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媚,字眉生,又名眉,后称横波夫人。端庄艳妍雅致靓丽,其风度超群,鬓发如云,面色白里透红,艳若桃花,足步弓弯纤小,腰肢轻盈袅娜,身躯娇小可人。顾眉通文史、善画兰,追步马湘兰,而姿容胜过湘兰,时人推为南曲第一。家中建有眉楼,绮丽的窗帷加上手绣的帘幕,牙签插在书中、玉轴卷成的字画,堆满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龙涎香云烟缭绕,沁润肺腑。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余怀开玩笑地说:“这那里是眉楼,简直是迷楼。”别人遂以迷楼称之。

妙曼的身姿可见其天生丽质,环境陈设可见其不俗的追求,具备了较深的文化素养,对于明末的歌姬舞妓而言,这些都象征着身价。因而顾眉犹如当时的歌舞明星那样被达官贵人和公子哥儿们追捧着,最终被当时的文坛首领和政府高官龚鼎孳收入囊中。因为那个时代的高官们是允许娶个三妻四妾的,他们轻松自如地周旋在太太和歌姬之间如鱼得水,那是当朝显贵的风雅。

那个时候江南奢靡,文人酒会宴筵,姬女红妆和文士黑巾相间,紫裘貂尾夹杂,座中没有媚娘就缺少了欢乐,可见顾眉的交际能力非一般歌姬可比。大家尤其喜欢顾家小厨房的美食。一些朝廷官员在眉楼设宴待客,竟然没有空闲的日子。然而,艳慕她的人虽然很多,但是嫉妒的人也不少。眉楼的客人之中,有一位从浙江来的“伧父”,粗俗不通风情,却是南京兵部侍郎的侄子,这位二世祖当时被顾眉应酬得还行,正欢喜中,却发现美人对另一位“。客”——据孟森先生考证,就是后来为顾眉自杀而死的刘芳——更加宠爱,于是醋性大发,和另一位被冷落的举人合谋,借助酒劲当场骂座,诬陷刘芳盗取并藏匿了他的金犀牛酒器。一状告到官府,其意是想让顾眉也被官府传讯,折腾她个没脸见人。此时顾眉的相好,余澹心义愤填膺,投笔相助了。他洋洋洒洒创作出一篇辞锋锐利如同匕首般的檄文进行声讨,有言:“某某本非风流佳客,寥称浪子端庄,以文鸳彩凤之区,排封豕长蛇之阵。用诱秦诳楚之计,作摧兰折玉之谋。种夙世之孽冤,煞一时之风景。”云云。引经据典,徒作大言,将一场原本嫖客之间争风吃醋的桃色风波,上升到秦楚相争的国家争斗高度进行声讨,磅礴的气势,才子的文笔惊动社会,引发舆论反弹。那时余怀担任南都兵部尚书范景文的秘书,正是这位浙江伧父叔叔的顶头上司。他的叔叔看到了南都国防部长秘书的这篇檄文,生怕得罪上司,影响仕途,立即呵斥这家伙,让他滚回浙江,官司才了结。

媚娘非常感谢余大才子的恩德,特别在桐城名士方瞿庵家中,设宴唱堂会为余怀做寿。顾眉亲自粉墨登场水袖轻扬,歌喉婉转唱出了名声,使得芳名远播,并借此天赐良机终于脱离了乐籍,如愿从良嫁给具有官员身份的风流大才子,这就是当时的文坛领袖龚鼎孳。

龚鼎孳(1616—1673年),字孝升,因出生时庭院中紫芝正开,故号芝麓。安徽合肥人。与吴伟业、钱谦益并称为“江左三大家”。崇祯七年(1634年)进士,龚鼎孳在兵科任职时,前后弹劾周延儒、陈演、王应熊、陈新甲、吕大器等权臣,声名大振。龚鼎孳在明亡后,可以用“闯来则降闯,满来则降满”形容。气节沦丧,至于极点。这老小子风流**,不拘男女。在父亲去世奔丧之时尤放浪形骸,夜夜狂欢。崇祯十二年出任兵科给事中,官位不高,权重很大,相当皇帝派到国防部的专家和特派员,对于兵部上奏皇帝疏状有“封驳”之权,六科对应六部,给事中为言官,品轶虽为七品,但是皇帝对于六部上报的文件在批准之前必须征求六科给事中意见,给事中不同意,皇帝就不能批转下达。赴京途中,这位新任给事中结识南京名妓顾横波,龚鼎孳在南京与顾眉相好没多久,他便郑重地把一首求婚诗呈在妆台之上:

腰妒杨柳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

这是崇祯十二年的七夕。崇祯十五年秋,顾眉关掉眉楼,离开金陵,千里迢迢追随老公北上的步伐,投奔龚鼎孳。此时,李自成、张献忠的部队已经攻近北京,后金的大军也已经压至山海关。一个从小锦衣玉食且裹着小脚的年轻女子,要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跋涉,也真是勇气十足。

