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友问功夫不切。

先生曰:“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如何今日转说转远,都不着根?”

对曰:“致良知盖闻教矣,然亦须讲明。”

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糊涂。”

曰:“正求讲明致之之功。”

先生曰:“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昔有禅师,人来问法,只把尘尾提起。一日,其徒将尘尾藏过,试他如何设法。禅师寻尘尾不见,又只空手提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尘尾,舍了这个,有何可提得?”

少间,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

先生旁顾曰:“我尘尾安在?”

一时在坐者皆跃然。

——《传习录·下·门人黄省曾录》

禅师们到底在打什么机锋?

王阳明某日讲学,一位友人请教他,功夫不真切怎么办。

王阳明说:“学问的功夫,我曾经用一句话就把它讲透了,为什么现在越说越远,都不着根基了?”

友人答:“致良知是听过了,但还是需要讲明白。”

王阳明说:“既然知道致良知,还有什么可以讲明的呢?良知本是明白的,切实用功就是了。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说,越说越糊涂。”

友人道:“我正是希望您讲明如何做功夫。”

王阳明说:“这也必须是你自己去探求,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说。从前有一位禅师,别人来问佛法,他只把拂尘提起来。一天,他的徒弟把拂尘藏起来,看他用什么办法。禅师找不到拂尘,就只空手做个提拂尘的样子。我这个良知就是启发人的拂尘,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可以提的呢?”

过了一会儿,又有个人请教功夫的关键。

王阳明左看右看,说:“我的拂尘在哪儿?”

一时间,在座的人都笑了。

阳明先生有时候也是挺好玩儿的,对某些人,他会苦口婆心说个没完,可对另一些人,他有时会吝啬得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如果你问为什么,答案其实很简单:法无定法。

什么叫法无定法?

它有两层意思。

一、答案视问题的性质而定。

我们来打个比方,如果你问王阳明:诸葛亮和司马懿哪个更厉害?他肯定会跟你说上半天;可假如你问的是:诸葛亮和孔明哪个更厉害?你说他除了左看右看找拂尘外,还能怎么办?

因此,所谓法无定法,第一层意思就是:从来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法”,一切都要根据问题的性质而定——如果你的问题是合理的,答案必然也是合理的;如果你提的压根儿就是伪问题,你让禅师和王阳明如何作答?没有用拂尘打你的脸,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你还真指望王阳明给你辨析一下诸葛亮跟孔明孰高孰低呀?

二、答案视学人的具体情况而定。

再来打个比方,如果你现在身在海南,要去武汉,你问王阳明该往哪儿走,王阳明会告诉你往北走;如果你身在上海,王阳明会告诉你往西走;如果你身在北京,王阳明会叫你往南走;可如果你站在黄鹤楼下,却缠着王阳明问武汉怎么走,你猜他会不会去提拂尘?

因此,所谓法无定法,第二层意思就是:从来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法”,一切都要针对学人的不同情况而定。学生的禀赋、性情、根器、水平等方面的诸多差异,都将决定答案的不同。就是说,导师给的答案都是有针对性的,学生的情况有别,给出的答案自然不会一样。

可是,如果我们不懂这个道理,就会在此犯晕:四个人要去同一个目的地,怎么王阳明却指了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最后又做了“提拂尘”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动作呢?

同样道理,今天的读者看禅宗公案的时候,也往往是一头雾水,觉得那些禅师要么是在故弄玄虚,玩儿文字游戏,要么是在作秀,要么干脆就是不懂装懂。

实际上,禅师们的苦心又有几人能知呢?

试问,在上例中,往北、往西、往南、提拂尘,有哪个答案是错的?假如你是导师,面对前三个人的问题,你又会如何回答?难道不管对方身处何地,只要说去武汉你都指给他同一个方向?而面对那个身在黄鹤楼却跟你打听武汉的人,你又会怎么做?我估计你不会去提拂尘,而是会抄起鞋帮照着对方的脑门儿狠狠来一下。

古德云:“此身已在含元殿,更从何处问长安!”

含元殿是唐朝大明宫的正殿,而大明宫本就位于长安。所以,身在含元殿又追问长安的人,就跟身在黄鹤楼却追问武汉的人一样,纯属骑驴觅驴。

因此,古代禅师说这句话,就是针对那些已有一定修行基础,却仍然茫茫****向外逐求,不知体认自性、不敢直下承当的人。

静默禅:对于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

后世不少人指摘王阳明“近禅”,认为心学多有对禅宗的copy,假如王阳明听到后世的讥评,他肯定会笑着反问对方:“你说我近禅,我不否认,但你能否告诉我,什么是禅?”

是啊,什么是禅呢?

