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予的话仿佛一道晴天霹雳,打得“阿虎”懵在当地。

“我实在没想到你的易容术如此精湛,和你一路同行,先去相州又到岳州,竟没看出你的本来面目。不过回头仔细想想,发现还是有一些破绽可寻,比如说这一路如此顺风顺水,毫无半点阻隔,到处都是金兵,在遇到你后竟无人前来为难;你领着我找到寺庙,再到墓穴,找到佛龛;你又恰巧能看懂玉珏上的玄机,又恰巧碰到了机关,让穿越启动……这一切都巧得让人难以置信!”

“阿虎”放开已被他扼得几近昏厥的陈与义,缓缓转过身来,拉住发髻猛然向下一撕,假发连同人皮面具都被扯了下来。十四岁的阳光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矮小阴鸷的中年人。

“你是怎么识破我的?”

“在太祖师爷墓里,佛龛之前,你打我那一掌的时候。这一掌露了你的内功。后来你又跟着我穿越,须知如果不是本门中人,是用不了本门玉珏穿越挪移的。”林若予不急不徐地说,“至于在墓穴里出现的金国杀手,想是你早已安排好尾随我们到那儿的,目的是分散我的注意,免得看到你驾驭玉珏如此纯熟而心生怀疑。所以我更加确信,一直跟着我到岳州的不是什么叫阿虎的少年,而是我那位假装被处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祖师爷!”

林仲不可思议地瞧着林若予。后者迎视着他的目光,毫无畏惧。

“那一掌你是下了狠手,对不对?你本想除掉我,这样可以拿到玉珏,然后到岳州找到陈与义,再拿到锦囊。但没想到我竟然一息尚存,且随身佩有掌门玉印——这玉珏乃是灵物,藏有太祖师爷之气,必护同类,自然随我而行。”

“你的确命大,但也无济于事。”林仲已回过神来,“锦囊已在我手,我只须杀了陈与义,把锦囊献予金国皇帝完颜晟,此后林家必然大富大贵,直至七八百年后。”

林若予瞪大眼睛。“七八百年后?金国也就是一百多年的事儿!”这会儿轮到她觉得不可思议,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满族的前身就是女真族。这老小子一眼看到了清朝,筹划得还真够远。

“没错。别看眼下金国只占半壁江山,一百多年后还会在南宋和蒙古南北夹击下覆亡,但五百年后必将东山再起,届时全天下的汉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是这陈与义,日后会辅佐南宋皇帝与金国为敌,断然留他不得!”

“敢情你穿越的那二十年,净琢磨历史去了?”林若予讥讽他。

“这二十年,二十四史我已通读数遍,尤其北宋以后,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看来我穿越到你们的时代,乃是冥冥中的天意,让我林仲有幸洞悉天机,为我林氏一门所用!”林仲双眼大放异彩,“此后所有大事,我都将写下来传给子孙!多少人为了找到改变历史的契机而送命,而我林氏一门将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它们!”林仲的声音越说越响,最后一个字在大梁上激起了回声。

“你有没有听到过一句话?”林若予等他说完,问他。

“什么话?”

“企图改变历史的人,最终将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碎。”

“胡言乱语!”

“那么祖师爷,你有没有听到过另一句话?”

“说!”

“抢别人东西的时候,要先打开看看这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

林仲眉头一抖,从怀里摸出锦囊,打开,神色顿时僵住。

锦囊里面空空如也。

林仲劈胸揪过陈与义质问:“锦囊里的内功秘籍呢?你藏到哪里去了?”

陈与义惊愕程度并不亚于林仲,然而只是一闪而过,他沉着脸说道:“锦囊我从未打开过,里面究竟何物我不知晓,但未曾落在你手里,也算是上天有眼!”

林仲眼中凶光渐浓,手掌高高举起,上面微微隆起的青筋仿佛一条条蓄势待发的毒蛇,就要向陈与义头顶窜去。

“祖师爷,迷途知返,尚未为晚。回头吧,你还有机会。”林若予静静说道。“你所看到的历史,只是每个朝代的后人记述的故事,史官们的立场、目的和偏重各有不同,并非全然还原当世本来面目。你用来做考证可以,若是作为行事依据,恐怕走不了几步就要折戟沉沙。”

“你在唬我!”林仲铁青着脸,手掌向陈与义当头拍下。此时一颗棋子飞来,正打中他的手背,接着林若予已闪到近前,出指直接点向他咽喉,迫得他不得不放开陈与义。

“你……你是怎么解穴的?我用的可是九成功力!”