顾眉在路上足足走了一年,才到达京城,满身尘土、蓬头垢面地与龚鼎孳相见。因为时乱,龚鼎孳的原配夫人及儿女都留在合肥,他独自在京,以谏官的卑小职位,连挑当朝大佬,最孤立无援之际,得顾眉不顾死活地来到身边,自是欣喜若狂,感激不尽。也就悍然不顾物议,把这青楼女子给娶了。由此被政敌弹劾而贬官,他却坦然说道:“翦豹天关,搏鲸地轴,只字飞霜雪。焚膏相助,壮哉儿女人杰。”国势危急,风刀霜剑中,是那位女士,在鼓励和支持着我呀!秦淮名妓顾眉正式成为江南名士龚鼎孳的小妾。

小龚连带小顾上北京之后,初居宣北坊海波寺街“古藤书屋”,后迁至宣武门外大街,寓号“香严斋”。余怀在《板桥杂记》中记载,这位龚尚书(那时还不是尚书,在兵部供职)颇有英雄豪杰的气概,视金玉泥沙为粪土。得到媚娘的辅佐,更是如鱼得水,越发轻财好义,好怜惜有才气的普通书生,也算作夫妇两的功德。借助小老婆的艳名使得龚鼎孳的名声越发高涨起来,当时来求取两人书画的帖子如雪片般飞来,龚鼎孳挥毫作画落笔署名“横波夫人”。那时龚鼎孳25岁,顾眉21岁,也算是才子佳人如意郎君了。

顾眉到京五十天后,龚鼎孳便被关进了大牢。明朝狱事之黑暗惨酷,龚鼎孳又是因弹劾权贵入狱,更显情势不妙。顾眉不怕受牵连,一直在狱外等他出来。她的坚守给了龚鼎孳莫大的勇气。

一林绛雪照琼枝,天册云霞冠黛眉。玉蕊珠丛难位置,吾家闺阁是男儿。

九阍豺虎太纵横,请剑相看两不平。郭亮王调今寂寞,一时意气在倾城。

龚鼎孳狱中写下的两首诗,都在感念着顾眉,说她有男儿的气概,说她的侠义与深情,比及从前太平时光那些情词,多了许多患难与共的凝重。

崇祯十七年二月,龚鼎孳出狱,在赠顾眉的词中他写到:“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生死不渝的牵绊,从此正式建立。回想龚、顾二人的姻缘,或许曾有着风月场上的轻佻与计量,不能否认,更有着那个时代其他名士美人间难以企及的真与诚。这真诚,是被岁月考验而沉淀下来的。

别后鱼雁来往,龚鼎孳写了无数热烈的情诗,后都收在自传性传奇《白门柳》里。今天展读,只见一片浓郁化不开的爱意。

初见,他笔下的顾眉是这样的:

晓窗染研注花名,淡扫胭脂玉案清。画黛练裙都不屑,绣帘开处一书生。

原来顾眉也喜作书生打扮,香闺之中,书案明净,衬着个素淡文雅的人儿,和寻常脂粉多么不同。他有着获红颜亦获知音的喜悦。

日日缱绻,他暗里发下誓愿:

搓花瓣、做成清昼。度一刻、翻愁不又。今生誓作当门柳,睡软妆台左右。

词风炽烈,有着小儿女初坠情场的天真痴缠,实打实是为正人君子所不齿的艳词。如果说这还只是床笫间的情不自禁,这一首:

手剪香兰簇鬓鸦,亭亭春瘦倚栏斜。寄声窗外玲珑玉,好护庭中并蒂花。

就更显出满心的怜惜,真爱一个人时,那爱意中肯定是存着怜的,总觉得对方在这宽广冷酷的世界是如此柔弱,想要好好地护着她,离开她就觉得很不放心。

才解春衫浣客尘,柳花如雪扑纶巾。闲情愿趁双飞蝶,一报朱楼梦里人。

进京后的龚鼎孳有两副嘴脸:一副放在政坛,对政敌如秋风扫落叶,毫不留情;另一副面对远在南方的恋人,如春风温柔,似春水缠绵。在这种感情攻势下的顾眉,心思也不知不觉地融化了。

但是两个人的好日子没过上多久,局势动**,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帝自缢。在这样的情况下,明朝的官员们有三种选择,逃跑、投降或者殉国。龚鼎孳选择了投井,但事实上,龚鼎孳不是真的投井,只是避祸。龚鼎孳携小妾顾眉躲在枯井中避难,被人搜出后投降李自成。受吏科给事中,迁太常寺少卿。清顺治元年(1644年),睿亲王多尔衮进京,龚鼎孳迎降,授吏科给事中,迁太常寺少卿,刑部右侍郎、左都御使等。

