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渡真的又来买“大前门”了,买了后还是靠着柜台先抽上一根,像是饿极了似的。抽着烟老渡跟艾丽丝聊天,讲起樊易木的案子,艾丽丝笑着问:“福尔摩斯,什么时候好破案呀?”老渡在烟雾袅袅中眯起眼睛说道:“快了快了,我们已经掌握确凿证据。”艾丽丝觉得有阵冷风从骨头缝里穿过,她叫了起来:“是不是那个谢品芳呀……”忽然她闭上嘴,四周看看。老渡嘿嘿地笑道:“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不过有些事情怎么瞒得住众人眼呢?你说是吧?”艾丽丝点点头,老渡便抽着烟笃悠悠地上楼去了。

近中午的时候,毕师母、霍阿姨、封太太和绍兴阿姐又陆陆续续地到烟纸店来买东西了,买了东西又不急着回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像看一出戏,戏没有落幕她们急着晓得结果,戏落幕了她们又讲落得太快,太没味道。

“不晓得谋杀樊易木的凶手有消息了吧?”霍阿姨自言自语道。

“还会是啥人干的?问题是有没有找到证据。”毕师母说道。

艾丽丝咽了咽口水,没做声。

“老渡毕竟还嫩着点。”霍阿姨说。

“嫩也不嫩了,看样子总有四五十岁了吧,大概少点文化。”毕师母撇下嘴。

“啥人讲的?四十岁还不到呢。还是在农场里百里挑一抽上来读大学的呢。”绍兴阿姐晓得的事总比别人多一点,她喜欢显露这份优势,有滋有味地说道:“听讲有一次老渡执行任务假扮同党打进强盗窝,一帮子人在十六铺一家饮食店里喝酒谈生意。天下无巧不成书,老渡的爱人正好经过那里,见老渡醉醒醇的样子气得要命,冲进店堂朝他喊,老渡,你成日不回家,讲讲是工作,原来在这里喝老酒呀!事情差一点触穿,老渡急中生智,一个巴掌朝他老婆抡过去,骂道,婕子,上回老子钞票已经给足了,还想来敲竹杠啊。他老婆气昏了头,扭转身跑了,事体总算掩饰过去。后来他老婆跟他闹离婚,公安局领导一起上门向他老婆道歉。捉住那窝盗贼老渡立过功的。”

“他老婆跟他离掉了吗?”艾丽丝问。

“哪会呢,他们是患难夫妻,恩爱得很。”绍兴阿姐包斜着眼睛道。

“这趟怎么一点也不灵光了?”霍阿姨道。

“强盗总归比谋杀好弄点,一个明里,一个暗里。”毕师母道。

艾丽丝听她们瞎七搭八实在熬不住了,终于说道:“讲给你们听你们不要传出去,老渡已经抓住确凿证据了!”

“真的―?!”众人呼隆一下围住了艾丽丝,几道目光罩在艾丽丝身上,艾丽丝顿时神采奕奕。

“说不定就是那个谢品芳,不过现在还没有下结论。”艾丽丝双目熠熠发亮。

“果真是她呀,看倒看不出来,她有那么大的力气,樊易木矮归矮瘦归瘦,男人家不会没有分量的!”绍兴阿姐惊魂未定。

“女人一不正经,总归做不出好事体来的。促狭是促狭,要是毒死或者勒死,一眼就看得出是谋杀。从楼上推下来,啥人讲得清呢?”霍阿姨义愤填膺。

“我老早就怀疑了,说不定一家门都是同谋,否则樊易木也不是木头,听任她扛到窗口头去呀!”毕师母咬牙切齿。

谁也没注意,一直缄口不语洗耳恭听着的封太太面色蜡黄,汗如雨下,悄悄地急急地独自上楼去了。

艾丽丝待大家惊讶感叹愤慨兴奋充分咀嚼了她的推测后才说道:“老渡一早就到十四号里去了,这时候大概已经摊底牌了。”

