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个星期躲在家里赶稿子,全不管外界的风起云涌、花开花落。那一日女儿兴高采烈地将成绩册推到我鼻前喊着:“妈妈,这学期考试我总分第一,你该奖励我了吧?”我方才大吃一惊:“怎么?你们就要放暑假了呀!”抬起头来,窗外的梧桐叶果然浓密了许多,已是盛夏了。
突然心念一动,想起了袁惜唇,她们中学生差不多也该考完了吧?倏忽已有许多日子没见着她了。
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心理电波?就在我一闪念想起袁惜唇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了陆老师的电话,陆老师说,学期快要结束了,学校文学社要进行一次总结,想请王老师来和大家见见面,座谈座谈,某月某日下午,王老师抽得出空吗?我这人耳皮子软,想想稿子也已接近尾声,便应允了,还郑重地在日历上做了记号,以免忘记。
转眼就到了那一日,早上起来我将稿纸挪开了,翻出几本文艺理论书,虽说是跟中学生座谈,现在的少年不可等闲视之,总得做些准备啊。没翻几页书,就被门铃打搅,竟是打扮得清清爽爽神情却忧优郁郁的冷雁!
“大姐,不好意思,打断你的思路……”她期期艾艾地说。
我是个急性子,肚肠根已经痒起来,忙问:“小唇……出什么事啦?”
冷雁淡淡笑道:“不是不是,小唇没事的,是我有事求大姐帮忙,实在不好意思……”
我松了口气,说:“不要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了,什么事快点说呀。”
冷雁苍白的脸上渗出些红晕,说:“小唇她们明天就放假了,今天下午开家长会,说是很要紧的,有关下学期毕业班的事情。可是我……我下午正好有重要的客户约了要谈……”
“你是想让我代你去开小唇的家长会哆?”
她讨好地对我咧嘴笑笑,说:“我实在不放心小唇,大姐你也很关心小唇的,所以……”
我问了开家长会的时间,下午三点半;文学社的座谈会是一点半到三点,正好顺便。我故意长叹一口气,笑道:“好吧,反正要荒废一个下午时间了。”
冷雁忙说:“小唇放了暑假,叫她来帮你誊抄稿子。”
我说:“省省吧,我又不是跟你做买卖。倒是小唇这般年纪的姑娘,内心像一株嫩生生的幼苗,稍有差池,留下阴影,以后多少年都很难抹得干净,是会影响她一生的呀!这一类教训报纸杂志上都时常可见,冷雁我可不是危言耸听哪!”
她微微整起眉尖,点点头,轻声说:“所以我只好斗胆来请大姐帮忙了呀。”
我说:“上回听小唇说起,暑假里要跟她父亲出去度假?”
冷雁神色倏地阴暗起来,垂下眼帘,停停,又抬起眼睛看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片刻,方才嘘了口气,道:“大姐,我走了,家长会就拜托你了!”
平心而论,我是心甘情愿代冷雁去参加袁惜唇的家长会的,我想了解袁惜唇学习的环境,想认识一下袁惜唇故事中的种种人物,金灿灿呀,裴小枫呀,黄一星呀,等等,等等,以便更深人地走进袁惜唇的内心。
中午家中只有我一张口,很容易对付。泡了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只花了三分钟;将这碗面倒人肚内,也只花了三分钟。辣麻麻的,浑身出汗。想冲个澡,换身衣服,电话铃却响了。猜想一定是陆老师来催我的,却不料是袁惜唇。袁惜唇可怜巴巴的声音叫道:“王阿姨……”我吓了一跳:“小唇?小唇是你呀!小唇有什么事吗?”
