晓易说胡话,把梵梵吓得六神无主。她像守婴儿似地守着丈夫,眼睛哭肿了,人憔悴了。
第二天早上,晓易稍微清醒了,梵梵熬了大米稀饭,把鸡蛋拌在里面,喂他吃下。
晓易抬起手摸了摸梵梵削尖了的脸颊,说:“梵梵,假如没有你在身边,我真支撑不住了……”
梵梵眼圈红红地对他一笑,“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别太伤神了,天下大着呢!易,还是听我的意见,出国读博士去,我陪你伴读,替你料理生活,我也可以去当Baby-sitter,去教小孩中文,赚钱养活你……”
“梵梵,别这样说,不,我不能……”晓易拽住梵梵的手,捏得那么紧,以至梵梵痛得呵了一声。昨晚上,晓易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又出国了,飞机在茫茫的云海中飞行,总是钻不出云层。他听见梵梵在云下面哭着喊他的名字,他急了,用手去拨云,越拨越多,他被云包围了,透不过气,他拼命地挣扎着,挣扎着……出了一身冷汗。
“易,我知道你抛不开你的事业,可是留在这里,连个工作都没有,怎么干事业?你还留恋什么呢?”
是的,还留恋什么呢?晓易说不出来,然而,心里的的确确是挂牵着什么啊……也许,正因为回来后什么也没干成,他才下不了决心两手空空地出去,碰到迈耶教授他说什么?碰到米娜他又能说什么?
“易,你犹豫什么?你顾虑什么?”
“梵梵,让我再仔细地想想,好吗?”
梵梵长叹了一声。
这时,莫可和阿国一起来看晓易了,他们带来了许多水果,还有一盒巧克力糖。
“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糖你们带回去,晓易内火旺,不能吃巧克力。”梵梵说。
“这糖,你们无论如何要收下的!”莫可说着微微红了脸。
“这……是我和莫可的喜糖!”阿国竟然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们……?!”晓易吃惊地从**仰起身。
“我出国的护照下来了,准备在临走前把婚事办了。”莫可很平静地说。
莫可出国是为了求学,但她决不想答应表哥提出的苛刻条件,她对阿国的忠诚和仗义一直是有好感的,虽说他们恋爱的过程如闪电般迅速,可是他们的心是早就相通的。
“恭喜恭喜,哎呀,你们保密保得太牢,我们什么礼物都没准备。”梵梵说。
“老朋友,送什么礼!俗套,免了免了。”阿国说着,幸福地笑笑,脸上油光光红闪闪的。
“晓易,阿国结识了一位青年作家。他到他们公司去采访,阿国对他谈起了你的事,人家都非常同情你,主动提出,要来采访你,为你写一篇报告文学,抨击那种妒贤忌能、对人的前途不负责任的恶劣作风,你同意吗?”莫可问。
晓易想了想,摇摇头。他想起报上大幅登载的介绍F大学重视人才的通讯报道。
“说实话,我也觉得写一篇报告文学没什么用场,批评归批评,人家要怎么干还是照样干,甚至还来个打击报复。”阿国表示赞同,“晓易呀,我看你还有一条活路可走。”
“什么?”
“再度出国,攻博士学位!”
“我们真是不谋而合,我一直在劝他呢。”梵梵很高兴,有莫可和阿国一起做做工作,晓易会从牛角尖里钻出来的。
晓易不回答,淡然一笑。
“依我看,当初你就不该急着回来,考个博士,或者索性留在那儿干出番成绩来。你看看,有些人根本没什么大本事。出国了,当了什么企业的经理、董事之类的,回来做生意,首长亲自接见,小汽车进进出出,今非昔比啦。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一条坏习惯,什么事情,只要外国人说声好,那就是好上天了!”
