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山准时去上班。他上班一向准时,每天八点半。“文革”前如此,“文革”期间也如此。他每天第一个到战斗组学习室。扫地,擦桌子,打两壶开水。这个战斗组是个大组,成员主要是三分队的:舞台工作队的、管衣箱的、检场的、梳头的、管“彩匣子”的、水锅(管烧开水),还有几个年轻演员,男女都有,有几个还是“角儿”。战斗组的成员一般都要到九点多钟才陆陆续续地走进学习室,今天怎么回事,都来了,人到得挺齐?军宣队的老庐也来了。地也扫了,桌子也抹了,水也打了,一个一个都端端正正地坐着,气氛很严肃。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了?

赵福山进门跟大家打打招呼:“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人答理他,好像没瞧见他。

组长——一个戏校毕业生,调到剧团还不到一年的唱丑的宣布:

“现在开会。今天的会讨论的是赵福山同志。”

赵福山心里咯噔一下:“我?我犯了错误了?”

“讨论一下赵福山同志其人其事。他的为人,他在艺术上的造诣,他的艺术思想和美学思想。”

“美学思想?艺术思想?”赵福山听着这些新名词有点耳生。

首先发言的是唱青衣的女演员A,她说:

“赵福山同志是梳头桌师傅——”

军代表老庐不知道啥叫“梳头桌师傅”,问:“他是管梳头的桌子?”

“——也称梳头师傅。赵福山同志在科班学的是‘容装科’,专门梳头。赵福山同志工作非常负责,每天早早到后台刮片子。”

军代表本想问什么是刮片子,怕显得过于外行,就没有问。

“假发、水纱、线尾子、压鬓簪、银泡子……一切都井井有条,用起来很顺手。他善于梳‘大头’,也能梳‘宫妆’。他的片子贴得特别好。小片子玲珑俊秀,大片子弧弯合适。不论是长脸、圆脸,贴出来都是瓜子脸。大家闺秀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是小家碧玉。唱旦角的,经赵师傅一贴片子,就能增三分光彩。现在唱革命现代戏了,不贴片子了,赵师傅梳纂,照样很是样儿。李奶奶是李奶奶,阿庆嫂是阿庆嫂。我是演阿庆嫂的,我觉得赵师傅梳的髻,妥妥贴贴,看起来非常舒服。谢谢赵师傅!”

唱武生的演员B:

“赵师傅是梳头师傅,本来是管旦角化妆的,但他也很善于勒头,老生、武生,都愿让他勒。他勒头舒服,而且根据戏的需要,随时调整。比如《挑滑车》‘闹帐’是武戏文唱,就勒得松一些,《观阵》以后动作性强,幅度大,就在后台再紧一紧。经赵师傅勒的头演员不会头疼、头晕、想吐;也绝对不会‘掭’了在台上脱落盔头、发网,叫作“掭头”。。现在很少唱大武戏了,但是中央首长有时还要看,武生还得勒头。这样剧团还是少不了赵师傅。”

C——他是个管搬行头、挂吊竿的杂务,说:“因此,他没有成了‘板儿刷’。家有万贯,不如一技随身哪!”

军代表老庐问:“什么叫‘板儿刷’?”

唱三路老生的D解释:“咱们是样板团,吃的是样板饭,还发样板服。有的人下放五七艺校劳动,就享受不了这种待遇了。他们是样板团用不着的人,被刷下来了,他们就自称是‘板儿刷’。”

唱丑的组长说:

“赵福山同志对工作极端负责,恪尽职守的精神,值得学习。”

军代表老庐插话:

“赵福山同志所以能够极端负责,是因为突出了政治。——他在‘**’中有什么突出表现、先进思想?”

“先进思想、突出表现……”搬行头挂吊竿的E想了想,“没有!老赵为人,安份守己,不多说,不少道;‘大胆拿钱,小心干活’,不争戏份,不争牌位,——梳头桌上的,也没个牌位,他老实巴交,不突出!”

“他的群众关系如何?”

“——群众关系……人缘?”

“也可以这么说。”

“好!他从来没跟人吵架斗嘴,脸红脖子粗,和为贵!”

“他对同志有过什么帮助?”

“有!‘**’初起,耿麻子——弹南弦子的耿同仁不来剧团,不上班,说是有病。造反派说:‘不行,你在家里躲清闲儿!’造反派把他提喽到剧团,罚他站在当院大声念‘语录’,要把头一篇念得背下来。耿麻子念了:‘领导呣们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

“什么‘呣们’!”一个革命造反派给他一个嘴巴。耿麻子心想:没有念错了哇!

“重念!”

耿麻子念:

“领导呣们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呣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造反派小将给了他两个嘴巴,——左右开弓。

“什么‘呣们’!开搅是不是?”

耿麻子哭丧着脸,说:“我哪儿敢开搅哇!”

耿麻子念语录时,赵福山挨着他,就轻轻提醒他:“‘我们’!‘我们’!不是‘呣们’。”

“重念!”

耿麻子被打懵了,再念,还是“领导呣们……”

造反派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滚!”

老庐问:“耿同仁为什么总是念‘呣们’?”

唱小丑的组长说:“老北京人说话都是说‘呣们’。”

军代表觉得这实在说不上是突出的政治表现,就把话题引开,说:

“据我们了解,赵福山同志生活很简朴,不追求生活享受,这一方面有什么事迹?”

“有!”D迫不及待地接过话茬,“老赵一向自奉甚薄。”这位大字不识的苦哈哈忽然来了一句文词。“他日本人在的时候吃过混合面,拉不出屎来。国民政府来了,物价看涨,有时开了戏份,只够买个大海茄子。‘茄子老了一嘟噜籽’,一家人只好吃这个一嘟噜籽的海茄子。好容易,盼到解放了,能吃饱了。现在是‘样板团’,吃样板饭,食堂老有炸小丸子、烧带鱼,间长不短的还来半只香酥鸡,真是一步登天!不过香酥鸡、炸丸子,老赵自己都不吃,拿报纸包了,带回去给小孙子吃。样板饭只管中午一顿,晚饭还得回家吃自己的。老赵每天都是炸酱面,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如此。炸酱面也是肉少酱多。不过吃面一定要就蒜,‘吃面不就蒜,等于瞎捣乱!’而且,要紫皮蒜。‘青皮萝卜紫皮蒜,抬头的老婆低头的汉!’紫皮蒜辣。老赵爱吃紫皮蒜的精神值得我们大家学习!向赵福山同志学习!向赵福山同志致敬!”

军代表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开的叫什么会呢?

唱旦角的A拿出一个小录音机,放出哀乐。一个“跑宫女”的女演员从室外拿来一个小花圈,献给赵福山。唱丑的组长用庄严而低沉的声音,带一点朗诵的调子宣布:“会议到此结束,向赵福山同志学习!向赵福山同志致敬!”

D加了一句:“赵福山同志永垂不朽。”

全体起立,向赵福山三鞠躬。军代表老庐也随着一起鞠躬。

赵福山连忙答礼。他手里拿着花圈,不知如何是好。

一九九六年八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