“王阿姨,你……你待会儿要来参加我们学校的文学社活动呀?”她吞吞吐吐地问道。
“是啊,怎么啦?改期了吗?”我觉得很奇怪。
“不是的……我刚刚才晓得,学校门口黑板上写着欢迎你的标语……”她愈发支吾起来。
“小唇,你有什么事吗?”我大声问。
“没……是这样的……干吗呀?不好……”小唇的话颠三倒四,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见话筒内叽叽喳喳的,好像她边上有好几个人在争论什么。我大声喊道:“喂―喂―小唇―!”只听得“咔嚓”一声,对方挂断了。这小姑娘,心里面又打什么疙瘩了?想想反正到学校能碰到她的,暂时先让这疙瘩存着吧。
我提前一刻钟到了那所中学门口,果然看到一块大黑板,彩色粉笔写着:“热烈欢迎女作家王小鹰花临我校文学社指导!”随即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迎了上来说:“王小鹰老师,陆老师吃过午饭一直在门口等您,刚刚去图书馆检查话筒了,让我们在这里等您呢。”
“其实不用等,我能找到图书馆。”我客套了一句。那女学生马上说:“王老师,大家都抢着要到门口迎接您,对我们来说这是莫大的幸福。”这女孩应答机敏,我不由得朝她深看了一眼,模样也十分端庄大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那男生瘦高个,戴着眼镜,有点少年老成的味道。我笑道:“你们都是文学社成员吗?”他们都十分自豪地点点头。
后来在座谈会上,经陆老师一一介绍,我才知道这讨人喜欢的女孩就是裴小枫,电视台《中学生节目》的业余主持人,在学校里自然是众所周知的风云人物;那位少年老成的男同学便是文学社社长黄一星。
据陆老师介绍,能够参加文学社的这二十几个同学都是各班各年级的佼佼者。跟这些少男少女谈谈文学确实是一桩赏心乐事,他们心底毕竟还保存着纯真,看世界看社会都十分本色,我们的交谈逐渐深人却令人感到十分轻松。
我坐的位子正好面对图书馆茶色玻璃大门,座谈会刚开始不久,我好像看到袁惜唇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当时我没办法顾及她。
大约到了三点二十分光景,陆老师“强行”中止了文学社成员热烈的提问。陆老师说:“王老师以后就是我们文学社的顾问了,交谈的机会很多。接下去各班级都要开家长会呢!”同学们都拥上来要我给他们签名留念,陆老师便对我说:“王老师,我要赶回班级接待家长,待会儿由裴小枫和黄一星送你,实在对不起了。”
我笑道:“陆老师,我今天也是你学生的家长呀,袁惜唇妈妈工作跑不开,特地托我代她来开家长会。”
“袁惜唇不要太幸福哆!”有几个学生叫了起来。
陆老师先是愣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哦,那正好,我和你一块儿过去吧。”又对那些年轻的文学祟拜者说:“好了好了,你们放王老师过关吧!”
陆老师陪着我,还有裴小枫和黄一星,出了图书馆去初二年级的教室,陆老师不无遗憾地说:“我是一直想找袁惜唇妈妈谈谈的,学期结束工作太忙乱,一直抽不出空,原想今天好碰碰她面了……王老师你代我跟她打个招呼,暑假里我无论如何会抽空上她家去一次的。”
我说:“我一定替你把口信带到。”
旁边黄一星插上来说:“陆老师,我爸爸今天也不能来了,他陪我妈妈上医院去了。”
陆老师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着说:“王老师你看看,真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他们马上进认初中最后的冲刺了,我日日夜夜为他们揪着心,这些家长倒是高枕无忧啊!”
我笑道:“陆老师你也不要过于操心了,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会对自己负责的。你们说对吧?”
裴小枫和黄一星连连点头,裴小枫极有感情地说:“陆老师对我们真比爸爸妈妈还亲,我们不会辜负陆老师的期望的。”
不觉已走进教学大楼,正要上楼梯,从楼上疾步奔下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学生,见到陆老师便猛地煞住脚步,神色紧张,喘着,上气不接下气道:“陆、陆老师,不知道谁把学习成绩排行榜撕坏了,已经来了好多家长。”
“卢亚奇你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陆老师很镇静地问。
被叫做卢亚奇的女孩子眼中已蓄满了泪,只把手中的一团纸塞给陆老师。
裴小枫愤怒地说:“中午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嘛,一只角没贴牢,被风吹得哗啦哗啦,我特地用钻胶纸把它贴住的!”
卢亚奇缩了下鼻子:“我花了整整两个晚上才把它画好的。刚才我陪妈妈走进教室,吓了一大跳,半张被撕掉了,剩下的半张也成碎条条了!我只好把它揭下来了……”
陆老师问:“钱小虎在不在?他的家长来了吗?这次他排最后一名,会不会是他?……”
卢亚奇说:“钱小虎爸爸已经坐在教室里了,夏天雷说吃过午饭钱小虎一直和他们在一起打篮球,恐怕不会是他。”
“陆老师,我想这件事肯定是金灿灿做的,这次她从上游一下子落到下游,肚子里老早就有气了。我跟卢亚奇在贴排行榜时她就在座位上大声说,晚报上有文章批评给学生排名次的做法。当时我就反驳她,晚报上只是展开争论,也有赞成排名次的文章呀。”裴小枫显得非常深思熟虑。
陆老师看了看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先回教室开会,这件事不要多加声张,家长会后再处理吧!”
