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发当晚果然没有回来。
小艾翻来覆去睡不着,脏腑在肆无忌惮爆裂着,把她的心炸得蓬蓬乱,翻来覆去中隐约做了个梦,梦见苍白的闪电映照着阿发苍白的脸,乌黑的头发半遮着乌黑的瞳仁,细长的手指紧捏着细长的针,那针的针尖微微抖动,仿佛犹豫不定,一转眼却直直扎进了她的太阳穴。
小艾被自己惊醒,猛然起身,浑身大汗淋漓。她披衣坐起,愣愣发了会呆,在发呆中把衣服穿齐整了,摸黑找出了灯笼火石揣到怀里,推门走到屋外。
夜色比她的梦境明亮,月亮静静悬在半空,走夜路可以不用灯笼。小艾急切地走着,脚后跟几乎不点地,周围没有一个人,房屋的黑影都仿佛睡着了,一路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月亮却活泛了,一会儿隐入云里,一会儿挂上树梢。
小艾停下脚步,前面不远处就是娘家。她心里渐渐涌起悲凉和无奈:她出门是为了找阿发的,然而漫无目的的走路却将她带到了这里,这里没有温暖,更没有阿发,自己鬼使神差地来到,难道是因为这世间再无别的归宿么?
娘家居然还亮着灯,小艾走近窗前,听到姜氏和父亲在说话,她一向没兴趣听他们说话,无非是些鸡零狗碎的张家长李家短,于是转身走开,隐约听到这么两句话:
“你没看错?”
“肯定没看错,就是……”
最后这句其实是半句,但小艾完全不在意。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她想。
小艾沿着来路走回家去,她决定在家等阿发回来,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次日果然有人把银子送来了,但小艾不知道谁送来的,清晨打开店门时,那个青布小包裹就放在店门口,里面是沉甸甸的五百两雪花纹银。三百两给姜氏,留下二百两自己家用。小艾是这么打算的,阿发也一定这么想。
杂货店每天照常开张,只是店里只有小艾的身影在忙碌,若有人问起来,她就说阿发出远门去了。多数客人都没怀疑,也有一些好事者喜欢东拉西扯问话,小艾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对阿发感兴趣还是对她感兴趣。
“老板娘,怎么不见老板?”一天下午,一个客人买了几支毛笔,问小艾道。
“出门办货去了。”小艾笑盈盈地答。
客人摇摇头:“唉,听说最近山贼又猖獗了,就怕万一……”
小艾看了这客人一眼,这是个读书人模样的三十出头的男子,只是不知道是否真读过书。
“不会有事的。”小艾继续笑盈盈地回。
客人摇摇头,出门去了,小艾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想着和阿发初次见面的情形。那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在三年前。
按照姜氏的习惯,任何事情都不必和小艾商量,她的婚事也是如此。他们千挑万选,寻了个彩礼最高的人家,那户人家的儿子与小艾同龄,只是脑子不大好使,脸上时常挂着三岁小儿一般的憨笑。小艾对于爹娘的安排毫无异议,就像对于她自己的呱呱坠地也毫无异议一样。于是夫妻俩就择了个良辰吉日,把小艾涂抹成欢天喜地的新嫁娘,裹着一身红色,坐进红轿子里,四名轿夫抬着就往新郎家去了。新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来接,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四个时辰后夫妻俩就能见面了。姜氏心胸豁达,很想得开,二话不说就让小艾这么上了路。
去新郎家要翻过两座山,轿夫图近,选了条小道,走了没多久,四周灌木簌簌作响,嗖嗖跳出了几个拿着刀枪棍棒的青壮汉子,轿夫被吓得腿软脚麻。不寻常的颠簸让小艾感觉出了不寻常的事,她刚想向外看,轿帘就已被刀挑开,果然没错,他们碰到山贼了。山贼的口味一向广博,见财劫财,见色劫色,小艾麻木地看着那一张张粗蛮的脸,心里依然平静,横竖是做人家的婆娘,跟着谁不都一样?
轿帘放了下来,山贼们可能打算直接把小艾抬走,但轿子没有动,轿外却传来嗞嗞几声,接着是缓缓的衣物摩擦和骨节松脱的声音,仿佛一座座雪山在缓缓融化。轿帘再次掀开时,小艾面前出现一张脸色苍白瞳仁乌黑的年轻人的脸。这才应该是我的相公。小艾想。
于是她粲然一笑,自然而然地招呼道:“相公,你来啦!”