“这么说,莫可出去读书,你不打算要她回来了?”梵梵间。
“我要回来的。”莫可说。
“莫可,你可别为了我而急急地赶回来,像俞晓易那样,教训够惨啦。不学出个名堂别回来见我。”阿国说。
“去你的。”莫可慎怪地瞪他。
“那怕不回来我也没意见,我就跨过大洋来看你。只要干出成绩,为人类造福,在哪儿都一样。共产主义不就是要消灭阶级,达到人类大同吗?你看杨振宁、李政道、丁肇中等等、等等,举世公认的科学家,你能说他们不是华夏的光荣和骄傲吗?”阿国愈说愈来劲了。
“阿国,就你话多!”莫可又慎他,“晓易一定累了,我们走吧,一让他好好休息。”莫可最了解晓易,她知道阿国的话会怎么剧烈地刺痛晓易的心呀!莫可也希望晓易能够重新出国去读博士,这就他来说恐怕是最好的出路了。可是她并不劝晓易,她知道,晓易决不会就这样灰溜溜地出走的,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她望着晓易苍白的脸,心里感到无限凄凉。“晓易,你一定要安心休息,不要想得太多了。……”
莫可和阿国告辞了。
梵梵伏在晓易身边说:“你看,大家的意见都是希望你重新出国去读书,你不能再执迷不悟了。”梵梵抬头看一看挂在墙一上的月历,“米娜就要来了,她要是知道了你回国后的遭遇,一定会同情你,帮助你的……”
“梵梵!”晓易猛地叫了声。
“啊?”梵梵把脸凑近他。
“梵梵,你听着,我有一个要求,不管怎样,你千万不可把我回国后的种种事情告诉米娜呀!”
“为什么?”梵梵就是想让米娜知道一切而伸出援助的手。
晓易紧紧地闭着嘴,脸色很严峻。
他羞于在米娜面前陈述离别后的种种挫折,他担心米娜会对祖国的现状产生某种误会。
晓易不是害怕在米娜面前丢了自己的面子;他是不愿让“祖国”这神圣的字眼蒙受丝毫的污垢和灰尘!
为梵梵所日思夜盼的、为晓易所忧心忡仲的米娜的电报终于在一天早上来到了。
它像一只鸟儿般地飞来了,它究竟是一只吉祥之鸟还是不吉祥之鸟呢?
从纽约飞往上海的班机是晚上八点到。梵梵一整天都在想:到底穿哪一件连衣裙去接米娜?第一面给人家的印象实在太重要了。她一件件地穿仁问晓易,晓易心不在焉。要是他已经有了工作,正在意气风发地干事业,甚至已经干出了点名堂,他一定会兴高采烈地去迎接米娜的;可是现在他就担心米娜要问他回国后的情况,毫无疑问,米娜是必定要问的。那么,他将怎样回答?!
只好说谎了!晓易在坐上开往机场的出租汽车的那一刻横下心决定了。
而梵梵终于穿了一件天蓝的绸裙,她想:要端庄一些,别让米娜把我看成和社会上那些一心迷恋西方生活的姑娘们一样地浅薄了。
在机场,他们等了许多时候,飞机晚点了两个多小时。
在这个时间,晓易无心与梵梵商量如何如何地招待米娜,他在心里暗自编造着如何对米娜介绍自己回国近一年的情况。
晓易病体刚刚复原,心灵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脸色蜡黄而消瘦,眼眶深深地陷进去了。
“来了,来了!”梵梵紧张地喊,比去年接晓易回国还要激动。
出口处陆陆续续地走出人来了。五彩缤纷的衣着看得梵梵眼都花了。
虽然分隔一年了,但晓易还是从花花绿绿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米娜。她总是那么高贵地仰着下巴,水汪汪的眼睛旁若无人地直视着正前方。她穿着雪白的汗衫和雪白的长裤,头发黑瀑布似地披着,黑白分明的色彩使她非常引人注目。
“……米娜!”晓易一步跨出接客的人群,叫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
“易!”米娜先是一愣,随即轻盈而急促地向晓易跑了过来。
他俩在相隔两米的距离处站住了。
晓易真担心米娜会情不自禁地扑上来。
米娜真想扑上去搂住晓易……她哪一天哪一时不在思念晓易呢?可是,她非常敏感地看见了站在晓易身后不远处的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她在照片上见过她,幸福的梵梵。
米娜站住了,这儿是中国,一个有着古老的传统的道德规范的国家。她虽然离开了这片国上,但她毕竟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几年,她深知它的习惯和风俗。
“晓易!”她轻轻地叫着,很得体地朝他伸出了手。
“米娜!”晓易握住她的手,心里暗暗地感谢她。
“你瘦了,白了,”米娜细细地打一量着他,“神情有点忧郁,像个普罗米修斯。怎么?有不顺心的事?”
米娜的眼睛真尖,简直像一架心灵探测器!“哪儿呀,我很好,很快活。”他哈哈哈地大笑着,把米娜拖到梵梵跟前,“认识认识吧,这是梵梵,为了迎接你,她这几天可没好好休息呀。”
“梵梵!”米娜亲热地搂住梵梵的肩,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梵梵兴奋得脸都涨红了,米娜身上散发出的幽幽的香水味使她陶醉,她一下子就爱上米娜了。多么漂亮,多么有风度呀!米娜是一朵祥云,能够托着她和晓易飞向美妙的天堂!
