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懋第对南京不仅熟悉而且富有感情,他虽然是山东莱阳人,但是其父左子龙曾经在万历朝担任过南京的刑部员外郎后升任刑部侍郎,以正四品致仕回乡。对于这位当年留都不受待见的刑部大员正史中没有多少记载,仅仅在其家乡的族谱中有少许一鳞半爪的文字可见风采,也算是一位饱读诗书为官清正体恤民情的正派儒臣。左懋第出生于莱阳,属于书香门第的官宦子弟。

直到崇祯三年回到家乡参加山东乡试考取举人第二名,次年入京参加殿试成为进士,算是领到了进入官场的门票。以后在几任地方官均取得突出政绩,进入朝廷中枢为官,深受崇祯皇帝信任。皇帝屡次委以重任,多次外放地方监察吏治,巡按防务、灾情,所上疏的建议多符合实情,有利民生,为崇祯帝所采纳。最后一次受命出使检阅江防,实际是受皇帝秘密委托为崇祯帝最终出走南方留都暗中探路踩点布防的,只是南迁计划未及实施,皇帝已经走向了死亡。

在青少年时期左懋第曾经加入过青年知识分子的激进组织复社莱阳分社,因此养成忧国忧民、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忠君报国的儒家风范和侠义风骨。

左懋第身高不满五尺,面赤带红,个子虽矮却具关羽忠义之面目。他好读书喜谈天下事,演说起来双目炯炯有神,脸颊辅之于生动的表情,可以说是神采飞扬。左懋第事亲甚孝:“父死哀毁,三年不出庐,寝服竟,羸瘠骨立,葬萝石山,遂号萝石,东海之人称为左孝子。”(见莱阳县志姜采《左懋第传》)

据《明史·左懋第传》载,左懋第在此番离开南京出使北京之前,曾经上书弘光帝说:“我这次出使生死难料。请让我以告别京城的身份说一句话吧。我希望陛下把先帝的深仇大耻记在心上,看到高皇帝的弓箭时,就想想看成祖以下各位圣主的陵墓今在何方;招抚长江沿线残存的黎民时,就想想看黄河以北、山东的赤子谁来抚恤?更希望朝廷时时整顿兵马,一定要能渡过黄河作战才能把住黄河防卫;一定要能把住黄河防卫,才能划江而安呢。”大家都同意他的话。也就是说左懋第在出使北京前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做好了必死的准备。[1]

根据计六奇所撰《明季南略·使臣左懋第》记载,十一月初五日左懋第率领使团行至沧州十里铺,左懋第、马绍榆被清军骑兵抓回,而独令陈洪范还。左懋第等被抓回北京后,被软禁在太医院里,失去了人身自由。表面上多尔衮对他们依然以礼相待,因为从内心里摄政王对左懋第还是十分钦佩的,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归顺本朝。左懋第给多尔衮写信,看管的清朝官员不予上报,只是不时派人来进行劝降,左公一概不予理睬。一天洪承畴前来谒见,左懋第说:“你不是鬼么?承畴公早已在松、杏战役中战败而殉国了,先帝赐祭,加醮九壇,锡荫久矣,今日如何又死而复生?”说得洪承畴满面羞愧而退。前明兵部尚书后归顺大顺军复又降清召为内院大学士的李建泰亦前来拜见,左懋第说“受先帝宠饯,受上方宝剑出任剿贼总指挥,兵败不能殉国,降贼又降虏,有何面目来见我耶!”李建泰羞惭而去。今后是凡汉臣降清者来谒皆受骂,都怕见到左公。[2]

据清代钱 在《甲申传信录》记载:乙酉年正月(1645年,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刘英、曹逊、金镖三人白天前去探望,无法进入关押左懋第的太医院,等到半夜翻墙进入大院,见到了左公。左懋第对他们说:“近来有不少人以利害关系企图说动我,我只以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书写道‘生为明臣,死为明鬼,此我志也’。”又以自己上摄政王的书信给曹逊等人看。曹逊说:“此启足为我使节光。然而今日之事,有可否,而无成败。”左懋第说:“我心如铁石,你们也只是听听而已。”[3]

是年三月十九日是崇祯皇帝殉国周年忌日。左懋第命人杀了一只羊作为祭品,祭告先帝痛哭失声,双目尽血。复又杀两只鸡为祭文,酹酒祭祀殉难诸臣,口中喃喃自语:“懋第惟不死,以为此祭也。嗟乎伤哉!”

