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和余母针锋相对的那一幕,薛沛宁至今记忆犹新,包括每个细节。
薛沛宁到拓合公司上班的第三天,余母破例主动约她出来喝咖啡,从电话里余母反常的温和语气和客气态度来看,薛沛宁大致能猜出这位母亲想要做什么,万变不离其宗,
咖啡厅的雅座里,两个女人分别点了一杯咖啡,起初的几分钟谁都没说话,各怀心事调着方糖或伴侣。
“老邱给我打了个电话,听说你这次的毕业论文被评为全国优秀论文,恭喜你。”余母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但显然是顾左右而言他。
薛沛宁谨慎地笑了一下。“谢谢阿姨。”
“上班了,感觉如何?”
“挺好的。”薛沛宁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能学到很多东西。”
“绍兴是个文化气息很浓的城市。”余母的话锋忽然转了,“听我家楠楠说,你对于中国古典文化很有研究?”她着重强调“我家”二字。
“不敢说很有研究,我只知道一点点皮毛而已。”薛沛宁答。酷爱文学的父亲遗传给她了不少文学细胞,尤其是古典文学,她曾写了数不清的古诗词送给余锦楠,余锦楠总说她笼罩着一层云雾状的古典美,哪怕挽起袖子在厨房刷锅做饭。
“那么你该知道古代父母为子女的择偶习惯,作为母亲,我很赞同。”余母开始切入正题,“我希望楠楠找一个门当户对家境匹配的姑娘,你显然不符合,这是其一。”
薛沛宁没有说话,等余母继续往下说。
“其二,以我过来人的眼光,楠楠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楠楠,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太年轻,根本不知道爱情婚姻是怎么回事,只是凭借惯性走到现在,吃苦的日子还在后头。”
“其三,知子莫若母,楠楠脾气倔得很,从小就是这样,我越反对他做的事情,他越是做得欢,这次他能和家里犟到现在,我看不是因为你么感情深,而是他的逆反心太重。”
“所以,沛宁,听阿姨一句话,长痛不如短痛。对你、对楠楠、对我们这两个家都好,你说呢?”
教授不愧是教授,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末了还有总结陈词。薛沛宁轻轻啜了口咖啡,轻轻开口说话。
“阿姨,我想说说我的看法。”
“你说,我听着。”
“其一,何为‘门当户对’?古人择偶要看三代,田亩相合谓之当,伦位相齐谓之对。您一定要符合这四个字,恐怕得往上追溯很多年才行。”这句话中除了“择偶看三代”这说法,其他都是薛沛宁信口诌来,她打赌余母对这四个字的理解仅限表面。真要追溯三代,她反倒占先,祖父这一支可谓世代书香门第,至今还保留一些旧时习惯,自己从小在祖父母膝下了几年,被以大家闺秀礼仪严格**,以至于喝汤都难得发出一丝响声。
余母的神色僵了一僵,薛沛宁敏锐捕捉到了她眼里一掠而过的诧异神情。“其二呢?你接着说。”
“对于您的其二,我没什么好说。”薛沛宁的确没什么好说,感情这种事原本就是两人之间的跌宕错落,当局者未必迷,旁观者未必清,适合与否,岂是一句话就能说清的?
“其三呢?”余母的口气开始咄咄逼人起来。
“对于您的其三,我一样说不出什么,但我有个疑问,既然您认定锦楠逆反心重,为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同意我们在一起?”言下之意,如果余锦楠真是事事喜欢拂逆母亲的意思,那么这件事情也不例外,按照这个逻辑,如果余母不阻拦反倒促成,必定会导致他们分手。
余母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凌厉,面部也僵硬成了一块铁板,看得出她在压抑心头怒火。“你的嘴很厉害,薛小姐,到底是邱林的高材生,我承认说不过你。”她拿过挎包,拉开拉链,取出一个厚厚的纸包放到薛沛宁面前,她努力让整个一连串动作显得优雅雍容,但却被颤抖的手指煞了风景。
“这是三万元,都是你的,你该明白我的意思,薛小姐。我求你放过楠楠,不要再缠着他!”
薛沛宁紧紧抿起嘴唇,她相信自己此时目光的凌厉应不亚于对面的这个女人,她完全严肃起来的样子是很可怕的,不止一个朋友这么跟她说。薛沛宁就这样一言不发盯着余母,不是她不想说话,而是不能说,如果此时不咬紧牙关,满腔的怒火恐怕就要冲破理智的闸门,这样对整个事态有百害无一利。
余母的眼光在薛沛宁的逼视下终于落败,她把目光移到别处,也是一言不发。
薛沛宁开口了,吐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放。
“我以前一直以为,是您低估了我。现在我才发现,是我高估了您。”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薛沛宁已经冲到了咖啡店外,夏天的风吹到身上,竟让她觉得有些刺骨。
薛沛宁慢慢把牛奶喝下,五脏六腑被熨得暖洋洋的,记忆中那刺骨的冷风早已无影无踪。酝酿睡意时,她打开电脑收了一下Email,邮箱里是几封日常工作信件,这时屏幕右下方的MSN窗口跳出来了一个,居然是谢琛明。
——“怎么还不睡?不乖!”