“米娜,欢迎你来,我们为你收拾好了房间。”
“噢,谢谢,不用了。我已预定了S宾馆的房间。”
“S宾馆离我们家很近呐。”
“我会经常来打扰你们的,别讨厌我呀!”
“哪会呢!”梵梵开心地笑了。
“Hello, Mr俞。”彼尔推着行李车走出来了,朝晓易热情地招呼着,“How are you?”
“Fine, thanks. And you?”晓易轻松地回答。
“Just fine, thank you.”彼尔使劲晃着晓易的手。
“快上车吧。”梵梵说。
彼尔坐在前排,晓易坐在米娜和梵梵当中。
黑暗里,米娜悄悄地捏住了晓易的手,晓易想挣脱,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晓易,说说你吧,在F大学工作,怎么样了?”果不出所料,米娜开始“盘”问晓易了。晓易还是在好几个月前给米娜写的信,那时正值系里通知了他留校的消息。
“他……”梵梵脱口要说,被晓易用肘臂制止了。
“我现在担任经济理论的教学工作,我们系里最近刚成立了一个‘东西方经济比较研究中心’,我也参加一定的研究工作。F大学资料丰富,与外界交往很多,这个研究中心很有发展前途呢……”晓易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梵梵不由得目瞪口呆,她的丈夫原先说一句假话脸都会涨红的,如今怎么谎话连篇而且如此流畅,吹牛都不用打草稿了!
“噢―你很好,我很高兴。”米娜真诚地说。
“可是……”梵梵心里可急了,晓易很好,米娜还会帮忙吗?
然而晓易狠狠地捏了捏她的手,梵梵只好不做声了。
“米娜,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整脚的算命先生呀!”晓易说着大笑起来。
“噢,那是小孩子玩耍来的,我也不信它。你说得对,一切靠人的意志和努力。”米娜说,“现在,国内的知识分子政策确实与前些年大不一样了。你看,湖北H大学的校长来美国访问,认识了彼尔,马上就向他发出邀请到中国讲学,待遇非常优厚。彼尔在美国还不一定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呢。他准备在中国教几年书,积一些第一手资料,回去再读博士。”
晓易的心中那伤口又被戳痛了:同样是硕士研究生,彼尔在中国能得到重用,受到贵宾一样的待遇,而我呢?像个没人理睬的瘪三,像个被人踏来踏去的烂皮球,为什么?为什么?他再也提不起精神跟米娜吹嘘那编造出来的一切,他紧紧地闭上了嘴,把岩浆般要进发出的痛苦关闭在心里。
“晓易,你怎么不说话了?”米娜问。
“他……”梵梵的手臂又被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累了。前几天刚生过一场病。”
梵梵要在家里设一桌丰盛的宴席,恭请米娜和彼尔。她足足准备了一个星期,东托人西托人,买了许多市场上罕见的食品,对虾、细鱼、海参……简直能抵上人民大会堂的国宴了。
梵梵决定亲自为米娜做菜,这样显得亲切而情意更重。
这一餐饭可是决定今后命运的关键。米娜来了这么些天,晓易在哄她,把自己的处境吹得天花乱坠,梵梵听着刺耳,心里痛呀!梵梵想,晓易一定是羞于求助于米娜,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今天梵梵暗暗下了决心,晓易不说,我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饭桌上的气氛最适合拉家常了。
梵梵换上了一件毛蓝布的背带裙,上面穿一件鹅黄的绸衬衫,显得活泼而妩媚。
晓易又再三关照:“梵梵,喝酒别失口,万不可露出那样气人的事,知道吗?”