“他一个人上去的?”绍兴阿姐连忙问。

“没有看见赵大姐也没有看见五爷叔,老渡单枪匹马上去的!”艾丽丝望望楼梯口。

“先到楼梯上去听听动静。”毕师母道。

她们犹犹豫豫胆战心惊地往楼上去,没到二楼就见老渡下来了。“老渡!老渡同志……”毕师母、霍阿姨、绍兴阿姐让开道,小心翼翼地盯住老渡,想听听有什么新消息。老渡听到叫唤才从沉思中醒来,很随便地朝她们点点头道:“都忙啊,做中饭了吧?”径直下楼去了。毕师母、霍阿姨、绍兴阿姐都叹了一口气,很是扫兴。卜安公寓的楼道里宁静凉爽,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于是她们没精打采而满腹疑惑地各自回家去了。

再讲封太太听了艾丽丝的话失魂落魄地转回家中,一把夺下封先生手中的《书剑恩仇录》惯在**,说道:“都是你都是你,你叫我看见的事体当作没看见,你叫我在派出所同志面前瞒东瞒西的,现在好了,来了个老渡,是个极精明的人,案子有了确凿证据。听‘眼泪水’说,凶手可能就是谢品芳。那天夜里谢品芳是看见我的,要是她先讲出去了,还当我耍花腔呢。”封先生想了一会,说道:“谢品芳怎么会讲出去呢?是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你也不要急,现在十一点刚敲过,老渡一定还在里委会的,马上去找他,把那天夜里看到的讲给他听,不就完了。”封太太赌气道:“一下这样讲,一下那样讲,我是没有面孔去见人的,要讲你去讲。”封先生点点她:“你这个人真是黄鱼脑袋,你不会往我身上推的?现在做少、处世当然要审时度势、鉴貌辨色哆,否则哪有太平日子过?要去快去,待会老渡跑掉了你又要急煞了。”封太太总、归听封先生调度的,她洗了把脸,梳了梳头,换了件干净的绸子衬衫,怯怯地到里委会去了。

老渡从谢家出来后,回到里委会,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缸凉茶。。赵大姐问他:“谈得怎么样?谢品芳态度还好吗?”老渡摇摇头道:“从来没碰到这样难弄的女人,你问一十句她没一句应的。问她那天夜里究竟到哪去了?问她怎么会知道樊易木送进医院了?她都不吱声,你说怎么办?问得多了,她闷闷地咕一句,你们就是怀疑我害死易木的,你们就当是我害死的好了,你看看,她反倒将我一军!”五爷叔说道:“谢家姑娘平常还蛮随和的,我们到地段医院看病,她总归照顾我们早点看。我想想,她越是这样讲,恐怕不会是她作的案。”老渡点点头:“从现在掌握的材料看,她没有谋害樊易木的动机,感情不好的话可以提出离婚嘛。”赵大姐道:“从来没听讲他们夫妻不和过,倒是她哥哥去了美国,不过一年就写信回来要跟她嫂子离了,听讲为了留在美国,搭上了一个美国女人,已经同居了。”老渡搔搔发根,狠狠地说道:“明天还要去找她,我就不相信撬不开她的嘴巴。”

