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受过一些什么影响?古今中外,乱七八糟。
我在大学念的是中文系,但是课余时间看的多是中国的当代文学作品和外国文学的译本。俄国的、东欧的、英国的、法国的、美国的、西班牙的。如果不看这些外国作品,我不会成为作家。
我对一种说法很反感,说年轻人盲目学习西方,赶时髦。说西方有什么新的学说,新的方法,他们就赶快摹仿。说有些东西西方已经过时了,他们还当着宝贝捡起来,比如意识流。有些青年作家摹仿西方,这有什么不好呢?我们年轻时还不都是这样过来的?有些方法,不是那样容易过时的,比如意识流。意识流是对古典现实主义一次重大的突破。普鲁斯特的作品现在也还有人看。指责年轻人的权威是在维护文学的正统,还是维护什么别的东西,大家心里明白。
有一种说法我不理解: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虽然这话最初大概是鲁迅说的。这在逻辑上讲不通。现在抬出这样的理论的中老年作家的意思我倒是懂得的。他们具有强烈的排他性,排斥外来的影响,排斥受外来影响较大的青年作家,以为自己的作品是最民族的,也是最世界的,是最好的,别的,都不行。
钱锺书先生提出一个说法:“打通”。他说他这些年所做的工作,主要是打通。他所说的打通指的是中西文学之间的打通。我很欣赏打通说。中国当代文学和西方文学需要打通,不应该设障。
另一种打通是当代文学与古典文学(民族传统)之间的打通。毋庸讳言,中国当代文学和古典文学之间是相当隔阂的。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当代作家对古典文学重视得不够;另一方面,研究、教授古典文学的先生又极少考虑古典文学对当代创作的作用,——推动当代创作,应该是研究、教学古典文学的最终目的。
还有一种打通,是当代文学、古典文学和民间文学之间的打通。我曾在湖南桑植读到一首民歌:
姐的帕子白又白,
你给小郎分一截。
小郎拿到走夜路,
好比天上蛾眉月。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立刻想到王昌龄的《长信秋词》:
玉颜不及寒鸦色,
犹带昭阳日影来。
两者设想的超迈,有其相通处。这样的民歌,我想对于当代诗歌,乃至小说、散文的写作应该是有影响的。
《阿诗玛》说:“吃饭,饭不到肉里;喝水,水不到血里。”我们读了西方文学、古典文学、民间文学,当然不能确指这进入哪一块肉,变成哪一滴血,但是多方吸收,总是好的。
我对古典、西方、民间都不很通。但是我以为,一个当代中国作家,应该是一个文学的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