“我不会醉的。”梵梵说,心里早已拿定了主意。
圆桌摆好了,漂亮的台布铺上了,鲜花发出一阵阵大自然清新的气息。
楼梯口飘来一阵幽幽的香味,米娜来了。
米娜出人意料地穿了一件花绸旗袍,完全像个地道的中国妇女了。
看着梵梵惊讶的目光,米娜说:“难得有机会做个像像样样的中国人的,我想彻彻底底地品味品味。在国外,彼尔老说我完全被他同化了!我要让他看看我的真面目。”
彼尔虽听不懂中国话,但从米娜的表情中猜出了她的意思,对着晓易耸了耸肩,哈哈地笑了起来。
“梵梵,你真年轻,像个中学生。”米娜感叹地说。
梵梵被她说得仿佛肩上长出子两只翅膀,要飞起来了。
入席后,梵梵为米娜斟上唬拍色的陈年竹叶青,又为她夹菜,夹了满满一碟子,“这是熏鱼,这是烤鸭,这是葱油鸡,都是我亲手做的,吃呀吃呀。”
“噢―你想让我变成一个大胖子呀!”米娜扭动着苗条的身子,快活地叫。
“米娜,肉类联合加工厂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晓易问。
“厂址已经选好了,在C市的城郊,那里离原料产地近,可以省很多运输费。准备两年内完成基本建设,第三年便可投产。”一谈起事业,米娜脸上的娇媚态就完全消隐了,实足一个女企业家。
“你可真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呀。”
“说真的,我并不想在这家工厂上赚到多少钱,一来想为自己扬扬名,二来嘛,也是为祖国做一件切实有益的事。”米娜说得真情,脸颊红扑扑的。
“别光顾了说话,吃菜呀。”梵梵又斟酒。
“梵梵,晓易在美国总是说起你的歌声多么美妙,最近你有演出吗?让我们享受享受那动人的歌喉,行吗?”米娜对梵梵说。
梵梵正愁没法将话题转到关键话题上呢,连忙抓住机会说:“米娜,真对不起,我已经好久没上台了……”
“为什么?”米娜惊奇地扬起眉。
“你不了解国内实际情况,有些政策上面制定得很好,可到了下面便全走样了。什么挖掘人才重视人才,还不是要靠关系,拉人情……”
“梵梵!”晓易叫了一声,“你……不是还要替米娜炒几只新鲜菜吗?”
“对对对,米娜,你等等,我替你炒菜去。晓易,你跟米娜说话呀!”梵梵企望地看看晓易,希望他能开窍,接着自己的话头说出真情。
她快炒精作,炒了盆茄汁明虾,兴冲冲地端进屋,米娜是聪明的,她一定会顺我的话头追问下去的,晓易要瞒是瞒不住的了。此刻上明虾,正是时候。
她把明虾端上桌,正听得米娜在说:“……我想在国内物色一个可靠而又懂行的人,代我当这肉类联合加工厂的美方经理,这样我就好脱出手去搞别的企业,晓易,你替我找找看。”
“吃虾,吃虾呀。”梵梵让菜,心中嘀咕:怎么?又被晓易转开了话题?这个冤家,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了还不肯回头!她怨恨地瞪了晓易一眼,晓易当作没看见。
“米娜,不用找,有个现成的,叫阿国,是我大学的同学,也是学经济的,为人绝对可靠,他辞职自己办了个技术开发公司,搞得还挺不错。你要感兴趣,我找他来跟你见见面。”
“你介绍的人,我都相信。”米娜吃了一段虾,“梵梵,真不错,鲜极了。”
“我再去端细鱼。”梵梵又转身回厨房,把新鲜细鱼放在盆里,加上火腿丝、姜丝、葱末,放入蒸锅。要蒸一段时间呢,梵梵又回到桌席上待客。
米娜酒喝多了,脸红红的,在国外,虽然以酒代饮料,但那酒度数很低,哪及得上这陈年竹叶青厉害。
“晓易,其实,我原打算请你帮我忙,由你作我的代理经理,我方可高枕无优。可惜呀,你现在工作很好,我来的时候想,要是你不怎么顺利,我是非拖住你不放了。”米娜包斜着眼说。
这话像水银般地吱溜溜滑进梵梵的耳朵,她的心头一颤:若是让晓易当米娜的代理经理,那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这样一来,晓易再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地找工作,将来,要想出国留学,也是不成问题的了。呵―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万万不可放弃呀。她赶紧抢着说:“米娜,你要晓易帮忙,晓易还能不答应吗?晓易,你说呢?”对着晓易挤眼整眉,示意他快应承。
晓易回瞪了梵梵一眼,对米娜说:“现在你是拖不住我了,我工作得很顺利……”