这时候赵大姐看见门口有个人影一晃,便高声问道:“谁呀?”封太太探进半张面孔说道:“你们在谈工作,我不方便吧?”赵大姐道:“进来进来,你是来找老渡的吧?”又对老渡道:“她是十号里的封太太。”老渡一听忙站起来,拖了把椅子道:“请坐请坐,这么热的天,封太太一定有要紧事体了。”封太太用餐巾纸急急忙忙地擦着脸,说道:“老渡同志,我是有点情况的。讲起来真不好意思,都怪我家先生。他最讨厌‘**’那一套,大家背地里揭发来揭发去的,到后来是人人吃苦头,故而他叫我看见的事体都当作没看见,不要管别人家的闲事。现在想想不对的。”老渡问道:“什么事体?”封太太定了定神说道:“那天夜里,我听到爷叔的喊声慌急慌忙拉开了”想出去看看,楼道里黑黝黝,一脚踏出,撞着个人,吓得我叫起来。”封太太打了个寒噤。老渡笑道:“那人是谢品芳吧?”五爷叔和赵大姐飞快地对看了一眼,神情都紧张起来。封太太张大了眼睛看着老渡,点点头:“是她,还有一个人和她在一起。”老渡眼睛一亮:“是谁?”封太太摇摇头:“一个男人,不认识的。”老渡问道:“楼道里很暗,也许你没认出来?”封太太道:“路灯是坏了,不过楼梯口有窗,外面闪电一个接一个,人模样还是看得出的。高高的一个男人,我们公寓里这般模一子的还没有呢。当时我吓得连忙缩进门去,告诉我先生,先生拿了电筒,再打开门去看,已经无影无踪了。”老渡摸着下巴转了个圈,在封太太面前站定:“你撞着她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封太太想了想:“当时我也很紧张,好像她就是呆呆地站着,那男人也只是笔直地站着,不晓得站在黑暗头里做什么。”老渡向封太太点点头:“谢谢你啦封太太,你提供了一条很要紧的线索。”封太太又用餐巾纸想额头和鼻尖:“真不好意思,蛮好我早点讲的,都怪我先生。”老渡道:“不要怪你先生了,现在讲也不晚。”老渡送封太太出门,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送走封太太,老渡情绪高涨起来,直叫肚子饿,要拉赵大姐和五爷叔到隔壁一家叫“独家春”的个体户餐厅里去吃一顿。赵大姐说家里孙子要回来吃中饭的,不奉陪了,先匆匆地走了。老渡抓住五爷叔的胳膊道:“走走走,稍微喝上两杯去。”五爷叔推辞不了,便陪他进了“独家春”,里面空调汗得阴噢唆的,老渡一屁股在人造革的车厢座上坐下。点了两个菜一个汤,要了两杯啤酒,两个人笃悠悠地吃起来。

老渡抿着酒不说话了,只管用筷子到盘里去挑菜,一筷一筷地往嘴巴里塞。五爷叔晓得他在动脑筋,也不去打扰他。闷声不响地吃了一会儿,老渡抬起头看牢五爷叔道:“都讲你是活户籍,你晓得谢品芳跟樊易木怎么会谈恋爱的?”五爷叔沉吟片刻道:“谢家是粉碎‘四人帮’以后才搬进卜安公寓的,当时只晓得他们有个女儿和女婿一起在安徽三线厂里工作。两年前谢品芳一家三口调回来,开头大家也议论过一阵,怎么蛮漂亮的女儿嫁了个武大郎似的女婿,具体情况就不大清爽了。哦,对了,十二号俞同志的儿子从前也在那家三线厂里呆过,早几年先调回来的,你找他问问,说不定会晓得一点情况的。”老渡听了点点头:“就是那个俞家好婆的孙子吗?”五爷叔道:“是的,也巧了,他昨天刚刚回家,到北戴河白相去的。等会先打个电话跟他约个时间,你看呢?”老渡想了想:“就今天晚上吧。”