龚鼎孳之所以投降李自成,接受直指使的职位,就是因为他“生平以横波为性命,其不死委之小妾”。也就是说他在甲申之变中不能为国尽忠的责任,轻飘飘地以一句“我原欲死,无奈小妾不许何”的解释以开脱自己的投敌行为,小妾者即顾眉。将自己贪生拍死,媚事新朝的责任,推给了漂亮妩媚的小妾顾眉,可见龚鼎孳的品格何其低下了。

龚鼎孳本来就是品德上十分恶劣的人,虽然以诗文驰名江左,舔列大家,而人品却乏善可陈。明朝遗臣史学家李清在《三垣笔记》中称其在崇祯朝担任台谏官时,为人险刻,“日事罗织”朝臣“自大僚乃至台谏,皆畏之如虎”。(见李清《三垣笔记》中“崇祯门”)且穷奢极欲,寡廉鲜耻,既降大顺,复事后金,于士之节义多有玷污。

投降之后,龚鼎孳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仕途。有人骂他是“明朝罪人,流贼御史”,又有人说他在江南千金置妓。在这个时期,龚鼎孳还留下了很多与顾眉一起生活的诗句。虽然外面动**不安,但是那段时光对龚鼎孳和顾眉来说应该是段犹如神仙眷侣般的日子。龚鼎孳的放浪形骸,屡屡成为公众攻击他的口实。

顺治十四年(1657年)十一月初三,是顾眉三十九岁的生日。这个时候正巧他们二人北上路过金陵,张灯开宴,召来宾客近百人,请来梨园名角前来贺寿,有酒客串演《王母瑶池宴》。横波夫人垂帘观看,特意请来曲中姐妹一起宴筵,时李六娘、十娘、王节娘皆在座。这时老龚的门人严某赴浙江出任监司,正好在南京逗留,特地掀开珠帘长跪在地下,举着大酒杯说:“贱子贺寿。”这时坐在桌前的人皆离席,一起伏在地上为她贺寿。顾眉欣然仰脖子连饮三杯,龚尚书面露得意之色,他为她的衣锦还乡挣足了面子。余怀为之作长歌记其事。

顾眉从嫁给龚鼎孳那一天起就想给他生一个儿子,这是她多年的心愿,但是却一直都没有实现。顺治八年,他们居住在西湖边上,顾媚经常去庙里烧香求子,可惜顾眉最终还是没有如愿以偿,没有求到儿子。四十岁那年,她生下一个女儿,数月后出天花不幸夭折。

顾眉依托着龚鼎孳的爱,活得有滋有味。生活上安享荣华富贵,名分上他帮她挣来了一品诰命的头衔。据说这头衔本来属于正室童夫人的,但是,童夫人有高尚的气节,一直居住在老家合肥,不肯随龚鼎孳去北京,且曰:“我已在前朝两度受封,这次封赏,让给顾太太也可。”

其中言谈话语中既有着对老龚专宠小妾的妒忌之情,还保留着对于前明王朝的那些眷恋,完全不似老龚那般对于媚事清朝的厚颜无耻,而这些表面上来自于龚鼎孳对于女色的贪婪而导致政治上的失节,但恐怕更多还是骨子里对于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的追求。贪生怕死,从根本上说就是怕失去生命后,那些权力所带来的利益将随之烟消云散,包括那些肉欲尽情挥洒带来的人生快感。

士子在政治上的首鼠两端无非围绕的依然是“学而优则仕”所带来功名利禄和尽情享受快乐。至于那些“气节”之类道学喧嚣都是虚无渺茫的说教,乱世之秋,活着才是第一位的,士子的满腹学问,最终是要售于帝王家的,此帝王和彼帝王其实是无所区别的,那要相比较谁给出的价格更高。为此,余怀感叹道:“顾遂专宠受封,呜呼,童夫人贤节,超过须眉男子多矣。”[1]四十五岁那年,顾眉去世,相对于她风雨飘摇的姐妹,这已是善始善终。

龚鼎孳在“两次投敌,千金买妓”的一片骂名中,时论唯对老龚与小妾出手援助落难的文化人多有好评。如他被迁为清朝刑部尚书后,曾为傅山、阎尔梅、陶汝鼎等明朝遗士开脱罪责,使他们免遭迫害。在清朝为筹集连年穷兵黩武所需的浩大军费兵饷而横征暴敛,赋税沉重的情况下,多次上书,为江南请命。还曾因为“司法章奏,事涉满汉,意为轻重”,而降八级调用。从这些事例中,我们可以看到龚鼎孳内心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为了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而变节屈膝,另一方面对故国旧朝又不能彻底忘怀,一方面为仕途发达苦心经营,另一方面又因直言陈谏而屡遭贬斥。他成为一个历史上毁誉参半的人。其实充当“贰臣”的投降派大臣心中的道德负罪感,始终煎熬着他们的内心,如同背负着道德十字架在官场蹒跚行走,在心中是滴着血的。

[1] 见《板桥杂记》,岳麓书社,第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