四月将奏疏藏在蜡丸中,遣金镖及都司杨三泰驰送南京向弘光帝奏报出使情况。其书云:

臣奉命北行,兢兢奉敕书,图报称。何意身羁北庭,区区之身,生死不足计,惟陛下丕振神武,收复旧京,臣犬马不胜大愿。[4]

而此刻江淮地区已有清兵把守,不得前往。待到五月中旬南京失守。曹逊请示左懋第说:“我们怎么办才好?”老左坦然说道:“事到如此,我心皎然如日月,我志已决,以死殉国。”随即援笔挥毫书写绝命诗一首:

峡圻巢封归路回,片云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魂消难尽,**作寒烟总不磨。

遥望南方回去的归路已经断绝了,他只能仰望蓝天借助漂浮的云彩寄托自己对故国的思念;对王朝的忠心赤胆也只有寄托于高天幽冷的魂魄,变成不可消磨的意志,绵绵不断地化着寒冷的烟云皈依南方的故土。

左懋第借助诗文来表明自己对于大明王朝最后的思念和忠诚,诚如他在太医院大门上所悬挂的对联“生为大明忠臣,死为大明忠鬼”。他特地在使团住地中堂悬挂了汉代出使匈奴的使节苏武的画像,即使流放北海牧羊也要不辱使命,然而江山已经沦亡,使命何在?代表大明正统最后衣钵的南明小朝廷也已经覆灭了,最后的一点中兴的希望已经不复存在,至于远在福建的唐王隆武小朝廷以及后来云南的桂王只是死灰复燃中的余烬而已,已经完全失去星火燎原的希望。他遵循的所谓苏武气节仅仅代表着一种儒家知识分子的向往,这样的气节其实也很为满族统治者所推崇欣赏。所以摄政王一直在生活上优待着使团全体留京人员,目的当然希望他们能够归顺大清朝,以儒家的品性和气节誓死效忠大清朝。而类似左懋第这些大明遗民和孤臣要追随的却是当年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的精神和田横五百士,就是蹈海自尽也不屈从于暴秦的强虐。左懋第需要的是江山易代时的拼尽最后一滴热血,以死抗争的坚定和勇敢。大明气数已尽,需要的就是以死效忠不负君恩,追随渐渐远去的皇天。

摄政王传谕命令左懋第剃发降清,老左坚决不从。使团中军艾大选首先剃发,并且劝老左投降。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实在是中国知识分子忠孝两全报效家国的象征,如今剃发易服就是意味着投降。左懋第大怒,指挥属下将艾大选杖毙于庭下。

摄政王听说后,在心中十分敬佩左懋第的品格。但是这种举止却干扰了自己招降使团的方针大计,这是完全不被允许的事情。十一月十九日招左懋第至刑部。刑部官员说:“左公何不早早剃发从清!”懋第朗声答道:“我头可断,发不可剃!”刑部遂将左懋第下狱。二十日老左被戴上铁锁链,由士兵们押送去了皇宫内廷,摄政王亲自出面,企图劝老左投降。

左懋第戴着出丧用的帽子穿着素白色的袍子和麻绳编制的草鞋,向上抱拳长揖,面向南面,坦然坐在廷下。多尔衮见他神色端庄,麻履素袍,冠戴重孝,南向而坐,依然不忘故国样子,斥责他犯有五大罪,即伪立福王,勾引土寇,不投国书,擅杀总兵,当庭抗礼。左公侃侃而谈,自我辩护,始终不屈服,唯请一死。

多尔衮在心中实在是非常的敬佩这样的汉子,他很希望这样的君子儒臣能为大清效力而委以重任。于是问在廷的汉族大臣们:“你等有什么意见。”

这些汉臣均为叛明降清的贰臣,主子发问,自然颤颤兢兢抖抖霍霍地揣摩上意。侍郎陈名夏说:“为崇祯皇帝来可以饶恕,为福王来不可饶恕。”这是什么话,崇祯皇帝早已死去,当然是为福王而来,那么左懋第必须去死。

左懋第朗声回击:“若言福王,是先帝何人?你这个家伙还是我大明朝礼部会试的前朝会元,今天你有何面目在这儿与我说话!”此话堵得这位前朝礼部考试第一名的降臣满脸通红,无话可说。

兵部侍郎秦某说:“先生何不明白江山兴废的道理?”