这个年轻人怔怔望着她,苍白的脸竟然渐渐浮现一丝血色,乌黑的瞳仁也一点一点亮了起来,眼眸中的光芒起初是微弱,后来是温和,再后来就是灼热。
这个年轻人就是阿发,不久以后成了她真正的相公。小两口都很欢喜,姜氏也很欢喜,反正彩礼已经拿到手,只须到那家门口去哭天抢地一番说女儿被山贼抢走云云,那家父母慌了手脚,一切听凭姜氏,随后婚事不了了之。
小艾倚着柜台,想着刚才那个客人的话,忍不住微笑了。山贼猖獗又如何?没有山贼,还没有她和阿发这段姻缘呢。
有人在回应小艾的微笑,小艾忙收住笑容站正,此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在杂货店门口徘徊有一阵了,一直没有进来,见小艾盯着他看,就踱进来,买了点腌腊,又买了点蜡烛,然后在怀里掏摸一阵,摸出一串铜钱,他没有把钱放在柜台上,而是把手心摊开,让小艾来拿。小艾觉得好笑,就伸手去拿,谁知那铜钱好像沾在那人手心一般,怎么也拿不起来。小艾疑惑地看看这个中年男子,发现对方用更疑惑的眼光看着她。
“姑娘,这点钱你都拿不起来么?”中年男子问道。
小艾更迷惑,也有些恼,没好气回道:“拿不起来又不怪我,是你不诚心给,若是不想付钱,这些东西算我送你的便是。”
中年男子笑道:“我贪你这点东西做甚?喏,钱给你。”他把铜钱扔给小艾,小艾接住时只觉得那钱触手极烫,痛得她“哎呀”叫了一声,铜钱重重坠在地板上,她吹了吹被烫红的手指,顺手抄起旁边一盆冷水泼在了铜钱上,然后从地上的水洼里把铜钱捡起来,擦净,放到柜台里。
中年男子笑咪咪看着她做完这些,问道:“想知道我怎么把铜钱给弄得那么烫么?”小艾懒得搭理他,只翻了翻眼睛,心里嘀咕,想把铜钱弄烫还不容易?滚水泡、明火烧……方法多得很。
中年男子显然看出小艾的敷衍,沉吟片刻,正色问道:“姑娘,你从未练过武功?”
“蜈蚣是从地里爬出来的,还要炼甚么?又不是仙丹。”小艾抢白道。
中年男子被噎了一下,神情哭笑不得。他停了停,似心有不甘,又问道:“姑娘,你听说过‘十八仙’吗?”
“只听说过十八罗汉和八仙,十八仙是个什么仙?”小艾用抹布擦着算盘珠儿,懒洋洋回道。
中年男子环视了一下杂货店,欲言又止,转身离去了。
这人真怪。小艾想。但转念一想,这个人未必真的怪,可能自己一直没有这样抛头露面与世人接触过,有些少见多怪。
三日之后的中午,这中年男子又来了,只不过这次是陪着一个人来,这个人很年轻,比阿发大不了几岁,鼻孔和脑门都略略冲天,应该是因为个子太矮的缘故。
“是她么?”矮个青年指着小艾问中年男子。
“是。”中年男子毕恭毕敬答道。
矮个青年打量着小艾,小艾也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确切说是好奇地看着他。“客官想买些什么?”小艾问道。
“三斤花椒。”
小艾把花椒称好包好,中年男子立刻接过来,正要给钱,那矮个青年递了个眼色,自己从腰包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往帐台上一拍:“小娘子,找钱!”
小艾看着那银子,气不打一处来,一是气这矮个青年说话的轻佻样,二是气他给的这银子——这碎银子被拍得嵌进了桌面,不用工具根本取不出,又是个不诚心付钱的主儿。好,你不诚心付钱,我便不诚心找钱,小艾低下头在柜台里装作找钱的模样,其实是用火钳夹着那些铜钱在脚边的炉子里烧,炉火正旺,不一会儿铜钱便有些发红,小艾把铜钱朝那矮个青年甩去,笑道:“找给你二十文,接着——!”
矮个青年干脆利落地凌空一抓,纹丝不差地接住了铜钱,身手皆不凡,可惜都毕竟是肉做的,铜钱触手便腾出一阵青烟,伴随一股焦皮味道,痛得他五官皱缩成一团,忍到了极致还是冒出一句:“哎——哟!”
中年男子吓得脸白如纸,扶着矮个青年不知如何是好,那接铜钱的手已经被灼掉一层皮,里面的肉红黑相间,这中年男子急得跳脚,吹也不是,不吹也不是,抬头看见小艾抿嘴偷偷在笑,便怒得要上前发难。
“且慢……”矮个青年咬着牙制止道,“你……不要命了么?”
“公子……”
“若……我没猜错,这便是传说中的……般若火焰功!”矮个青年喘了口气,道:“你那……三脚猫的内功如何应付——还是扶我回去罢!”
两个男人很快从小艾面前消失,快得跟从未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