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虽然没有被封,但小艾也不敢在那里久留了,澡盆被她搬进了卧房,厨房只用来做饭。

小艾发觉自己疑神疑鬼了许多,她不敢背朝窗门太久,因为总觉得有人在屋外窥视她,她常常在正做着饭的时候突然回头,狐疑地打量四周。四周静悄悄的,屋内只有她一人,而她无比希望阿发也在,每到这时,她就想着阿发做的澡盆,给自己壮胆。

几天之后,小艾认为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最窝囊的死法莫过于被自己吓死,她必须好好活着等阿发回来。阿发回家之前,她得自己保护自己。

要自己保护自己,小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菜刀磨得锃亮锋利,然后把所有趁手的能当作兵器的东西放到灶台周围,连垫灶台的碎石块也不放过。准备完毕,小艾觉得腰板挺直了许多,原来自己靠自己也不是那么困难。

然而很多天过去了,生活一切照旧,小艾每天看着日月东升西落,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实在多余,三天后就是除夕,她还是仔细考虑怎么过年为好。

过年对于小艾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包饺子,以往是阿发剁馅她来包,现在全得自己来,小艾找出木头墩子,洗刷了好几遍,开始剁肉,菜刀把整块肉先切成片,然后麻利地上下翻飞,伴随着“嘭嘭”的声音,肉片逐渐变成肉末。

嘭嘭嘭嘭——砰砰——嘭嘭嘭嘭——砰砰——

小艾剁肉的间隙听到了些许不同于菜刀与木墩撞击的声响,起初她没有在意,而是继续剁肉。

嘭嘭嘭嘭——砰砰砰——嘭嘭嘭嘭——砰砰砰——

撞击声明显了许多,小艾边剁肉边竖起耳朵听着。她渐渐警觉起来。

嘭嘭嘭嘭——砰砰砰砰——嘭嘭嘭嘭——砰砰砰砰——

小艾忽然把刀停下,砰砰声也立刻停下,但还是慢了一点。屋内屋外顿时一片死寂,的确有人爬上了她的厨房房顶。

小艾停了片刻,继续剁起肉来,让嘭嘭声响亮地传到屋外,她卖力地剁着,胳膊开始酸痛起来,终于等到了房顶的“砰砰”声。小艾霍然起身,捏着菜刀冲到院子里,屋顶果然有几个黑影在蠕动,真是岂有此理!小艾叉着腰,扯着喉咙大骂起来:“杀千刀的小贼!偷东西偷到老娘这里来了!是不是活腻了?”

这些话一出口,小艾先自吓了一跳,自己几时变得这等泼悍了?然而的确骂得浑身舒畅,索性直接骂到底,横竖天生不是大家闺秀,日后也做不得;加之阿发不在场,不必担心他会对自己侧目而视。

那些黑影也都僵了一僵,随后都站起身来,原来是四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指着小艾和另一个耳语什么,说的话丝毫听不清。

“喂!看老娘不顺眼就下来说话!交头接耳算甚本事?又不是那些卖豆腐的小西施!”

旁边一个彪形大汉笑了,声音清清楚楚传了下来:“你这模样,还比不上那些小西施!”他扭头对那两个耳语的大汉道:“我想元掌门定是认错人了,姑姑天生丽质,堪称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怎会是这般模样?”

另一个大汉也点头笑道:“姑姑仪容万方,就算要出手,也不会吆五喝六,更不会拎着菜刀来叫板,依我看,这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小婆娘。亏得我们刚才小心翼翼,实在多此一举!”

小艾没读过书,只认得几个字,却不至于听不懂这些尖酸话,尤其对她的长相评头论足的那些。一时间只觉得脸涨得发烫,腰和脖颈更加倔强地挺着,从脸皮到脚底板都绷得紧紧的,那群大汉瞧出她的窘态,更为放肆地哈哈大笑,其中一个又抡起锤子开始敲房顶,叫道:“弟兄们,继续干哪!理她做甚?就快找到我们要的那个——”

一道寒光飞向屋顶,那是小艾忍无可忍扔出去的菜刀,扔出去之后她就后悔了,她就这么一把菜刀,前两天才费了半天事给磨锋利了,扔出去既无准头也无力道,轻轻巧巧被躲了过去,落到不知哪家的院落里。大汉们欢乐地笑成一团,这笑声让小艾更加崩溃,她奔进厨房拎了只篮子,随手抓了不少鸡蛋石块到里面,跑出来不管不顾地就往屋顶上掷,她心里憋足了怒气,虽是随手乱扔,却也如雨点一样劈头盖脸,那几个大汉索性不躲了,任由鸡蛋和石块砸在身上——就当挠痒。