俞家这位大公子头发留得很长,从背后看像个女的,神情懒洋洋的带点儿高傲,见了老渡没有任何客套话,当头就问:“大概要谈多长时间?”老渡也不客气地回答:“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俞家公子便道:“可以谈半个钟头时间,我还要看球赛去。”老渡不置可否,环视了一下俞家客厅,凌乱得很,拥挤得很。俞家好婆慌手慌脚将堆在沙发上的衣服收走,让老渡坐,又颠着去倒茶水,一边哆嗦道:“没有办法呀,弄不清爽的,你收拾好了她又摊开来。”老渡想俞家好婆一定是在讲那个有神经毛病的孙女了。俞家公子坐在对面的沙发里自顾点起了一支“万宝路”,老渡便摸出“大前门”,俞家公子嘴角浮起一丝讥讽。老渡当作没看见,悠然吸了口烟,问道:“听说你曾经跟樊易木在一家厂里同事过?俞家公子垂着眼皮答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况且也不在一个部门,他是职工子弟中学的教师,和我浑身不搭界的。”一副拒人干里之外的姿态。俞家好婆在一旁插嘴道:“红旗呵,人家老渡是信得过你才来问你的,你给我一五一十地回答清爽哟!”老渡心想,俞红旗的名字与这位妄自尊大的年轻人极不相配。又问道:“那你在那里不认得樊易木的哆?”俞家公子道:“他大概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他。樊易木在厂里可是个大名人呢,靠老婆出的名。这小子其他运道不怎么的,大学毕业分到三线教书够晦气了,偏偏交桃花运,谢品芳无论从相貌讲还是从气质讲都是一流的。记得那年樊易木讨老婆的消息一传出,厂里面轰动了。三线厂光棍汉何其多,怎么先轮着他了呢?听讲新娘子是插队知青,当过赤脚医生,嫁给樊易木后就调到厂里的医务室,于是一班单身汉没病找病往医务室跑,把谢品芳夸得天仙一般。樊易木就是这样出了名的。”老渡颇有兴致地问道:“你知道吗?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谈上恋爱的?”俞红旗耸了耸肩:“天晓得,从来没听说樊易木谈恋爱,突然就结婚了。知青找三线厂的人情有可原,农村户口变成吃商品粮了。不过凭谢品芳的人品,可以找到更好的,三线厂里藏龙卧虎,不乏风流才子英俊汉。”说罢俞红旗十分潇洒地甩了下头发。老渡又问:“结婚时总有证婚人媒人到场的吧?”俞红旗哼了一声:“结婚不过是办了个法律手续,在厂里什么仪式也不举行,谁晓得谁的媒人证婚人。其实这种事情你应该找谢品芳的嫂子去问,她是谢品芳的同学,一起下乡插队的,后来就嫁给谢品芳的哥哥了。凭她跟谢品芳的关系,会晓得许多事情的。”俞红旗说着看了看手表。老渡便知趣地立了起来,说道:“小俞同志,谢谢你的帮助,打扰了。”俞红旗仍旧没有一句客套话,点点头,径直往里屋去了。俞家好婆送老渡出门,替孙子解释道:“老渡啊,红旗是不懂事,你原谅他点。他也可怜,也是大龄青年了,找了几个女朋友,一听姐姐是神经病,都跑了,红旗他肚子里有气,你别见怪呀!”老渡笑道:“好婆,你孙子提供的情况很好呀。”说着便出了门。

