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读到的何立伟的小说是《小城无故事》,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当时就觉得很新鲜。这样的小说我好像曾经很熟悉,但又似乎生疏了多年了。接着就有点担心。担心作者会受到批评,也担心《人民文学》因为发表这样的作品而受到批评。我担心某些读者和评论家会看不惯这样的小说,担心他们对看不惯的小说会提出非议。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了。看来我的思想还是相当保守的,对读者和评论家的估计过低了。何立伟和《人民文学》全都太平无事。——也许有一点“事”,但是我不知道。我放心了。何立伟接着发表了不少小说,有的小说还得了奖。我听到一些关于何立伟小说的议论,都是称赞的,都说何立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有自己的特点的青年作家。何立伟得到社会的承认,他在文艺界站住脚了,我很高兴。为立伟本人高兴,也为中国多了一个真正的作家而高兴。何立伟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崭露头角”,他的作品也预示出他会有很远大的前程。从何立伟以及其他一些破土而出、显露不同的才华的青年作家身上,我们看到中国文学的一片勃勃的生机,这真是太好了。

但是我以前看过立伟的小说很少,——我近年来不大看小说,好像只有《小城无故事》这一篇。

蒋子丹告诉我,何立伟要出小说集,要我写序。有一次见到王蒙,我告诉他何立伟要我写序(我知道立伟的小说有一些是经他的手发出去的)。王蒙说:“你写吧!”我说我看过他的小说很少,王蒙说:“看看吧,你会喜欢的。”我心想:好吧。

何立伟把他的小说的复印件寄来给我了,写序就由一句话变成了真事。复印件寄到时,我在香港。回来后知道他的小说发稿在即,就连日看他的小说。这样突击式地看小说,囫囵吞枣,能够品出多少滋味来呢?我于是感到为人写序是一件冒险的事。如果序里所说的话,全无是处,是会叫作者很难过的。但是我还是愿意来写这篇序。理由就是:我愿意。

子丹后来曾陪了立伟和另外一位湖南青年作家徐晓鹤到我在北京的住处来看过我。他们全都才华熠熠,挥斥方遒,都很快活。我很喜欢他们的年轻气盛的谈吐。因为时间匆促,未暇深谈。谈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大概谈起过废名。为什么谈起废名,大概是我觉得立伟的小说与废名有某些相似处。

立伟最近来信,说:“上回在北京您同我谈起废名,我回来后找到他的书细细读,发觉我与他有很多内在的东西颇接近,便极喜欢。”

那么何立伟过去是没有细读过废名的小说的,然而他又发觉他与废名有很多内在的东西颇接近,这是很耐人深思的。正如废名,有人告诉他,他的小说与英国女作家弗金尼·沃尔芙很相似,废名说:“我没有看过她的小说”,后来找了弗金尼·沃尔芙的小说来看了,说:“果然很相似”。一个作家,没有读过另一作家的作品,却彼此相似,这是很奇怪的。

但是何立伟是何立伟,废名是废名。我看了立伟的全部小说,特别是后来的几篇,觉得立伟和废名很不一样。我的这篇序恐怕将写成一篇何立伟、废名异同论,这真是始料所不及。

废名是一位被忽视的作家。在中国被忽视,在世界上也被忽视了。废名作品数量不多,但是影响很大,很深,很远。我的老师沈从文承认他受过废名的影响。他曾写评论,把自己的几篇小说和废名的几篇对比。沈先生当时已经成名。一个成名的作家这样坦率而谦逊的态度是令人感动的。虽然沈先生对废名后期的小说十分不以为然。何其芳在《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提到刘西渭(李健吾)非常认真地读了《画梦录》,但“主要地只看出了我受了废名影响的那一点”。那么受了废名影响的这一点,何其芳是承认的。我还可以开出一系列受过废名影响的作家的名单,只是因为本人没有公开表态,我也只好为尊者讳了。“但开风气不为师”,废名是开了一代文学风气的,至少在北方。这样一个影响深远的作家,生前死后都很寂寞,令人怃然。

我读过废名的小说,《桃园》、《竹林的故事》、《桥》、《枣》……都很喜欢。在昆明(也许在上海)读过周作人写的《怀废名》。他说废名的小说的一个特点是注重文章之美。说他的小说如一湾溪水,遇到一片草叶都要抚摸一下,然后再汪汪地向前流去(大意),这其实就是意识流,只是当时在中国,“意识流”的理论和小说介绍进来的还不多。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西方的意识流的理论和小说还没有介绍进来,中国已经有用意识流的方法写的小说,并且比之西方毫无逊色,说明意识流并非是外来的。人类生活发展到一定阶段,对意识的认识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产生意识流的作品。这是不能反对,无法反对的。废名也许并不知道“意识流”,正像他以前不知道弗金尼·沃尔芙。他只是想真切地反映生活,他发现生活,意识是流动的,于是找到了一种新的对于生活的写法,于是开了一代风气。这种写法没有什么奥秘,只是追求:更像生活。

周作人的文章还说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一九四八年我住在北京大学红楼,时常可以看到废名,他其时已经写了《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潜心于佛学。我只是看到他穿了灰色的长衫,在北大的路上缓慢地独行,面色平静,推了一个平头。我注意了他的相貌,没有发现其额如螳螂,也不见有什么奇古——一个人额如螳螂,是什么样子呢?实在想象不出。