“Enough talk, let’s fight! 【注2】”

林若予已厌倦了交手前你来我往的唇舌,直接丢过去一句英语,趁对方错愕间,拳掌不停,径向林仲攻去,有时真打,有时虚晃,虚实变幻莫测。几次交手,她已经谙熟林仲的招数门路,更重要的是已抛开对祖师爷的敬畏——在她面前的已不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而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小人——没了这层顾虑,出招自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林仲被逼得节节后退,一直退到墙角。此时林若予瞅准他的一个破绽,迅疾一掌穿过他双臂,直向其胸前拍去。

然而眼前却腾起一团白雾,林若予只觉得眼睛顷刻火辣辣地疼,惊叫一声向后便退,但为时已晚,一柄雪亮的匕首已刺中她肩头,接着一掌拍来,把她打飞到对面墙上又摔落在地。林若予艰难站起身,背靠着墙,心想自己是不是断了几条肋骨,否则为何一呼吸就痛?

“我早说过,你是个聪明的小丫头,可惜性子太急。”林仲狞笑一声,右手一扬,那柄匕首带着呼啸之声向她飞来。林若予想躲,但胸口剧痛令她动弹不得。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淡淡的药香,一个人影倏然挡在她面前,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戴着宋朝读书人常戴的那种方巾。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没法说话,他也不会武功。然而他却挡在了她面前,以他的血肉之躯,挡在锋利的匕首和他认识不到三天的姑娘之间。

林若予听到了匕首没入廖清体内直至入骨的声音,胸口的剧痛又深了一层。廖清向后倒下,她接住他,和他一起倒在地上。她想对他说话,但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凝噎,发不出一丝声音。泪水也模糊了双眼,满眼只是淡青色背景上泉涌而出浓烈的鲜红色。鲜红色在不断扩大,淡青色渐渐消隐。

“廖兄!廖兄——!”陈与义悲怆地大叫,他跌跌撞撞向廖清奔来,扑倒在他面前。

廖清只定定望着林若予,努力把紧攥的手摊开,手心里是一个药丸,他用眼神示意林若予把它吞下去。林若予含着泪,拿起药丸一口吞下,再看廖清时,斯人已经瞑目而去。

你是我的师兄,你是我在这个朝代的廖师兄。之前是你往屋子里灌送熏香,解了我的穴道;现在又是你舍身搭救我,还不给我报恩的机会。林若予心肺痛彻至极,竟然仰天大笑,笑到尽处是恸哭,还伴有尖声长啸,连陈与义都怀疑她是悲痛过度得了失心疯。

林若予的恸哭和啸声还在屋里回响,人已经飞身向书桌而起,卷走了墙上的宝剑,长剑出鞘,扫向书桌上的宣纸,把它们挑上半空。剑气逼人,剑光四射,人剑合一化作一条白龙,掀起一阵电闪雷鸣,宣纸被劈削成无数白蝴蝶,纷纷扬扬洒落而下。剑锋在蝴蝶雨中疾转,直指林仲而去。出招不再虚实并用,而是每招都攻其要害,对方愈要努力挡格,剑势便愈凌厉,且超乎寻常地狠辣果决,所至之处,必要见血而收。霎时间满屋如同雪花飞舞,忽而飞旋,忽而飘落,间或有梅花倏然绽放,花苞或大或小,出现得或缓或急,却是无处不在。

对于这种发狠的打法,林仲就算持剑相拼也不是对手,何况赤手空拳?只见血花四溅,伴有林仲惨叫,待林若予收手时,林仲已倒在血泊里,四肢筋络尽断,武功已废,人也奄奄一息。

“师父……这套绛雪剑,……从不外传,你是如何……学到的?”林仲断断续续问道。

林若予从腰间摸出发烫的玉珏,高高举起,朗声说道:“本门逆徒林仲,离经叛道,戕害无辜,辱没师门,罪无可赦。今奉太祖师爷之命,以其绝世无双之绛雪剑,清理门户!”