老渡通过赵大姐找到了谢品芳嫂子娘家的地址,第二天晚上便登门拜访,谢品芳的嫂子是个端庄大方的女子,身怀六甲,脸色有点惨白,眼睛下面两块一鸟二青的印子,很疲倦的样子。不过她仍旧丰丁扮得很干净,一件自底盏点的孕妇裙翠住她略显臃肿的身一子,头发剪成很短的游泳式,微微浮肿的脚上趿一双淡紫的塑料拖鞋,她平静而坦然地坐着,给人一种信任感,她看了老渡的证件之后,轻轻嘘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们要来找我了解情况的,我等了许多天了、我想先表明我的看法行吗?”老渡望着她深陷的眼睛,点头道:“好了。”她咬了下嘴唇,很肯定地说道:“谢品芳绝不会杀害樊易木的,我敢担保。”老渡问道:“他们夫妻关系怎么样?”她抬起眼睛,那里面有经过沧桑后的坚强,她浅浅地一笑反问道:“怎么样的夫妻关系算好?怎么样的夫妻关系算不好?”老渡搔搔头发根,答道:“有程度不同的好坏,或者相亲相爱,或者相安无事,或者勉强相处,或者难以维持。”她略加思索:“可以说是相安无事的。”老渡又问:“谢品芳真的爱樊易木吗?”她脸色阴沉起来,右手指无端地拨弄左手无名指上的一只元宝戒指,说道:“你调查过吗?世界上有多少夫妻是以爱维系双方关系的?我觉得,在夫妻关系中,人格与责任感比爱更可靠。”老渡点点头:“我承认你说的有点道理,我只是想知道,谢品芳嫁给樊易木的真正动机。”她有点警觉地盯了老渡一眼:“你大概也是老三届吧?你总应该懂的,插队知青能调进工厂是求之不得的,何况樊易木又是个大学生。”老渡紧追不舍地问道:“他们怎么会认识的呢?”她回答:“那总归有人介绍的哆!”老渡又问:“介绍人是谁?可以告诉我吗?”她像掩饰什么地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摇摇头道:“中间转了好几个弯,记不清了。”老渡也站了起来:“恕我冒味,还想问个问题,谢品芳还有其他恋人吗?”她怔怔地目视着老渡看了片刻,正色道:“这是个人隐私,无可奉告。”老渡神色严肃起来,也正色道:“我不想猎奇他人的隐私,我和你一样,也一不相信谢品芳是凶手。为了揭开樊易木坠楼之谜,我要知道他们结合的过程。”老渡有点激动,走到她面前,压低声说道:“可以告诉你,有证人亲眼目睹,樊易木坠楼之际,谢品芳正和一个高个男子站在漆黑的三楼楼道里!”她震惊地仰起头看着老渡,少许,她又垂下双睑去拨弄手指上的戒指,轻声说道:“品芳在认识樊易木之前曾经和公社一位年轻的医生淡过恋爱,品芳去公社医院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班时认识他的,他姓苏。他们两人一见钟情,爱得神魂颠倒,差点就结婚了。”她突然收住了口。老渡催她讲下去,连声问道:“后来谢品芳为什么不跟他结婚?为什么嫁给樊易木?他们吵架了?他变心了?”老渡发现自己有点急躁了,掏出手帕擦擦汗,耐着性子盯着她看,等她回答。她想了一会,了尺谨慎地答道:“后来……在某一桩事体上,品芳发现苏医生是个极端自私的人,品芳她,不能容忍自私,所以,他们分手了。老渡同志,我只能回答到这个地步了。”老渡点点头,又问道:“那个苏医生人很高吗?”她咬着嘴唇望着老渡,片刻,绝望地说道:“苏医生身高一米八0,确实风度翩翩。”老渡不为人知地闪过一丝微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有点不安地看着老渡,说道:“无论如何,我相信谢品芳不会害樊易木的,她不会那样凶残的。虽然,有时她也很痛苦,但跟樊易木结婚以后,品芳几乎跟从前的老同学老朋友都断绝来往了。一方面樊易木一见她与其他男人说话就郁郁不乐,有时候还会掉眼泪,一个大男人!他爱品芳爱得要命,偏偏又总是自惭形秽自觉不配。樊易木要是不讨品芳做老婆,日子一定会过得轻松些,事业仁也会更开展些的,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讨品芳和丈人丈一母的欢心上了。另一方面,品芳也受不了在公开场合人们打量她和樊易木的眼光,那种眼光有时候是很厉害的。品芳从前可是个爱说爱笑爱热闹的人。但是,我了解她,从她拿定主意嫁给樊易木起她就铁了心跟樊易木过到底的。她跟苏医生断情后苏医生就调走了,再也没有联系过,现在突然冒出个高个子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这半年我一直住在娘家,跟品芳也不大见面。也一许那天晚上我在家就好了。”她显出很懊恼的样子。老渡自信地说道:“我们会把事情搞清楚的。”她想了想又道:“求你一件事,别告诉品芳,我把苏医生的事讲出来了。”老渡道:“其实她应该感谢你,这条线索对弄清事实真相很重要。”说着老渡起身告辞,她送老渡出门,步履有点艰难。老渡沉默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了,笑道:“你看,谈了半天,我还没问你的尊姓大名,只晓得你是谢品芳的嫂子。”她也笑了,说道:“我的名字老俗气的,叫小梅,杨小梅。”老渡走在路上的时候还琢磨着这个名字,他倒觉得杨小梅与她的人很符合。