突然一个大汉闷哼一声,向前扑倒,从屋顶直接滚落下来,随后又有一个大汉惨叫着从屋顶栽到院内,剩下两个被弄愣了,其中一个忽然捂着肩头大叫:“五步针!真的是她……!”话没说完便气绝身亡,滑落时脚被屋瓦勾住,身体在屋檐半挂垂下,脸正好冲着小艾晃来晃去,小艾清清楚楚看到从他的七窍流出几道黑血,一滴滴的滴到地上。

小艾被吓呆了,甚至不知道仅存的那个大汉何时离开。不知过了多久,她环顾四周,看着离自己几步开外的那两个大汉的尸体,两腿发软,失魂落魄坐在地上,篮子里还未丢出去的石块和鸡蛋滚了一地。

接着,常崇清好像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院门口,他一进院就扑向地上那几具尸体,俯仰探寻了半晌,直起腰来,眯眼瞧着小艾,瞧得小艾心里发毛,然后簌簌蔓延到全身。

“这三个人,都是你杀的?”

小艾浑身发抖:“我……我只是向他们丢了些鸡蛋和石块……”

“鸡蛋和石块?”常崇清用一种很奇怪的腔调重复着她的话,接着是几声怪笑,“他们三个都身中奇毒,尤其是这个——”他指着那具倒挂金钟的尸体,“——此人死去的模样,和一个多月前死在你院内的那人一模一样。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我……”小艾的身子继续发抖,思绪却渐渐沉静下来,“我……无话可说,你若是想带我去衙门的话,就带罢。”

所有尸体都在她家院内被发现,今夜这三人又被她用石头和鸡蛋砸了之后身亡,她还有什么话说?她还能有什么话说?

常崇清却没有上前铐她,而是反复在地上两具死尸周围走了几圈,踱到倒挂着的那具尸首前,最后走到小艾面前停下。

“我可以不带你去衙门,只是你必须对我说实话。”他缓缓道,“这些致他们于死地的暗器,是从哪里来的?”

他的手摊开在小艾眼前,手掌纤瘦,掌纹清晰,掌心并放着三根黑色的长针,沾着黑红的血和黄白的蛋液。

小艾只瞟了一眼就把眼睛挪开,身子的发抖却戛然而止:“这针……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不知道。”她的目光无处安放,只好先看看天空,又看看地下,最后越过处放门槛,停在案板和那堆剁了一半的肉馅上。案板旁边是一个翻倒的小坛子。

小坛子!小艾觉得眉心突突跳了一下,这坛子里装的是阿发用来孝敬表叔的鸡蛋,刚才被自己误打误撞给用了。

常崇清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她的脸。“嗯,不知道?”他向前逼近了一步,小艾向后退了一步,“噗哧”一声踩破了一个鸡蛋。常崇清瞥了一眼,乍然伸手把小艾拨到一边,弯下腰去,小心翼翼从碎鸡蛋中捏起一根针——一根与他手中那三根一模一样的针。

“有意思,有意思得很。”他笑眯眯地从地上捡起另一个完好的鸡蛋,举在眼前左看右看,“把暗器藏在鸡蛋里,实在是妙!”他把鸡蛋递给小艾:“你,再扔一次。”

“什么?”小艾没听明白。

“你就像刚才那样把鸡蛋给扔出去,来,就对着门板扔。”

“你自己怎么不扔?”

“等你扔了我再告诉你。扔罢!”

鸡蛋被小艾扔了出去,砸在门板上,蛋壳碎落,蛋液四溅,待这些零碎尽数沿着门板滑下褪去,只见一根针直直扎入门板内,尤为醒目。

“针上有毒,见血封喉,只要戳到身上,即使是手背,也可索人性命。这暗器的精妙之处在于无论你有否练过武,无论内力深浅,都能用它来杀人。”常崇清嘿嘿笑道,“要弄清个中玄妙,非得你扔不可,我是学武的,扔不放在鸡蛋里的针也能戳进门板。我本以为是有人在暗处动手,然后栽赃于你,谁知还真是你用鸡蛋把这仨大老爷们给杀了。”

小艾咬着下唇,绞着双手,眼神飘忽不定,从东游移到西,再从西游移到东,耳朵里听着常崇清接下来一句连一句的问话——那些问话如同寒冬腊月中嘴巴里呵出的气,原本是温的,一出口便冰冷无比。自己的答话则变成了本能,顺便用身体的颤抖来取暖。

“鸡蛋是哪里来的?”

“买的……”

“哪里买的?”

“集市……”

“哪里的集市?”

“不记得了……”

“谁去买的?”

“我相公……也可能是我,不记得了……”

常崇清的眼神跟刀子一样,小艾连眼皮都不敢抬,生怕碰到锋利的刀刃上,那可就真成死不瞑目了。

“你跟我来。”他说。

“去……哪里?”

“去衙门。”常崇清说,顿了一下,补充道,“认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