当年,佛陀在灵山法会上拈起一朵金婆罗花,瞬目扬眉,示诸大众。众人却相顾默然,不知佛陀法意,唯有摩诃迦叶破颜微笑。佛陀于是告诉大众:“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我有普照宇宙、含藏万有的无上正法,超越生死、出离轮回的妙法心印,契合真相并破除对一切相的执着,因此法微妙,难以言说,故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于教外别传一宗,现在传给摩诃迦叶。

这就是禅宗的起源,亦为印度禅宗第一公案。摩诃迦叶即为印度禅宗初祖,至二十八代达摩远赴东土,传佛心印,中国禅宗即奉达摩为初祖。

佛陀拈花的时候,迦叶笑了。

若问什么是禅,禅就在这一拈一笑中。

换言之,禅就是默契,就是心领神会,就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佛陀不用说话,但迦叶已然懂得;佛陀没有给出任何东西,但迦叶已经得到了一切。

这是为什么呢?

举个例子,如果你是资深网民,相信你逛论坛、看帖子的时候经常会看到这三个字:你懂的。不需要对方多说半个字,你自然懂得对方在说什么。这就叫默契。试问,连你在虚拟空间里,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网民都能如此默契,那你有什么理由怀疑佛陀和迦叶之间的默契呢?

再来看一个场景:清朝年间,有两个壮汉在八仙桌的一左一右坐着,甲在桌上放了一个盘子,然后把一只茶杯放在盘中,一只茶杯放在盘外,将两杯茶斟满。乙一看,就将盘外的那杯茶移到盘子中,然后端起其中一杯相请。甲一看,会心地笑了。

在此过程中,甲乙双方一个字都不用说,却什么都明白了。假如你在旁边,你知道这两个家伙是谁,玩的又是什么把戏吗?

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他们是天地会的。桌上摆的东西叫“茶阵”,上面那个阵势叫“木杨阵”,是比较简单的阵势之一,专门用来试探对方是不是本会兄弟。其他复杂的茶阵还有很多,各有不同含义。

试问,天地会兄弟一言不发地做几个动作就能接上头,佛陀和迦叶之间凭什么就不能仅靠一拈一笑就心领神会呢?

其实,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很多,比如夫妻之间、母子之间、恋人之间、哥们儿之间、闺密之间,甚至是对手之间,很多时候都不需要语言交流,只要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或一个动作,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

由此可见,禅虽然“不立文字”,却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以任何方式完成导师与弟子之间的心灵交流。在此,禅之所以不以正常方式作为沟通媒介,是为了信息交流的“高保真”和“零耗损”。

人类所使用的任何语言都是有局限性的。当我们使用语言文字传达内心的想法时,受众接收到的未必就是你想表达的东西。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因语言文字的局限性而导致的误会、纠纷并不少见。20世纪,西方哲学之所以兴起一个专门分析、研究语言的流派,且成为当代显学(维特根斯坦便是其代表人物),原因也是语言本身存在很多不靠谱的地方。

由于禅具有“根本、整体、直接、终极”的特征,所以,在禅的交流和传授中,如果老老实实使用一般的交流方式,必然会造成极大的信息失真和信息耗损——要么淮橘为枳,要么挂一漏万。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历代禅师才不得不采用各种各样的非常手段来启发学人,以期最大程度地突破语言文字固有的局限性。

我们在禅宗公案中经常看到的呵佛骂祖、当头棒喝、答非所问、缄默不语等等,都属于禅师们用心良苦的非常手段,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缄默。

有一次,佛陀登上法座,准备为僧众说法,但是,众人等了许久,却始终没听见佛陀说半个字。片刻,担任本次法会司仪的文殊菩萨敲了一下惊堂木,对僧众说:“诸位仔细谛听观察佛所说法,佛的法就是如此。”然后,佛陀就一言未发地下座了。

为什么佛陀始终保持缄默?

因为这一堂法会,佛陀讲的是最究竟的佛法,是“第一义”,而“第一义”是不可言说的,只能用静默来表达。

用禅宗术语来讲,这就叫“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用王阳明的话说,这就叫“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传习录》卷下);用老子的话讲,这就叫“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用庄子的话说,这就叫“得意忘言,得鱼忘筌”;用维特根斯坦的话说,这就叫“对于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

佛陀经常用“标月之指”“渡河之筏”的比喻来表明,他所有的言说都只是指向月亮的指头和渡过河流的舟筏,你如果执着于言说,就等于只看指头不看月亮,也等于船已过河却始终不肯弃舟登岸。

为打破人们对言说的执着,佛陀有时候就不得不采用静默的方法。

而佛陀希望我们看见的月亮,其实就是人人本具、不假外求的真如自性,也就是王阳明所说的天理、良知。

所谓“最究竟的佛法”,所谓“第一义”,其实都是指我们的自性。但我们却不敢“直下承当”,往往觉得最好的东西总是在外面——在佛陀那里、在王阳明那里、在其他的心灵导师那里。