老左回答:“江山兴废,家国沦亡,是国运之盛衰所导致,而礼义廉耻却是人臣之大节。难道先生只知兴废而不知廉耻吗?”此番义正词严的驳斥如给了这位秦某人一记响亮耳光。于是廷臣没人再敢说话。

这时摄政王开口说话了:“你们明臣为何吃了我大清半年的粟米,而不去死节。”

左懋第这时正义在胸毫不畏惧,因为他是大明朝余绪南国的使节,南国沦亡,使命却伴随着气节仍在,因而丝毫不顾及摄政王的情面,据理力驳。语带轻蔑和反讽,虽然只是一位没落使节和当朝摄政王的一场嘴仗,但是置生死于度外后的勇气却使得语言的枪炮火力显得异常凶猛。他反击道:“你等满人侵入我神州大地,抢夺我朝粮食,反而说我们吃你的粮食?况且从古至今凡致力于恢复中原者,亦常常借助于夷狄之粮食。我国家不幸罹此大难,招致国变,我圣子神孙岂能说无人。今日我只有一死,你又何必这么多话!”

此话,直接刺激着这位新朝主政者的神经,摄政王终于恼羞成怒脸色大变,他挥了挥手吩咐左右将他推出斩首。

都御史赵开心说:“杀了这个冥顽不化的家伙,实在足以使这厮成就了忠烈的美名,不如放了他算了。”在旁的官员扯了扯他的衣襟,意在阻止他再为左懋第说情。

左懋第就刑的地点是宣武门外的菜市口。但见得南朝大使左懋第昂首高步,神色自若,向南方四拜,满面肃穆端正地坐着,双目紧闭等待受刑。这一天大风卷起漫天风沙,遮蔽了太阳,天地一片晦暗。大风卷起了街道两侧做生意篷布直达天际,屋上的瓦片飞崩,都人罢市奔走流着眼泪跪在大道两旁的无以计数。刽子手杨某对左公敬佩有加,哭着对左公稽首行礼后才行刑。此刻,副大使马绍榆带领着使团其他成员尽数剃发,投降新朝,得以免死。唯有参谋通判陈用极,游击王一斌,都司刘统、王廷佐,千总张良佐追随左懋第的脚步坦然走向刑场。

1647年(农历丙戍年六月,清顺治四年)北使团副大使内奸陈洪范身患重病奄奄一息之际,高呼“左懋第老爷来了”,气绝身亡。这家伙过去就和辽左清军勾勾搭搭,当年随同左懋第入燕京,就将江左情报统统出卖给了满清当局,出卖了左懋第,被清廷封为侯爵。封爵之后仅仅一年就一命呜呼,也是报应。

清代著名学者,明代遗民东林党人黄尊素的儿子黄宗羲在其著的《弘光朝实钞》中,还记载有左懋第一首绝命词《沁园春》实录如下:[5]

忠臣孝子,两全甚难,其实非难。从夷、齐死后,君臣义薄,纲常扫地,生也徒然。宋有文山,又有叠山,青史于今万古传。他两人、父兮与母兮,亦称大贤。嗟哉!人生易尽百年。姓与名,不予人轻贱!想多少蚩愚稽首、游魂首邱,胡服也掩黄泉。丹心照简,千秋庙食,松柏耸天风不断。堪叹他时穷节,乃见流水高山。

此词堪为这位死在四十五岁壮年的明代最后一位使节的心迹表白。《明季南略》的作者计六奇以东村老人的名义评左懋第之死时说:

“萝石之死,比之文信公(文天祥)犹烈,有一人而可洗中朝三十年之秽气,亦见读圣贤之书者,愿自有人实践。纷纷盗名无耻辈,妄言声气,卖降恐后,何哉!”[6]

斯言善哉。历朝历代理论的宗教化,必然脱离实际而演变成虚伪的教条,培养的只是名不副实言行不一的伪君子,这些人平时巧言令色,一味以空话、套话、大话、谎话欺世盗名,媚言惑主,骗取名利地位,攫取财富,是依附于皇权体制的既得利益集团。但天地翻覆之际他们又成为卖主求荣的先锋,什么原因?理论和实践脱节,导致诚信丧失,伪道学崛起,两面人格盛行,公众信誉全无,执政基础也就从根子上动摇了。即使有左懋第、刘宗周、祁彪佳和冯梦龙这样的忠臣义士也难以挽救腐朽王朝倾覆之万一。此刻的冯梦龙正呼号奔走在浙闽山区,追循唐王隆武帝的足迹,企图做反清复明最后的抗争。

[1] 见《明史·卷二百七十五·列传第一百七十三·左懋第传》,线装书局,第1486页。

[2] 《明季南略·卷四·使臣左懋第》,中华书局,第275页。

[3] 《甲申传信录》,上海书店,1982年,第158页。

[4] 《明史·卷二百七十五·左懋第传》,线装书局,第1486页。

[5] 见黄宗羲著:《弘光朝实录》,上海书店,第277页。

[6] 计六奇著:《明史南略·卷四·使臣左懋第》,中华书局,第2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