“不!他还没有找到工作!”梵梵突然进出这句话,话音很响,像一颗重磅炮弹在这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爆炸了!米娜吓了一跳,晓易吓了一跳,连梵梵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控制不住自己,她听到晓易拒绝米娜,心里真是又怨又急;叫你再出国你不愿意,给你个人家烧香求菩萨都求不到的好差事你还要推三推四,为来为去就为了一张脸皮!其实,你没工作又不是你的错,丢脸也不丢你的脸!这么想着,话就脱口而出了。
“梵梵,你胡说什么?快,去端菜呀!”晓易恼火地说。
“慢,梵梵,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聪明的米娜觉察出蹊跷来了,盯住梵梵间。
“米娜,你酒喝多了。”晓易说着,又对梵梵:“梵梵,快去端细鱼呀。”
“梵梵! ”米娜喊。
梵梵把心一横,豁出去了,为了晓易的前途,也为了自己的前途,顾不得许多了。
“米娜,晓易他……他至今还没有工作……学校里出尔反尔,突然不要他了,其他单位也是四处碰壁……”
“晓易,这是……真的?”米娜问。
晓易黑着脸,一声不吭。
“你……不该瞒我!”米娜哀怨地望着他。
沉默。和谐的空气变得僵持而滞闷。
"What? What?”彼尔因语言不通,一直闷头吃菜,发现气氛不对,奇怪地问。然而没人可以回答他。
梵梵为了打破僵局,强作笑脸说:“我去把细鱼端上来,晓易,你让米娜吃菜呀。”
梵梵端了细鱼走到房门边,正听得米娜在对晓易说:“……我早就预料到了,为了临走时算的那个命,我时时为你担忧……晓易,那些世俗的偏见、权力的纷争、莫名其妙的刁难……它们会把你的才干与锐气磨销殆尽的!你应该珍惜自己,走吧!我知道,你是不屑当那个代理经理的,还是出国读书,读博士学位去,和你的梵梵一起去,我出具全部经济担保。在那里,你会成为世界上第一流的经济学家的。”
且听晓易如何回答!梵梵屏息静气,心快要蹦出胸膛!
“米娜,你应该了解我的。”晓易的口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的理想、我的事业都在这儿,如果,我因为受到了一点挫折便要离弃它,那我还算什么男子汉?我就是可耻的逃兵了!就因为它现在还不那么完美,还残留许多创伤和污秽,才更需要我在此为它努力奋斗。我可以舍弃一切,而我决不能舍弃我的理想和事业!”
“晓易,你啊!”米娜长叹一声。
吮嘟哪哪……门口传来碗碟碎裂的声音,梵梵听了晓易的话,知道他心如磐石无可动摇,不由得心肺俱裂,一松手,整盆美味的细鱼都打翻在地上了……
送走了米娜和彼尔,梵梵关起门,哭着声对晓易说:“你为什么要拒绝米娜?为什么要拒绝米娜呀!难道你还想在这里受气受压一辈子吗?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再这样下去,我要变神经病的!”
“可……可你怎么能对她说那些话呢?我几次三番叮嘱你不能讲不能讲!”晓易点起支烟,烦躁地在屋里踱着步。
“难道我说的不是真话吗?我恨你,恨你那样煞有介事地说假话,打肿脸充胖子!”
“这不是假话,不管怎样,人总是要有个信念的……终有一天,我会干出成绩来的……”
“我不要听,我听腻了!假的,都是假的,你骗米娜,骗我,也骗你自己!在这里,你不可能干什么事业了,他们在你的档案里留了东西,它将压得你一辈子透不过气来,你只能像个瞎子似地东撞西碰!晓易,你是瞎了还是聋了?你为什么看不清这一切呢?”梵梵扑上去抓住晓易的双臂:“你快醒醒吧,晓易,我们走,一起走得远远的……”
“……不!”晓易极沉重地吐出这个字,心尖尖像被利刃刺着般地痛。
梵梵绝望了,她已经忍痛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决心为晓易贡献一切,结果,晓易的事业也如同筑在沙地上的高塔一般倒塌了,她还能依靠什么呢?晓易不近情理地把一切出路都斩断堵绝,她还能期望什么呢?如潮水般涌来而淹得她透不过气的绝望使她心中涌出了一股怨恨,恨,……谁?恨晓易!
“你……你,傻瓜! 白痴!你去做你那海市屋楼般的理想的殉葬品吧,我不能再奉陪了……”
“你给我闭嘴!”晓易吼叫着,抓起一只杯子,狠狠地朝地上摔去―叭嚓!
地板似乎也摇了一摇。
梵梵,你怎么能用如此刻薄的语言诅咒我?你怎能如此轻蔑地裹读我的理想和事业呢?!
夜已经很深了。
满天的星斗都挤在窗前,关切地注视着晓易和梵梵,他们曾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呀!