殊不知,我们唯一的心灵导师就住在我们心里。

世界上所有真正的心灵导师,他们说了千言万语,使用了无数的善巧方便,最终都是要把这位“终极导师”介绍给我们。

古德云:“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王阳明说:“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传习录》卷下)

可见,无论是佛教禅宗还是阳明心学,归根到底都是在告诉我们一件事——做自己的心灵导师。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友人问王阳明如何致良知时,王阳明才会对他说:“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

还有一次,一个学生问他:“‘未发之中’是什么气象?”王阳明的回答是:“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传习录》卷上)

从这个意义上说,后人评价王阳明的学说很像禅宗,确实没有冤枉他。因为,禅宗和心学都是地地道道的“心地法门”。这一生中,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都由你的心决定——让你去作奸犯科、杀人越货的,是你的心;让你去希圣希贤、成佛作祖的,也是你的心。

而要认识你的心,只有你自己才能办到,任何人也无法越俎代庖。

求人不如求己:皈依你的自性导师

一位禅师,有一天撑着伞在雨中走。路边檐下有个人在躲雨,看见禅师,赶紧大叫:“禅师,普度一下众生吧!带我一程如何?”

禅师道:“我在雨里,你在檐下,而檐下无雨,你不需要我度。”

那人立刻走进雨中,说:“现在我也在雨中,该度我了吧?”

禅师:“我也在雨中,你也在雨中,我不被雨淋,因为有伞,你被雨淋,因为无伞。所以,不是我度你,而是伞度我。你要被度,不必找我,请自找伞!”

说完,禅师便撑着伞扬长而去。

其实,并不是这个禅师不够慈悲,而是那个人太渴望依赖。而一个习惯依赖的人,就算你今天用伞“度”了他,明天呢?后天呢?

人活在世上,总要经历风霜雨雪,如果你总是巴望着有人撑一把伞来“度”你,那你将永远停留在风雨中。要想走出自己的风雨,只有一个办法——请自找伞!

西谚云:“自助者,天助之。”

禅宗说:“佛不度人,唯人自度。”

可见,这位禅师并非自私冷漠不肯助人,也不是铁石心肠不肯度人,而是怀有真正的大慈悲——他已经给了那个人一把遮挡人生风雨的伞,至于那个人懂不懂得用、愿不愿意用,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王阳明说:“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了。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传习录》卷下)学问也要经过点化,但不如自己的体悟那样,自然一了百了。若自己不悟,再怎么点化也没有用。

禅师已经把“伞”给了那个人,至于他以后会不会再淋雨,禅师就爱莫能助了。

再来看一个苏东坡的故事。

有一天,苏东坡与佛印禅师同游灵隐寺,来到观世音菩萨像前,合掌礼拜。抬头之时,苏东坡忽然发现,观音手上挂着一串念珠,心中不解,便问佛印:“人人皆念观世音菩萨,是求其慈悲救度,可为何观音手上也有一串念珠呢?他在念谁?”

佛印禅师答:“念观世音菩萨。”

苏东坡大为困惑:“为何观音要念自己?”

佛印禅师说:“因为他比我们更清楚,求人不如求己。”

所谓求人不如求己,意思就是:无论是佛陀指月的指头,还是禅师设法的拂尘,抑或是寺庙中那些泥塑木雕、供人礼拜的佛菩萨像,乃至佛教的三藏十二部经典(三藏不是唐僧的名字,而是经藏、律藏、论藏;十二部也不是十二本书,而是佛经的十二个类别),都是帮助我们认识自性的方法和手段,要想在这个浮躁喧嚣的红尘中获得自在解脱,只能从自性中求,而无法从外在的任何人、任何地方求。换言之,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帮助你实现精神转化、开启正能量、提升生命境界的人,只有你自己。

很多人都知道,成为佛教徒要举行一个仪式,称为“三皈依”,即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佛、法、僧在佛教中称为“三宝”。必须皈依“三宝”,才能成为正式的佛弟子。可是,许多人并不知道,皈依外在的“三宝”只是一个形式,真正的皈依,其实是皈依“自性三宝”。

什么叫“自性三宝”?

觉、正、净。

佛代表觉悟,法代表正知正见,僧代表清净。所以,真正的佛教皈依,其实是要让我们对自己发愿(通俗的说法是立志):从今日起,尽未来际,我要遵照佛陀的教诲,皈依内在的佛性,做到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让自性的光芒彻底显露,从而照亮自己,照亮他人,照亮过去现在未来,照亮法界一切众生!

观世音菩萨为何要念自己?

因为离开了“自性三宝”,他也将无处皈依。

由此可见,真正的皈依,就是皈依自性,就是皈依那个住在你心中的导师——就像王阳明的致良知,也无非是开启你心中本具的正能量而已。

“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

阳明先生道尽的是哪一句?

如果你懂得向内求,他讲过的每一句都是;如果你仍然认为真正的好东西总是在外面,那你就继续站在雨中,等那个永远不帮人遮雨的禅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