我是在教室门口碰到袁惜唇的,她和一位高大亮丽、神情高傲的女孩子一起走过来,我猜想那就是金灿灿了。
“王阿姨。”袁惜唇有点羞怯地叫了声。
我说:“你妈妈告诉你了吧?阿姨代替她来开家长会。”
袁惜唇咬着嘴唇点点头。旁边那位女孩自来熟地笑道:“王阿姨,你的作品我读了好几篇,有些问题很想跟你讨论一下呢。”
我看着她顾盼有神的眼睛,矜持地笑道:“这一定就是金灿灿了吧?常听小唇说起来,有机会很高兴跟你们一起探讨些问题。”
我们一起走进教室,黑板上鲜花彩旗簇拥着一行大字:“向新世纪迈进!”对面的粉墙上拉起一条横幅:“以最优异的成绩向爸爸妈妈汇报”。横幅下,半边墙上贴着许多奖状,另外半边墙却不谐调地空白着。我猜想那里原应该贴着学习成绩排行榜的。
陆老师拍了拍手,大声说:“同学们,安静!我们要开会了。除了请过假的,还有哪位家长没到?”
站在陆老师身后的裴小枫说:“陆老师,我刚才已经统计过了,基本都到齐了。”
突然,金灿灿腾地蹿起来,咄咄逼人道:“陆老师,我爸爸没到,他在校长办公室参加校董会。”
“我知道了,你坐下吧。”陆老师不动声色地回答,侧过脸对裴小枫说,“班长同志,可以开会了,你来主持吧!”说罢即退到一旁去了。
裴小枫从从容容地跨上讲台,微微含笑地静默了几秒钟,深吸一口气,用**充沛的声音念道:“同学们,跨世纪的金鼓已经敲起来了,跨世纪的火炬已经举起来了!我们是跨世纪的新一代,让我们把理想的旗帜树起来吧,让我们把理想的歌儿唱起来吧!让我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迎着太阳,向新世纪进军用我们青春的**和才智,去拥抱―明天的新世界!”教室里响起一片掌声。
我看看袁惜唇,在这热烈的气氛中她的常常忧伤的小脸变得漂亮生动起来。我发现坐在袁惜唇一侧的金灿灿并不鼓掌,却回过头跟身后的一位衣着人时的中年妇女说着什么。
掌声渐渐消退,裴小枫不失时机地大声宣布:“初二(4)班向新世纪进军主题班会暨家长会现在开始。又一个硕果累累的学期结束了,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初中阶段最后的冲刺,我们不会忘记老师们为我们点滴进步付出的辛勤劳动,今天,我们请到了英语苏老师参加我们的主题班会,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中,坐在金灿灿身后的那位衣着人时的中年妇女站了起来,娴雅沉静地跟大家笑笑,又坐下了。
裴小枫接着说:“我们还要感谢爸爸妈妈们对我们无私的关爱与照顾,我代表大家向家长们致敬。”说着裴小枫朝家长集中的座位深深一鞠躬。有一部分学生又拼命鼓起掌来。裴小枫直起身子又说:“今天我们班还非常荣幸地请到了一位特殊的家长,她就是女作家王小鹰老师!”
我完全没料到裴小枫会这般介绍我,匆匆忙忙站起来团圈点头微笑,心想裴小枫这女孩确实有当主持人的才能,反应灵敏,善于捕捉瞬息即逝的火花。
裴小枫极富感染力地问道:“同学们,我们先唱两首歌献给老师和家长,好不好?”
大家拔直喉咙喊:“好!”
裴小枫便一伸手说:“请我们学校的著名歌星汪颖同学上台指挥,卢亚奇同学手风琴伴奏。”
卢亚奇背起琴准备停当,我看到金灿灿身旁扭扭捏捏站起一位梳着靳羽西式发型的女学生,她涨红了脸,犹犹豫豫,求助似的盯着金灿灿,金灿灿却好像没看见,仍别转身,旁若无人地跟苏老师交谈着。
裴小枫催了:“汪颖,站着干吗?到讲台上来呀。”
有同学鼓起掌来,汪颖没有退路了,便一甩头发走上讲台。她脸颊红红的,细细的眼睛月牙般闪亮闪亮,擎起双臂,说:“第一首歌,每当我走过老师窗前,静静的深夜―预备―起!”大伙儿便一起唱了起来,一开始高高低低、零零落落,汪颖的嗓子就很突出,确实甜美有韵味。渐渐地,大家越唱越齐,越唱越响,融成了一股潺潺的清流——
静静的深夜群星在闪耀,
老师的房间彻夜明亮。
每当我轻轻走过你的房间?