老渡第二次敲开了谢家门,谢教授和谢师母过分热情地让座请茶,神情讨好又警惕。谢师母坐在老渡对面的沙发上,身体朝前倾着,很激动的样子;说道:“老渡同志,其实上回派出所的同志调查得很仔细的,那天晚上品芳确实不在家,她出去了。一个人总有个把朋友同事要交往的,可是因为易木钉得她很紧,总是不放心她。易木从来也不大吵大闹,但他心里不高兴了就会犯病,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话。品芳为了不一让他难受就讲了假话,讲医院里夜门诊加班。谁晓得易木根本就不相信,吃过晚饭就冒雨去了医院,!可来后就有点呆墩墩的了。我们开头也不晓得品芳不在医院,只当她还没下班。也怪我多句嘴,临睡前关照易木看看外面还有衣服吧。易木去收衣服时心里还在转品芳的念头,他人矮,踩了张凳子,半个身子扑在晾杆上失神,就……”谢师母用手掌抹了把眼泪:“易木的姐姐心情我们是理解的,我们自己都很难过,别人家只当我们嫌这女婿不漂亮,其实我是蛮喜欢易木的,老老实实,手脚又勤快。现在楼里的人一看见我们就点点戳戳,拿我们一家都当杀人犯看待。”谢师母又抹眼泪。谢教授默默地叹着气,极沮丧的样子。老渡说道:“我也想快点把这桩事体弄个水落石出的,大家都好轻松点。不过你们要积极配合,最重要的是讲真话,瞒三瞒四反而把事情弄复杂了。”谢师母看看谢教授,谢教授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早说要如实跟派出所同志讲的,就你瞻前顾后地耍小花腔。”谢师母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皮,说道:“老渡同志,我就是为品芳担心。那天夜里我听到五爷叔叫喊,跑到易木房里,只见妹妹一个人躺在小**,才意识到易木收衣裳跌下去了,真是吓掉了魂。老头子连忙拨急救电话,拨了几个没拨通,就讲先下去看看。走到三层楼的楼梯口,就看见暗头里。……”谢师母停顿了一下,“品芳和一个男人站在暗头里!我当时只觉得脑袋轰地一下,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让邻舍隔壁看见他们,否则不晓得要传出多少难听的话来,想想就叫人汗毛凛凛。品芳失魂落魄要下去看易木,那男人讲,现在下去浑身长嘴也说不清,硬把她拉回屋去了。”老渡问道:“那男人是谢品芳从前的男朋友吧?”谢师母点点头:“多少年从不往来的,不晓得品芳啥时候又跟他搭上的,女儿这么不争气我有啥面孔见人?老渡同志,不是我存心骗你们,我是讲不出口呀!”老渡托住青碴碴的下巴正在思考什么,突然隔壁房间传过来一阵悲伤之极的哭声,谢师母和谢教授腾地跳了起来。老渡说道:“是谢品芳吧?我正想跟她谈谈。。”他们一起跑到隔壁房间,只见谢品芳坐在写字桌前,两只手紧紧抱住樊易木的嗤像哭得死去活来。谢师母扶住她的背脊,说道:“品芳,公安局的老渡来了,你有于一于么话都跟他说了吧。”谢品芳眼泪决堤般地流着一边说道:“告诉他,是我杀了樊易木,把我抓起来好了,”谢师母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呀!”谢品芳抬起泪痕珑斑的脸:“真是我杀厂易木,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她猛地把脸贴在樊易木的遗照上,悲枪地喊道:“易木,是我害死了你的!”老渡轻轻地对谢师母说道:“你们劝劝她吧,给她吃点镇静药,让她安安稳稳睡一觉;明天早上,叫她到里委会来找我,好吗?”谢师母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第二天老渡早早地就在里委会等着了,他相信谢品芳一定会来找他谈的,他浓浓地泡了,一杯茶,又点了支“大前门”,心里盘算着,这桩案子今天大致好结束了。忽听外面楼板有响动,老渡忙起身相迎,却是五爷叔。五爷叔说道:“老渡有人要找你。”老渡道:“是谢品芳,我约好的。”五爷叔道:“不是谢品芳。”回头朝外招招手,绍兴阿姐扶着个半老徐娘的妇人走了进来。那妇人装束很奇特,一根花白的辫子盘在头顶心,一副宽大的变色镜遮去半张脸,身上是一件灰底红点的真丝旗袍,古不古洋不洋,叫人辨不清她的年龄。五爷叔介绍道:“她是三楼八号里的罗小姐,说有要紧事找你。”绍兴阿姐道:“我们罗小姐性急得不得了,天不亮就穿戴好等着出门了:”老渡点点头,说道:“欢迎欢迎,罗小姐,坐啊。”罗小姐却不坐,只笔挺挺姿式优美地站着,开门见山道:“绍兴阿姐从烟纸店回来就讲是谢品芳把樊易木推下去的,总归是你们公安局少、放的风。我想想气不过,不兴这样冤枉人的,现在不是‘**’了。所以我一定要来一趟的,樊易木从二楼跌下来我是亲眼看见的!”一老渡哦了一声,看着绍兴阿姐,绍兴阿姐面孔涨得血红血红;罗小姐接着道:“我看完《鹰冠庄园》,绍兴阿姐还没回来,我听到门外面有寒惠家率的声一音,便轻轻拉开、一道门缝往楼道里看,你们猜看见什么了?谢品芳跟一个男人抱得紧紧的在亲嘴,啧啧啧,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嫁给那个看上去狠琐兮兮的樊易木,难免要出事体的。他们太忘情我存心弄出点响动他们还不晓得,这时候忽喇忽喇打闪电,他们才把面孔抬起来。窗外边如同自昼一般,真正是在劫难逃呀,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四楼谢家的窗口。樊易木半个身子趴在外边,正目瞪口呆地盯牢他们两个人呢!他们也一定看见樊易木了,谢品芳慌忙把那个搂住她的男人从身边推开。就在这一刻,只见樊易木轻飘飘地像张纸从四楼窗口落下来了,他大概是气昏了头。我最怕见人跳楼,急急地把门关上了。事体就是这样的,哪怕到法庭上我也敢作证。”罗小姐说完很英雄气概地看着老渡。老渡点点头:“我可以到你家门口去看看吗?”罗小姐道:“应该去看的,这是你们的工作。”一于是一行人进了卜安公寓,惊动了上上下下,毕师母、霍阿姨、封太太一干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了。罗小姐站在八号门口,用手点着楼道里的窗户道:“你看呀,这里往上看正好是楼上谢家的窗口。”老渡顺着罗小姐的手望出去,卜安公寓的结构是考究,楼道里的窗都是呈半圆形的非常宽敞,可以清晰地看到谢家的窗口。

