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就是虚构。
纪晓岚对蒲松龄《聊斋》多虚构很不以为然:
“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
这位纪文达公(纪晓岚谥号)真是一个迂夫子。他以为小说都得是记实,不能“装点”。照他的看法,“燕昵之词”、“媟狎之态”都不能有。如果把这些全去掉,《聊斋》还有什么呢?
不但小说,就是历史,也不能事事有据。《史记》写陈涉称王后,乡人入宫去见他,惊叹道:“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写得很生动。但是,司马迁从何处听来?项羽要烹了刘邦的老爹,刘邦答话:“我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刘邦的无赖嘴脸如画。但是我颇怀疑,这是历史还是小说?历来的史家都反对历史里有小说家言,正足以说明这是很难避免的。因为修史的史臣都是文学家,他们是本能地要求把文章写得生动一些的。历史材料总不会那样齐全,凡有缺漏处,史臣总要加以补充。补充,即是有虚构,有想象。这样本纪、列传才较完整,否则,干巴嗤咧,“断烂朝报”。
但是,虚构要有生活根据,要合乎情理,嘉庆二十三年,涪陵冯镇峦远村氏《读〈聊斋〉杂说》云:
“昔人谓:莫易于说鬼,莫难于说虎。鬼无伦次,虎有性情也。说鬼到说不来处,可以意为补接:若说虎到说不来处,大段著力不得。予谓不然。说鬼亦要有伦次,说鬼亦要得性情。谚语有之:‘说谎亦须说得圆’,此即性情伦次之谓也。试观《聊斋》说鬼狐,即以人事之伦次,百物之性情说之。说得极圆,不出情理之外;说来极巧,恰在人人意愿之中。虽其间亦有意为补接,凭空捏造处,亦有大段吃力处,然却喜其不甚露痕迹牵强之形,故所以能令人人首肯也。”
这说得不错。
“虚构”即是说谎,但要说得圆。我们曾照江青的指示,写一个戏:八路军派一个干部,进入蒙古草原,发动王府的奴隶,反抗日本侵略者和附逆的王爷(这是没有发生过,不可能发生的事)。这位干部怎样能取得牧民的信任呢?蒙古草原缺盐。盐湖都叫日本人控制起来了。一个蒙奸装一袋盐到了一个“浩特”,要卖给牧民。这盐是下了毒的。正在紧急关头,八路军的干部飞马赶到,说:“这盐不能吃!”他把蒙奸带来的盐抓了一把,放在一个碗里,加了水,给一条狗喝了。狗伸伸四条腿,死了。下面的情节可以想象:八路军干部揭露蒙奸的阴谋,并将自己带来的盐分给牧民,牧民感动,高呼“共产党万岁!”这个剧本提纲念给演员听后,一个演员提出“大牲口喂盐,有给狗喝盐水的吗?狗肯喝吗?就是喝,台上怎么表演?哪里去找这样一个狗演员?”这不是虚构,而是胡说八道。因为,无此情理。
《阿Q正传》整个儿是虚构的。但是阿Q有原型。阿Q在被判刑的供状上画了一个圆圈,竭力想画得圆,这情节于可笑中令人深深悲痛。竭力想把圈画得圆,这当然是虚构,是鲁迅的想象。但是不识字的愚民不会在一切需要画押的文书上画押,只能画一个圆圈(或画一个“十”字)却是千真万确的。这一点,不是任意虚构。因此,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