明亮的灯光照亮我心房。
啊―每当想起你,
敬爱的好老师,
一阵阵暖流心中激**。
……
汪颖已沉浸在歌曲的旋律之中,指挥的手法也放松自如了。我注意到金灿灿并不看指挥,只象征性地动动嘴唇,而袁惜唇唱得很认真很动情,迷蒙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一曲终了,陆老师首先高举双手鼓起掌来,十分激动地说:“谢谢,谢谢同学们。”苏老师也站了起来,拍着手,含笑频频致谢。
汪颖朝卢亚奇点了点头,又擎起双臂,说:“第二首歌,《妈妈的吻》。在那遥远的小山村―预备―唱!”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
妈妈曾给我多少吻,多少吻。
吻干我脸上的泪花,
温暖我那幼小的心。
妈妈的吻,甜蜜的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女儿有小小心愿,小小心愿,
再还妈妈一个吻,一个吻。
女儿的吻,纯洁的吻,
愿妈妈多欢心。
歌声未止,家长席中已是掌声一片了。我暗暗赞叹裴小枫将枯燥的家长会调排得有声有色。
接下来便是学生代表家长代表发言。第一个上台的是体育委员夏天雷,这是个看上去很茁壮很憨厚的男孩,普通话不很标准,叙述也是结结巴巴的,介绍他自己因为参加中学生篮球联赛落了许多课,同学们如何帮助他,自己如何努力,终于在期末大考中取得良好成绩。说完了,大家为他鼓掌,有男生喊道:“大惯篮,好样的。”他站在那里挠头搔耳地傻笑着,还是陆老师唤他:“夏天雷,你好下去了呀。”他才一拍脑门,三脚并作两步地跑下来。
黄一星慢条斯理地走上讲台,几个男生就喊:“高尔基,不要发表长篇小说,我们受不了!”我也忍俊不禁,黄一星瘦瘦高高的样子确有点像高尔基呢。黄一星的发言主要介绍自己课余时间如何收集素材练习创作,至今已在各报刊发表习作十余篇。
“稿费是不是都捐给希望工程啦?”有同学大声问道。
黄一星胸有成竹地回答:“非常抱歉,我没有这个打算,我是想等稿费攒到一个可观的数量,我就为我们学校的文学社建立一个文学基金,鼓励更多的同学拿起笔来写我们中学生的生活。”
“那个文学基金是不是以你自己的名字命名呢?”又有同学追问。
黄一星扶了扶眼镜,从容地说:“现在还不到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怒我无可奉告。”
裴小枫站起来替黄一星解围,她说:“黄一星的爸爸是出版社的编辑,本来他也要来参加我们的班会,不巧黄一星的妈妈心肌炎急性发作住进了医院,他人来不了,托黄一星给我们全班同学带了话。黄一星,你自己来说吧。”
黄一星扶正眼镜,说:“我告诉大家一个极有**力的信息,出版社现在最缺少新鲜活泼的反映中学生生活的作品,南方有个中学生写了一部小说,一下子再版了一百万册。我爸爸说,我们班上哪位同学有这种志向,可以通过我跟他联系,他一定全心全意做好扶持红花的绿叶!”
黄一星话音未落,教室里已是蠢蠢欲动的一片议论声了。黄一星等等没有人鼓掌,都忘了鼓掌,他便整整眼镜,很庄重地走下讲台。
裴小枫宣布接下来由家长代表卢亚奇的妈妈发言,卢亚奇的妈妈坐在位子上笑道:“我不上讲台了,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呀。”陆老师说:“还是上来吧,大家都想知道,卢亚奇同学课余时间又学画画又学钢琴,又不耽误正常的学习,这里面总归有点值得借鉴的经验吧。”
裴小枫笑着跑下去,将卢亚奇妈妈请上了讲台。卢亚奇妈妈自谦地笑道:“真的没什么经验好讲的呀,我自己也不懂画画也不懂音乐,亚奇的爸爸是搞桥梁设计的,天南海北地跑,亚奇出世以后,他都没好好地抱过她。我有时也很纳闷,亚奇这孩子三四岁就喜欢在纸上东涂西抹,幼儿园的老师都说她有天赋,我想孩子既然喜欢,就让她学吧。学着玩玩,也不要求她将来当画家或者音乐家,只要孩子开心就好。”
“这就是一条经验嘛,当然还可以作进一步的探讨。”陆老师画龙点睛地插话。
马上有家长接口问道:“光顺着他们的心怎么行哪?一只眼睛不盯牢,马上就在电脑里飞车踩地雷去了!”另有家长附合道:“是啊是啊,再讲功课那么多,哪里还有时间呀!”