由于罗小姐出其不意的证言,樊易木坠楼之谜基本上算是解开了。老渡再上谢家,与谢品芳核实了各个细节,就准备写结案报告了。从谢家出来,五爷叔陪老渡一起到里委会去,老渡意味深长地瞅着五爷叔,笑眯眯地说道:“这中间有一个人也说了谎,我看没有必要去戳穿她了吧?”五爷叔一张脸涨得猪丹朴一样,说道:“怪不得绍兴阿姐的。那天夜里她是在我屋里,我出去撒尿,看见樊易木躺在地上,就喊了起来,绍兴阿姐也出来帮我喊。事后她生怕别人晓得她在我屋里,才编了那套话的。老渡你晓得的,卜安公寓里讲讲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家,背后头讲起人来真让你吃不消。”老渡猛拍了一广瓦爷叔,笑道:“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五爷叔摇摇头道:“没有日子的,她男人还活着,是个赌棍,有话摆出来,要离婚拿一万块替他还赌债,你叫我从哪里去拿一万块!”老渡叹了一了气道:“天下事就是这样,张二有钱不会使,李四会使又无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有一桩事让老渡很恼火并且百思不得其解,谢品芳承认了罗小姐、封太太所看到的一切,就是不一肯说出那个高个男子的身份姓名地址。问他是不是苏医生,谢品芳便咬牙切齿道:“请不要提到这个人,他已经死了!”老渡破过许多疑难复杂的案件,他却解不开谢品芳心中的死结。于是老渡深有感触地说道:“天下最难猜的谜是女人的心。”

