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民歌里有一首《老鼠歌》:
从星星还没有落下的早晨,
耕作到太阳落土的晚上;
用疲劳翻开这一锄锄的泥土,
见太阳升起又落下山岗。
收的谷子粒粒是血汗,
耗子在黑夜里把它往洞里搬;
这种冤枉有谁知道谁可怜,
唉,累死累活只剩下自己的辛酸。
我们的皇帝他不管,他不管,
我们的朋友只有月亮和太阳;
耗子呀,可恨的耗子呀,
什么时候你才能死光!
读了这首民歌,立刻让人想到《诗经》里的《硕鼠》。现代研究《诗经》的人,都认为《硕鼠》是劳动者对于统治阶级加在他们头上的不堪忍受的沉重的剥削所发出的怨恨,诸家都无异词。这首《老鼠歌》可以作为一个有力的旁证。如果看了周良沛同志的附注,《诗经》的解释者对于他们的解释就更有信心了:
“这支歌是清末的一个藏族农民劳动时的即兴之作。他以耗子的形象来影射统治者对人民的剥削。这支歌流行很广,后遭禁唱。一九三三年人民因唱这支歌,曾遭到反动统治者的大批屠杀。”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区,不同的民族,却用同样的形象,同样影射的方法来咒骂压在他们头上的剥削者,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其实也不奇怪,人同此心而已。他们遭受的痛苦是一样的。夺去他们的劳动果实的,有统治者,也有像田鼠一样的兽类。他们用老鼠来比喻统治者,正是“能近取譬”。硕鼠,即田鼠,偷盗粮食是很凶的。我在沽源,曾随农民去挖过田鼠洞。挖到一个田鼠洞,可以找到上斗的粮食。而且储藏得很好:豆子是豆子,麦子是麦子,高粱是高粱。分门别类,毫不混杂!这是一个典型的不劳而食者的粮仓。而且,田鼠多得很哪!
《硕鼠》是魏风。周代的魏进入了什么社会形态,我无所知。周良沛同志所搜集的藏族民歌,好像是云南西部的。那个地区的社会形态,我也不了解。“附注”中说这是一个“农民”的即兴之作,是自由农民呢?还是农奴呢?“统治者”是封建地主呢?还是农奴主呢?这些都无从判断。根据直觉的印象,这两首民歌都像是农奴制时代的产物。大批地屠杀唱歌人,这种事只有农奴主才干得出来。而《硕鼠》的“逝(誓)将去汝,适彼乐土”很容易让人想到农奴的逃亡。——封建农民是没有这种思想的。有人说“适彼乐土”只是空虚渺茫的幻想,其实这是十分现实的打算。这首诗分三节,三节的最后都说:“逝将去汝”,这是带有积极的行动意味的。而且感情是强烈的。“逝将”乃决绝之词,并无保留,也不软弱。在农奴制社会里,逃亡,是当时仅能做到的反抗。我们不能用今天工人阶级的觉悟去苛求几千年前的农奴。这一点,我和一些《硕鼠》的解释者的看法,有些不同。
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三日写成
一九八○年二月六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