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母的病房是个单间,雪白的墙壁和被褥刺眼又庄严,墙角堆满了鲜花,让房间的色调显得不那么冷冽。余母仰面躺着,虽然只露了脸在外面,薛沛宁却已经看到了病魔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那面容已经足以说明一切,曾经的冷漠和傲慢早已无影无踪,而薛沛宁曾一度以为这些是深深烙在上面的标记。

“妈,蛟蛟来了。”余锦楠附下身去在余母耳边低声说。

“阿姨。”薛沛宁轻轻叫了一声。

余母转过脸看着她。“蛟蛟啊,坐吧。”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浮,看来人很虚弱。

“楠楠,你出去吧。我和蛟蛟说几句话。”

余锦楠把房门小心翼翼合上,病房内只有薛沛宁和余母两个人,薛沛宁的目光在床头柜上缓慢游移,静静等着余母的下一句话。

“我叫你蛟蛟,你不会生气吧?”

“当然不会。”

“你该想到,我这次想见你,是为什么吗?”

薛沛宁把目光移到余母眼睛上,没有回答。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蛟蛟,我就以前对你的态度向你道歉,那时我凭借一厢情愿,说了很多伤害你的自尊的话,也做了很多伤害你的感情的事,对不起。……”

“阿姨。”薛沛宁忙截住话头,“不要提了,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但楠楠对你的感情没有过去,对么?”虚弱归虚弱,余母的思维仍旧那么快捷。

薛沛宁只能用沉默来回答这个问题。

余母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我是个极其好强的人,任何事都不甘为人后,可到头来,我到底得到了什么呢?病床前能陪我到最后的,有且仅有丈夫和儿子。到最后,我才明白‘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的真正涵义。”

薛沛宁还是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能继续沉默。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已经无可挽回,就是我在身体健康的时候,没有好好对待楠楠的爸爸,总要冲他发火抱怨,他脾气好,每次都迁就我,原来‘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句话的哲理,不仅仅用于子女和父母之间。”

“第二件事情就是你和楠楠,是我亲手拆散了你们……”余母忽然咳嗽起来,并大口喘着气,薛沛宁忙起身帮她抚胸口。“阿姨,您先休息一下,不要说话了。”

“不,我必须说,你不用担心,我这咳嗽是急得,……是太多话说不出来!”余母喘了几口气,呼吸渐渐平复,继续说,“我有多少错,我心里数不过来,也说不出来,我只知道,在你离开后,楠楠再也没有快乐过,那时他和我远隔重洋,虽然经常通电话,不管在电话里他笑得多大声,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勉强,那时我才知道,我错了。”

薛沛宁感觉自己的手渐渐变凉,一直冷到指尖,她已经猜到余母下面要说什么。

“蛟蛟,你能原谅阿姨吗?”

“我从来没有怪过您。”

“不,你完全有理由怪我。”余母顿了一下,“蛟蛟,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我造的孽,现在想挽回,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我明白,薛沛宁在心里说,这位可怜的母亲,在弥留之际,想要竭力补偿自己以前的过失,这样的心愿永远都是美好的。

余母握住薛沛宁的手,薛沛宁发现她的手比自己的更凉。

“蛟蛟,你告诉阿姨,你爱不爱楠楠?”

很微弱的一句问话,在薛沛宁耳边却是一道道的滚雷,雷声汇集成一句惊天动地的问话。

你,薛沛宁,还爱余锦楠吗?

从与余锦楠重逢那一刻到现在,薛沛宁都没有认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也不想刻意让自己面对这个问题,而现在,她不得不仔细审视这个问题和自己,好像走进考场就必须做试卷的考生。

薛沛宁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夜空黑得很干静,但她的心很乱,这个就算静下心来也未必能想得清楚的问题,却需要她心绪纷乱的状态下让她即刻作答,一时间,她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下一秒,这个答案似乎就不那么重要。

“孩子,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还爱着楠楠。对不对?”