老渡回到公安局又接了另一桩抢劫案的侦破任务,有一天他和助手在排嫌疑犯的名单,门警打电话来说大门口有人找他。老渡跑出去一看,是穿着松松垮垮孕妇服的杨小梅。老渡喜出望外,笑道:“快做妈妈了还到处乱跑啊,上去坐会吧。”杨小梅摇摇手道:“我去妇产科医院,经过这里。有桩事体我想来想去要来告诉你。”老渡问道:“什么事?”杨小梅凑近了一步说道:“只能你一个人知道呀。品芳为什么跟苏医生分手?她得过病,动过手术,丧失了生育能力。苏医生知道这个消息后马上就提出中断恋爱关系,他说他父母决不同意他讨个不会生孩子的老婆的。可是樊易木知道品芳不会生孩子,一点也不嫌弃,品芳是感激他而嫁给他的。”老渡闷闷地问道:“那么后来怎么有了孩子?”杨小梅道:“那孩子是从老乡那里领来的绝对保密啊!”

艾丽丝终于实现了她的愿望,那个纽约唐人街上的百货店小老板替她办妥了出国手续,领着她漂洋过海度蜜月去了。卜安公寓楼一下的烟纸店里又来了一位灵巧聪明的姑娘,叫蔡虹虹的。蔡虹虹不晓得樊易木坠楼前后的风风雨雨,听楼里的人讲起来就像听天方夜谭。

霍阿姨说道:“看看蛮正经的样子,差点被她编过,还勾引过我家小刘呢。听讲结婚前就不大正经的。”

毕师母说道;“讲讲不是谋杀,跟谋杀也差不多。樊易木亲眼看到老婆跟人家楼搂抱抱,还有什么活头?索性一脚跳下来算了。”

绍兴阿姐道:“樊易木的姐姐拿了谢家一大笔钱,这桩官司方才平息的,要不,又得好闹猛了呢。”

俞家好婆瘪瘪嘴道:“所以讲乐极生悲,乐极生悲呀。”

封太太朝楼梯口望望,手指按住嘴唇,嘘了一下。大家都不说话了,都朝楼梯口看着。

谢品芳牵着她那个来历不明的丑女儿的手,缓缓地下楼来了。谢品芳穿了一件黑绸连衣裙,头发也用块黑绸扎着,一身黑衬得她面孔白玉一般。卜安公寓里的高邻们看见她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只有蔡虹虹轻轻说道:“她长得真好看。”

这时候,马路胜依旧是赤日炎炎,暑气熏蒸,不过有闲心逸趣的人如果留心一下,可以发现悟桐树枝头的浓叶间有几片褐黄了,街面上的阴影逐渐扩大了,夏天正悄悄地离去。

199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