薛沛宁咬着下唇笑了,迅速回了一句:“你不也没睡?”
——“几小时前有人刚刚向我求婚,我怎么睡得着?”句末打了个挤眉弄眼的符号,谢琛明其实挺有幽默感,有时能害得薛沛宁肚子疼。
薛沛宁索性促狭到底。“求婚害你失眠了?真不好意思,那么考虑收回……”
——对方窗口一连串的抓狂图释之后是一个大大的狞笑:“那我就冲过去让你也失眠!”
薛沛宁笑出声来,接着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去睡了。晚安!”她给谢琛明放出一张大大的红唇动漫,带着响亮的一声“啧”,然后迅速关了电脑钻进被窝,没多久就沉沉进入梦乡。
上班第一件事永远都是开会,薛沛宁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愣了一下,本以为下周才会出现的穆卓钧居然也在场,她悄悄溜到赵妍身边坐下,努力不引人注目。
会议开始,赵妍提出自己的计划,那份策划书在薛沛宁看来依旧急躁冒进,过于乐观估计形势,甚至有些盲目,她忍不住想提出自己的异议,但一看到穆卓钧,就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作为副手,她不想在领导面前显得与一把手不和。穆卓钧显得很感兴趣,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这些问题令薛沛宁很失望,因为压根没有触及重点。散会后穆卓钧把赵妍单独留下来,大概要和她商讨一些细节。
临近中午,薛沛宁案头电话就响了,她拿起话筒。“喂?”
“小薛,我是穆卓钧,你能来一下我办公室吗?”
薛沛宁放电话的时候还在暗自叹气,不知道赵妍跟穆卓钧说了什么,这次自己估计又得解释半天。
等进了穆卓钧办公室后,薛沛宁不禁有些惊讶,赵妍不在这里,办公室除了他俩没有别人。穆卓钧示意薛沛宁坐下,他呷了一口茶,慢慢开口说话。
“能不能跟我讲一讲你的计划?”
“我的计划?”薛沛宁有些惊讶。
“刚才的会上,赵妍提交了一份策划书,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两秒内薛沛宁头脑里转了无数个问号,但无论怎样,越级汇报乃是办公室大忌,何况在意见相左的前提下。
“我的看法也在赵经理的策划书里。”薛沛宁琢磨出了个较为妥贴的回答。
“哦?”穆卓钧扬起眉毛盯着她,“我怎么没发现有你参与的痕迹?你的风格一向是保守谨慎,在这份策划书里一点都看不出来。”
“有些看法还未讨论成型,赵经理可能还需要斟酌之后再改进。”
穆卓钧笑了两声。“我不知道是该夸你还是训你,你谨慎得与年龄不相称,为了维持人际关系藏头缩尾,我觉得你实在是本末倒置。”
薛沛宁不禁愕然,这位副总不是一般的犀利,让她始料未及。
穆卓钧没看她的表情,只继续说下去。“我虽然在国外三年,消息却不闭塞,你和赵妍发生分歧也不是一天两天,你无法说服她,也从没想过去说服更高一级的管理层,那么你打算如何推行你的计划?”
“我没这么打算过。”薛沛宁索性也直截了当,“我的计划建议能否推行并不重要,整个部门的前进需要团结和协调来产生合力。”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合力从何而来?”
薛沛宁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低下头看着地板,过了一会儿才轻轻说:“如果每个人都自顾自推行自己的想法,只会增加阻力。”
穆卓钧哈哈笑了起来。“说得好!你和赵妍的脾性可以互补,她有冲劲,适合做前锋,你够稳练,适合做后卫。”他拿起赵妍的那份策划书递给薛沛宁,“这是我刚才和赵妍讨论的,里面标出来了我的修改意见,你看一看。”
薛沛宁接过策划书翻了几页,惊讶发现修改后的策划书和她的想法基本不谋而合。那些她所不看好的条目有大半都被穆卓钧勾去,她抬起头,看见穆卓钧含笑望着她。“如何?”他问。
“挺好。”
“就这些?”
薛沛宁又看了一会儿策划书,抬起头微微一笑。“还有,我想我要多像赵妍学一学,后卫不是守门员,也需要懂得进攻。”她明白穆卓钧的意思,在他眼里,她和赵妍类似两个极端,最好能中和一下,互相取长补短。
穆卓钧目不转睛看了她一会儿,抬腕看了看表。“该吃午饭了,有兴趣一起吗?”
“谢谢您,不过今天中午我恰好约了别人。改天吧。”薛沛宁不习惯和上层领导一起吃饭,她庆幸自己有这么好的一个理由,这天中午谢琛明恰好在公司附近,两人约好共进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