薛沛宁回过头望着余母,意识到眼前这位病入膏肓的女人某种好强的本质早已渗透入骨,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散发出来。

沉默在余母看来就是默认,而望着那双饱含期待的眼睛,薛沛宁无论如何吐不出那个“不”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双眼睛一点一点透出欣慰和欢喜。余母艰难按了一下铃,病房的门开了,余锦楠和余父轻轻走了进来。

“蛟蛟,我们早该是一家人,能在有生之年看着一家人团圆,我死也瞑目了。”

从认识余母到现在,薛沛宁第一次体会到这个女人的厉害,就这么轻轻柔柔一句话,打碎了她所坚持的一切,让她头脑一片空白。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的车祸,那时刚开车上路两个月,转弯时不小心撞到了花坛上,一声巨响和熄火之后,她的头脑也是这样的一片空白。

乍然响起的手机音乐在薛沛宁空白的头脑里打出了一个叹号,她迅速打开皮包掏出手机。“对不起,我出去接个电话。”

电话是谢琛明打过来的。“蛟蛟,我已经到了机场,正在登机,你不用担心我。”

“琛明,我没去送你……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如果飞机晚点我就不打你电话了,太晚了,你安心睡觉吧。”

“不,我等你的电话。”薛沛宁紧紧握着手机,“我一定会等你的电话,不管多晚,等不到我会睡不着的。”她感觉两道热流沿着脸颊滑下来,她伸手抹去,但紧接着又是两道,好在她的声音毫无异样。

手机挂了,薛沛宁沿着墙壁慢慢滑坐下来,她抱着双腿,把头埋在膝盖里,眼泪顷刻把膝头牛仔裤浸湿了一大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就是特别想哭,不是因为长久以来积压了某种情绪,更不是因为愤怒悲哀以及其他催泪的因素,只是想哭,然后哭了,因为哭,所以哭。她就这样默默流泪,间或轻轻抽泣一声,她不敢哭出声,只能用浑身的颤抖来代替声音的频率,因为医院实在太安静。

一张面巾纸从旁边递了过来,薛沛宁抬起头,余锦楠的脸近在咫尺,他关切地望着她,眉头微微皱着,看得出他很想问她什么,却不知从何问起。

“阿姨……还好吗?”薛沛宁接过面巾纸擦了擦泪,哑着嗓子问道。

“她睡着了,爸爸在陪着她。”

薛沛宁扶着墙壁站起身来,蜷了很久的腿有些发麻。

“我们出去走走?这里空气不太好。”余锦楠主动提议。这是个好主意,薛沛宁觉得自己迫切需要新鲜空气。

离开医院那样的环境,环绕两个人的气氛显得轻松许多。

“蛟蛟,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肯来医院看我妈妈,你不来,我也不会怪你。”

薛沛宁苦笑了一下,在那样的情形下,话说到那种份上,谁会狠心拒绝?

“我妈妈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余锦楠的这句话让薛沛宁停下了脚步,她望着他。

“我会不往心里去吗?那很可能是她的遗愿!”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我当然希望你能同意,但我不想勉强你,你懂吗?”

“你好像有些前后矛盾,余锦楠。”薛沛宁向前走了几步,“之前你很迫切希望能向我求婚,而现在却有些退缩,为什么?”

“迫切希望能向你求婚的时候,妈妈还没诊断出癌症,那时我没有任何顾忌,而现在,我担心……”

“担心什么?”薛沛宁蓦然转过身。

“我担心你会为了迎合我妈妈的遗愿违心嫁给我,而不是因为爱我。”余锦楠轻声说。

一道热流撞击着薛沛宁心头,一刹那好像回到了过去的美好时光,眼前的男人是自己无比依赖和信任的恋人。

“我可以为这句话重新爱你。”薛沛宁喃喃说道,瞬间又热泪盈眶,点点路灯变成道道金光,接着眼前一片光影模糊,只知道被余锦楠紧紧拥入怀里,热吻的温度逐渐蒸干了她还未溢出眼眶的泪水。

“蛟蛟,愿意嫁给我吗?”

薛沛宁轻轻却坚定地离开他的怀抱。“我不能欺骗任何一个爱我的男人,锦楠。”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不管什么情形下,在我心里还有别人的时候,我不会和任何人走进婚姻殿堂。”

薛沛宁承认自己是个相当传统的女孩,她只允许自己一辈子有且仅有一次婚姻。在她看来,婚姻好比炖鱼汤,把该添的料添好,该处理的食材处理完,一口气加满一锅水,然后不开盖一直炖到最后,这样出来的鱼汤才鲜香无比,如果半道添料添水,不管添多少美味进去,总觉得味道大打折扣。

对于薛沛宁的回答,余锦楠沉默了很久才说话。“好吧,蛟蛟。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