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派到我家去抄家,名义上是帮助我“破四旧”,实际上是搜查反革命罪证。夏构丕蹬了一辆平板三轮随队前往。我拿钥匙开了门,请他们随便检查。造反派到处乱翻,夏构丕拿了我的一个剧本仔仔细细地看。我有点紧张,怕他鸡蛋里挑骨头,找出什么反革命的问题。还好,他逐字逐句看过,把剧本还给了我。

第二天上班,我向牛棚里的战友说起夏构丕检查我的剧本时的紧张心情,几位“难友”齐说:“嗐!你紧张什么?他不识字!”

我渐渐了解了夏构丕的身世。他是山西人,不知道父亲母亲是谁,是个流浪孤儿,靠讨吃为生。后来在阎锡山队伍上当了几天兵。新兵造花名册,问他“姓什?”——“夏!”“叫什么?”他说:“知不道。”——“一个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是狗屁!你就叫夏狗屁吧!”他叫了几年夏狗屁。八路军打下了太原,夏狗屁被俘虏过来,成了“解放战士”。解放战士照例也要登记填表,人事干部问他叫什么,“夏狗屁。”——“夏狗屁?”人事干部觉得这名字实在不像话,就给他改成“夏构丕”。——“多大岁数?”——“知不道。”——“那你属什么?”——“去年属马。”人事干部只好看看他的貌相,在“年龄”一栏里估摸着填了一个数目。

夏构丕在“三分队”干杂活,扛衣箱,挂大幕,很卖块儿。

一晃几年,有一天上班他忽然异常兴奋,大声喊叫:“同志们,同志们,以后咱们吃炸油饼可以不交油票了!”(那时买油饼需交油票)

“为什么?”

“大庆油田出油了!”

“大庆的油可不能炸油饼!”

“咋啦?”

又有一次,他又异常兴奋地走进战斗组,大声说:“刘少奇真坏!”

“他怎么又真坏了?”

“他又改了名字了!”

“改成了什么?”

“他又改名叫‘刘邓陶’啦!”

夏构丕成了红人,各战斗组都想吸收他。为什么呢?因为他去年属马。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七日

题记

有一个外国的心理学家说过:所谓想象,其实是记忆的复合和延伸,我同意。作家执笔为文,总要有一点生活的依据,完全向壁虚构,是很困难的。这几篇小说是有实在的感受和材料的,但是都已经经过了“复合和延伸”,不是照搬生活。有熟知我所写的生活的,可以指出这是谁的事,那是谁的事,但不能确指这是写的谁,那是写的谁。希望不要有人索隐,更不要对号入座,那样就会引出无穷的麻烦,打不清的官司。近几年自我对号的诉讼屡有所闻,希望法院不要再受理此类案件。否则就会使作家举步荆棘,临笔踟蹰,最后只好什么都不写。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多管闲事,对文艺创作是不利的。

我最近写的小说,背景都是“**”。是不是“**”不让再提了?或者,“最好”少写或不写?不会吧。“**”怎么能从历史上,从人的记忆上抹去呢?“**”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扭曲的文化心理的一次大暴露。盲从、自私、残忍、野蛮……

这一组小说所以以“当代野人”为标题,原因在此。

应该使我们这个民族文明起来。

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