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好比叫幔幔着,千奇百怪,你当是看清了,其实雾腾腾……(《小贩们》)

幔就是雾。温州人叫“幔”,贵州人叫“罩子”,——“今天下罩子”,意思都差不多。北京人说人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摸不清头绪,云里雾里的,写成文章,说是“云山雾沼”。照我看,其实应该写成“云苫雾罩”。林斤澜的小说正是这样:云苫雾罩。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个是作者自己就不明白。斤澜在南京曾说:“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能让你明白呢?”斤澜说:“比如李地,她的一生,她一生的意义,我就不明白。”我当时在旁边,说:“我倒明白。这就是一个人不明不白的一生。”有的作家自以为对生活已经吃透,什么事都明白,他可以把一个人的一生,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源源本本地告诉读者,而且还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一大篇生活的道理。其实人为什么活着,是怎么活过来的,真不是那样容易明白的。“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只能是这样。这是老实态度。不明白,想弄明白。作者在想,读者也随之而在想。这个作品就有点想头。

另一方面,是作者故意不让读者明白。作者写的是什么,他心里是明白的,但是说得闪烁其辞,含糊其辞,扑朔迷离,云苫雾罩。比如《溪鳗》,还有《李地》里的《爱》,到底说的是什么?

在林斤澜作品讨论会上,有两位青年评论家指出:这里写的是性。我完全同意他们的说法。

写性,有几种方法。一种是**裸地描写性行为,往丑里写。一种办法是避开正面描写,用隐喻,目的是引起读者对于性行为的诗意的、美的联想。孙犁写的一个碧绿的蝈蝈爬在白色的瓠子花上,就用的是这种办法。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林斤澜所用的办法,是把性象征化起来。他写得好像全然与性无关,但是读起来又会引起读者隐隐约约的生理感觉。

林斤澜屡次写鱼、鳗、泥鳅。闻一多先生曾著文指出:中国从《诗经》到现代民歌里的“鱼”都是“廋辞”。“鱼水**”嘛。不但是鱼,水,也是性的廋辞。

“袁相舟端着杯子,转脸去看窗外,那汪汪溪水漾漾流过晒烫了的石头滩,好像抚摸亲人的热身子。到了吊脚楼下边,再过去一点,进了桥洞。在桥洞那里不老实起来,撒点娇,抱点怨,发点梦呓似的呜噜呜噜……”(《溪鳗》)这写的是什么?

《爱》写得更为露骨:

三更半夜糊里糊涂,有一个什么——说不清是什么压到身上,想叫,叫不出声音。觉得滑溜溜的在身上又扭又袅袅的,手脚也动不得。仿佛“袅”到自己身体里去了。自己的身体也滑溜了,接着,软瘫热化了。

《溪鳗》最后写那个男人瘫痪了,这说的是什么?这说的是性的枯萎。

《溪鳗》的情况更复杂一些。这篇小说同时存在两个主题,性主题和道德主题。溪鳗最后把一个瘫痪男人养在家里,伺候他,这是一种心甘情愿也心安理得的牺牲,一种东方式的道德的自我完成。既是高贵的,又是悲剧性的。这两个主题交织在一起。性和道德的关系,这是一个既复杂而又深邃的问题。这个问题还很少有作家碰过。

这个问题林斤澜也还没有弄明白,他也还在想。弄明白了,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有意思的不是明白,是想。弄明白,是心理学家的事;想,是作家的事。

斤澜的小说一下子看不明白,让人觉得陌生。这是他有意为之的。他就是要叫读者陌生,不希望似曾相识。这种作法不但是出于苦心,而且确实是“孤诣”。

使读者陌生,很大程度上和他的叙述方法有关系。有些篇写得比较平实,近乎常规;有些篇则是反众人之道而行之。他常常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无话则长,有话则短。一般该实写的地方,只是虚虚写过;似该虚写处,又往往写得很翔实。人都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斤澜常于无话处死乞白赖地说,说了许多闲篇,许多废话;而到了有话(有事,有情节)的地方,三言两语。比如《溪鳗》,“有话”处只在溪鳗收留照料了一个瘫子,但是着墨不多,连溪鳗和这个男人究竟有过什么事都不让人明白(其实稍想一下还不明白么);但是前面好几页说了鳗鱼的种类,鱼丸面的做法,袁相舟的诗兴大发,怎么想出“鱼非鱼小酒家”的店名……比如《小贩们》,“事儿”只是几个孩子比别的纽扣小贩抢先了一步,在船不靠码头的情况下跳到水里上岸,赶到电镀厂去镀了纽扣;但是前面写了一大堆这几个小贩子和女舵工之间的漫谈,写了幔,写了“火雾”(对于火雾的描写来自斤澜和我们同到吐鲁番看火焰山的印象,这一点我知道),写了三兄弟往北走的故事,写了北方撒尿用棍子敲,打豆浆往绳子上一浇就拎回家去了……这么写,不是喧宾夺主么?不。读完全篇。再回过头来看看,就会觉得前面的闲文都是必要的,有用的。《溪鳗》没有那些云苫雾罩的,不着边际的闲文,就无法知道这篇小说究竟说的是什么。花非花,鱼非鱼,人非人,性非性。或者可以反过来:人是人,性是性。袁相舟的诗:“今日春梦非春时”,实在是点了这篇小说的题。《小贩们》如果不写这几个孩子的闲谈,不写出他们的活跃的想象,他们对于生活的充满青春气息的情趣,就无法了解他们脱了鞋袜跳到冰冷的水里的劲儿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就成了心灵手快的名副其实的小商贩,他们就俗了,不可爱了。

“无话则长,有话则短”,这个话我当面跟斤澜说过。他承认了。拆穿了西洋景,有点煞风景,他倒还没有不高兴。他说:“有话的地方,大家都可以说,我就少说一点;没有话的地方,别人不说,我就多说说。”

斤澜是很讲究结构的。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小说结构的特点是“随便”。斤澜很不以为然。后来我在前面加了一句状语:苦心经营的随便。他算是拟予同意了。其实林斤澜的小说结构的精义,我看也只有一句:打破结构的常规。

斤澜近年小说还有一个特点,是搞文字游戏。“文字游戏”大家都以为是一个贬辞。为什么是贬辞呢?没有道理。斤澜常常凭借语言来构思。一句什么好的话,在他琢磨一团生活的时候,老是在他的思维里闪动,这句话推动着他,怂恿着他,蛊惑着他,他就由着这句话把自己飘浮起来,一篇小说终于受孕、成形了。蚱蜢舟、蚱蜢周、做蚱蜢舟的木匠姓周、老蚱蜢周、小蚱蜢周、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这许多音同形似的字儿老是在他面前晃,于是这篇小说就有了一种特殊的音响和色调。他构思的契机,我看很可能就是李清照的词。《溪鳗》的契机大概就是白居易的诗:花非花,雾非雾。这篇小说写得特别迷离,整个调子就是受了白居易的诗的暗示。白居易的“花非花,雾非雾”是一个到现在还没有解破的谜,《溪鳗》也好像是一个谜。

林斤澜把小说语言的作用提到很多人所未意识到的高度。写小说,就是写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