“你……你……”林仲震惊得喘不过气,“这不可能……不可能!”他稍稍调了一下内息,忽然哈哈大笑道:“林若予,你……所谓清理门户……就不怕……林家内功从此消亡?”

“此话怎讲?”

“我……乃是林家内功的……祖师爷,你杀了我……就是灭了整个林家内功!”

这样的可能性,林若予不是每想过,然而她想得更多的,是廖清临终时的眼神,以及林威当年的诤言。

“武功如果只为一己私利,不如没有!”林若予斩钉截铁说道,随后猛然把长剑向前一掷,长剑从林仲前心穿进,从后心穿出,牢牢将他钉在墙上。

白色蝴蝶皆已落地,在地板上铺了一层霜雪,上面布满星星点点的红梅。

林若予来到陈与义身边时,他仍然坐在那里,抱着廖清的尸身,米色长衫已被染成血红,鲜血凝固后,长衫风干板结成僵硬的一块,而他浑然不觉。

“陈先生,我……不知该如何向您解释。我……”出于道义,林若予觉得自己应该对陈与义道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出于更全局的考虑,这些她还是不说为好。

“江仙姑娘,你不用解释。我只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你从哪里来,就该回哪里去。”陈与义缓缓说道,“就连你的名字,林江仙,也是假的,对么?”

“是。”林若予忽然觉得一阵揪心地难过,“陈先生,我的真名叫……”

“你不用告诉我,我还是不知道的好。”陈与义抬头望着窗外的夜空。“你走吧。我也从未认识过一位叫林江仙的姑娘,我只在今年端午写过一首叫《临江仙》的词【注3】。而廖兄他……乃是殁于战乱。”

陈与义这最后一句让林若予泪流满面。她紧咬下唇让自己不致痛哭失声,良久,偷偷拭干面颊,从怀里摸出一幅薄如蝉翼的丝绢,递给陈与义。“这就是锦囊中的东西,先生拿好。我还得请先生恕我擅闯书房、私开锦囊之罪。”

“你为情势所迫,何罪之有?”陈与义没有接丝绢,“如果这真是你们林家内功秘籍,该物归原主才对。”

林若予展开丝绢,看见上面用极淡的字迹写着“周光祖【注4】谓后人云:乾坤坎离,既济未济”,接着竖行列着十个穴位:承浆、侠白、哑门、秉风、日月、归来、魂门、光明、璇玑、照海。

这第一句话截取了内功心法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随后的穴位与排列的先后顺序,正是心法的运行路径。

看过后,林若予把丝绢放在陈与义脚边,然后深深一拜。

“姑娘这是为何?”

“太祖师爷嘱您转交这锦囊的另有其人,并不是我。”林若予说,“此人也会戴一个像我这样的玉坠。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来。先生只需保管好丝绢即可。”

陈与义轻轻放下廖清的遗体,拿起丝绢,边看边向书桌走去。

“既然如此,不如这样……”

他饱蘸浓墨,略一思忖,在丝绢上挥毫疾书。片刻,又一首《临江仙》跃然绢上,上下阕各五句,再加上题目,每一句都正好压住一行极淡的字迹,任何人看了,都只道这是一个写有诗词的丝绢,无甚奇处。

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

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

渔唱起三更。

“先生此举……实在妙极!”林若予赞叹道。她没想到陈与义不但才思敏捷,心思也如此缜密,这首《临江仙》无论怎么读,都是一篇意境深远的美文,但惟有练过这内功心法的人,才能明白这每一句,乃是对应一个内功穴位,而且先后顺序,也是丝毫不差。

忆昔午桥桥上饮——承浆

坐中多是豪英——侠白

长沟流月去无声——哑门

杏花疏影里——秉风

吹笛到天明——日月

二十余年如一梦——归来

此身虽在堪惊——魂门

闲登小阁看新晴——光明

古今多少事——璇玑

渔唱起三更——照海

腰间的玉珏与颈上的玉坠同时震动起来,发出无规律的木鱼“笃笃”声响——回家的时候到了。

【注2】系一句经典电影台词。出自美国梦工厂系列动画电影《功夫熊猫》。

【注3】指陈与义在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端午节前后所作《临江仙》。全词为: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注4】周光祖,即周同。周同,字光祖,华州潼关人,人称“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为北宋末年之武术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