梵梵没有哭,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得像玉。她默默地望着暴怒的丈夫,哦―晓易发起脾气来,脸扭得真可怕呀,那张脸―她曾经在上面印上无数温馨的吻―变得多么陌生!你是男子汉吗?你有气不向那些暗伤你、排挤你的人发,却向自己的妻子逞威,你是懦夫!
结婚以来,晓易第一次向梵梵摔东西,那声刺耳的叭嚓声,撕碎了梵梵心中美好的远景,也撕碎了晓易印在梵梵脑中可爱的形象……
天边露出了一片鱼肚白,启明星像一颗闪亮的珠子。
街上传来了脚步声、车辆声、人语声。
梵梵默默地拿了几件替换的衣服,出门了。
“梵梵……”晓易想问她上哪儿,然而他被梵梵眼神中那股轻蔑与疏远的傲气镇住了,他没有拉住她。
梵梵走了,回娘家去了。
晓易坐在沙发上,乱糟糟的脑袋深深地埋在双膝中,他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像一具无生命的泥塑。
晓易震惊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梵梵之间出现了那么深的裂痕?!
梵梵―晓易将一把脸,男子汉的泪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岩石般的面颊。
梵梵一走,晓易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炽烈地爱着她呀。这种爱使他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在剧烈地痛!
他爱莫可,是爱一个知心的朋友;他爱米娜,是爱一个美丽的梦;他爱梵梵,是真正的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刻骨铭心的爱呀!
晓易觉得自己的身体只剩下一架空落落的躯壳了,他的血、他的肉、他的精神、他的灵魂都被梵梵带走了……
突然接到莫可的电话,她买到一张经济舱的飞机票,马上要出国了!
俞晓易强打起精神,到飞机场去送莫可。
莫可依然穿着陈旧朴素,在一大群要上飞机的旅客中,她显得很古怪。
“晓易,我对不起你,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却离开了……”莫可眼中含着一汪泪。
“莫可,我永远感谢你!在这个世界上,惟有你最知我的心了。”晓易感慨地说。
“晓易,你是一个坚强的人。”
“是的,我不是一个软蛋,我是男子汉!”
“再见了!”
“再见了!”
为了让阿国跟莫可说一些新婚夫妻之间的悄悄话,晓易依依不舍地提前离开了飞机场。
他乘上了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一路上思绪很乱,却不知在想什么。
“同志,到终点站了,你下车吗?”售票员同志拍拍他的肩,他才清醒过来。连忙跳下车,又换上了另一路无轨电车。
他一直呆呆地望着从车窗前急速闪过的商店、影院、大楼、围墙。……突然,有一幢很熟悉的房子掠过他的眼帘,它像一只柔软的手悄悄地扒开了他心中一处暗藏的泉眼,那泉水泪泪地流出来,温暖而亲切。
俞晓易慌里慌张地在下一站跳下车,急急忙忙地往回走,去寻找那幢房子,那急切的心情仿佛是要找回一件失落很久的珍宝。
他终于看到那幢房子了,不大,四层楼,奶黄色的墙,衬在蓝的天幕上,像一面帆,鼓满希望之风的帆。
那不是他的中学校舍吗?
哦,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一段金子般的少年时代。
他走到那幢房子跟前,隔着白铅丝的围墙朝校园里张望。
有一群戴着团徽的少男少女拥在一长溜的黑板报前抄着、画着。报头上是几个很大的美术字:“共青园地”。横栏写着一条醒目的标语:“我们为祖国做了些什么?”
“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接过雷锋的枪,我们要学习他的榜样……”
遥远而亲切的歌声,在他耳畔响起。
他的心像一只阳光下的小蜜蜂,张开透明的翅膀飞翔……
门房的大爷认出了他:“喂,你是……唔,少先队大队长,后来又当了团支部书记,是吗?”
“大爷,你记得我?”
“己得,凡是从这个校门里进出过的,我都记得。你来看看母校吗?进来,进来吧。”
他小心翼翼地跨进中学的门,慢慢地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生怕踩坏了什么。
下课的铃声乍响,房子里拥出一群欢跳雀跃的学生,像鸟儿似地分散到操场的各个角落里,跳绳、打球、游戏。
“母校变化大吗?”门房大爷问。
“嗯,操场好像小了许多。”他模模糊糊地说。
“是你长大了。”
“是的,是我长大了。”
“喂―截住球!”操场上有人喊。
一只桔黄的足球朝俞晓易滚了过去,他熟练地一脚踩住了它。
俞晓易朝门房大爷笑了笑,带着球奔上操场。他一抬脚,足球高高地飞上蓝天……
198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