何立伟与废名的相似处是哀愁。

立伟一部分小说所写的生活是湖南小城镇的封闭的生活,一种古铜色的生活。他的小说有一些写的是长沙,但仍是封闭着的长沙的一个角隅。这种古铜有如宣德炉,因为熔入了椎碎了的乌斯藏佛之类的贵重金属,所以呈现出斑斓的光泽。有些小说写了封闭生活中的古朴的人情。《小城无故事》里的吴婆婆每次看到癫姑娘,总要摸两个冷了的荷叶粑粑走出凉棚喊拢来那癫子。“莫发癫!快快同我吃了!”萧七罗锅侧边喊:“癫子,癫子,你拢来!”“癫子,癫子,把碗葱花米豆腐你吃!”霍霍霍霍喝下肚,将那蓝花瓷碗往地上一撂,啪地碗碎了。萧七罗锅呢也不发火,只摇着他精光的脑壳蹲身下去一片一片拣碎瓷。还有用,回去拿它做得甑片子,刨得芋头同南瓜。这实在写得非常好。拣了碎瓷,回去做得甑片子,刨得芋头同南瓜,这是一种非常美的感情,很真实的感情。

但是这种封闭的古铜色的生活是存留不住的,它正在被打破,被铃木牌摩托车,被邓丽君的歌唱所打破。姚笃正老裁缝终于不得不学着做喇叭裤、牛仔裤(《砚坪那个地方》)。这是有点可笑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面对这种行将消逝的古朴的生活,何立伟的感情是复杂的。这种感情大体上可以名之为“哀愁”。鲁迅在评论废名的小说时说:“……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里,才见以冲淡为衣,而如著者所说,仍能‘从他们当中理出我的哀愁’的作品。”从立伟的一些前期的小说中,我们都可觉察到这种哀愁。如《荷灯》,如《好清好清的杉木河》……。这种哀愁出于对生存于古朴世界的人的关心。这种哀愁像《小城无故事》里癫子姑娘手捏的栀子花,“香得并不酽,只淡淡有些幽远”。“满街满巷都是那栀子花淡远的香。然而用力一闻,竟又并没有。”何立伟的不少篇小说都散发着栀子花的香味,栀子花一样的哀愁。

鲁迅论废名:“可惜的是大约作者过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不欲像先前一般的内露,于是从率直的读者看来,就只见其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之态了。”老实说,看了一些立伟的短篇,我是有点担心的。一个作者如果停留在自己的哀愁中,是很容易流于有意低徊的。

立伟是珍惜自己的哀愁的。他有意把作品写得很淡。他凝眸看世界,但把自己的深情掩藏着,不露声色。他像一个坐在发紫发黑的小竹凳上看风景的人,虽然在他的心上流过很多东西。有些小说在最易使人动情的节骨眼上往往轻轻带过,甚至写得模模糊糊的,使人得捉摸一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如《搬家》,如《雪霁》。但是他后来的作品,感情的色彩就渐渐强烈了起来。他对那种封闭的生活表现了一种忧愤。他的两个中篇,《苍狗》和《花非花》都是这样。像《花非花》那样窒息生机的生活,是叫人会喊叫出来的。但是何立伟并没有喊叫,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他的忧愤是没有成焰的火,于是便形为沉郁。他仍然是不动声色的,但这样的不动声色而写出的貌似平淡的生活却有了强烈的现实感。

我很高兴何立伟在小说里写了希望。谁是改造这个封闭世界的力量?像刘虹(《花非花》)这样追求美好,爱生活的纯净的人(刘虹写得一点都不概念化,是很难得的)。“那世界,正一天天地、无可抗拒地新鲜起来,富于活力与弹性”,是这样!

对立伟的这种变化,有人有不同意见,但我以为是好的。也许因为立伟所走过来的路和我有点像。

废名说过:“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立伟很欣赏他这句话。立伟的一些小说也是用绝句的方法写的,他和废名不谋而合。所谓唐人绝句,其实主要指中晚唐的绝句,尤其是晚唐绝句。晚唐绝句的特点,说穿了,就是重感觉,重意境。“小城无故事”,立伟的小说不重故事,有些篇简直无故事可言,他追求的是一种诗的境界,一种淡雅的,有些朦胧的可以意会的气氛,“烟笼寒水月笼纱”。与其说他用写诗的方法写小说,不如说他用小说的形式写诗。这是何立伟赢得读者,受到好评的主要原因。我也是喜欢晚唐绝句的。最近看到一本书,说是诗以五古为最难写,一个诗人不善于写五古,是不能算做大诗人的。我想想,这有道理。诗至五古,堂庑始大,才厚重。杜甫的《北征》,我是到中年以后才感到其中的苍凉悲壮的。我觉得,立伟的《苍狗》和《花非花》,其实已经不是绝句,而是接近五古了。何立伟正在成熟。

何立伟的语言是有特色的。他写直觉,没有经过理智筛滤的,或者超越理智的直觉,故多奇句。这一点和日本的新感觉派相似,和废名也很相似。废名的名句:“万寿宫丁丁响”,即略去万寿宫有铃铛,风吹铃铛,直接写万寿宫丁丁响。这在一群孩子的感觉中是非常真切的。立伟的造句奇峭似废名,甚至一些虚词也相似,如爱用“遂”、“乃”。立伟还爱用“抑且”,这也有废名的味道。立伟以前没有细读过废名的作品,相似乃尔,真是奇怪!我觉得文章不可无奇句,但不宜多。龚定庵论人:“某公端端,酒后露轻狂,乃真狂。”奇句和狂态一样,偶露,才可爱。立伟初期的小说,我就觉得奇句过多。奇句如江瑶柱,多吃,是会使人“发风动气”的。立伟后来的小说,语言渐多平实,偶有奇句。我以为这也是好的。

立伟要我写序,尽两日之功写成,可能说了一些杀风景的话,不知道立伟会不会难过。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一日序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