卢亚奇妈妈仍笑道:“我也不晓得少年宫那个美术老师有什么法道,引得一班学员对素描啦写生啦着了迷似的。有一点倒是千真万确,亚奇学画学音乐,脑子特别开窍了,做作业几乎都不要我们管了。”
家长们叽喳一片,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学生们也纷纷议论起来。这场面会议主持者恐怕没有料到,裴小枫连忙跟陆老师说着什么,陆老师便拍拍手说:“大家静一静。这样的讨论很好,我们下次专门举行一次关于家庭教育的研讨会,欢迎家长们踊跃参加。今天因为时间关系,我们就暂时讨论到这里,好不好?”会场渐渐安静下来。陆老师便问:“金灿灿,你爸爸还来不来参加我们的会呀?”
“恐怕来不及的,听爸爸说,今天校董会研究的事体很多的。”金灿灿很大声地回答。
陆老师就对裴小枫说:“进行下一项议程吧。”裴小枫便笑道:“下面请英语苏老师讲话。”
苏老师长得很白净,鼻子高高的,眼窝深深的,穿一袭宝蓝的长袖连衣裙,十分别致,也十分得体。她含笑用英语流利地说了一通话,我在学校学的英语早还给老师了,故而听不懂。但学生们显然都听懂了,有的哈哈笑起来,有的还对上一两个词。苏老师走下讲台时,大家都报以友好而亲切的掌声。
最后由陆老师做压台发言,一二三四点,条理清晰,言简意赅,很有提纲挚领的震慑作用。所以陆老师说完了,大家都忘记鼓掌,都想着即将来临的初三大拼杀,心事重重的样子。
末了,裴小枫问我:“王老师,您给我们大伙说点什么,好吗?”我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只是个代理家长,说不出什么意见了。”于是裴小枫便叫汪颖指挥大家唱首《我们是跨世纪的新一代》作为结束,大家唱归唱,那歌声已不似开头时的活泼轻快,像浸透了水的海绵,沉甸甸的,也是心事重重的味道。
会议结束后我想跟袁惜唇一路回家的,便去向陆老师告辞。陆老师却轻轻耳语说:“我想跟袁惜唇个别谈谈,你带她在我办公室稍等,好吗?”
我们在办公室等陆老师,我向袁惜唇要成绩单看,惜唇下巴抵着胸口,蚊子似的嗡嗡:“土阿姨饶了我吧,这次考砸了!”
我心一挫,又问:“你中午打电话来,是要告诉阿姨考试成绩的事吗?”
她抬起眼睛看着我,说:“不,是金灿灿要我给你打电话的。……她说……要我告诉你……”
“到底要说什么?你为什么又挂了呢?”
“她说……像你这样有名气的作家到一个中学文学社来讲课太掉价了,她还说,我们学校文学社的成员都是陆老师教出来的八股秀才,没灵气的,跟他们座谈,等于对牛弹琴。我要她自己跟你说,她又不肯,就挂断了。”
我只笑笑,不说什么,心里愈是不喜欢金灿灿,小小年纪,心里面哪来的这许多鬼名堂?!
不一会儿陆老师便匆匆走进办公室,很疲倦的样子,全没了方才班会上的精干与大度,一屁股坐下了,说:“那么多家长,一人一个问题都答不过来。”咕咕喝干了茶缸里的水,这才说:“袁惜唇,去给王老师倒杯茶。”
“不用倒茶,我一点不渴。”我止住了袁惜唇。
“同学们都羡慕你能跟王老师做邻居,王老师又这样关心你,你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陆老师盯着袁惜唇说。袁惜唇低了头,窝胸勾背,恨不得将身子缩成一个球。我以为陆老师要谈袁惜唇考试的成绩了,却不料她话锋一转,突然问道:“班上那张成绩排行榜是谁撕坏的?”
袁惜唇惊恐地看看老师又看看我,连忙又把头低下,把眼神隐藏起来。
陆老师口气温和,绵里藏针道:“袁惜唇,陆老师知道你心里难过,排名排在后面,让王老师看见了很失面子,对吧?”
“我没有撕坏排行榜,不是我撕的!”袁惜唇眼中喻满了泪水,强忍着没流出来。
“陆老师,我看小唇不会做这种事的,你是不是……”我内心对陆老师的做法很不以为然。
陆老师并不理会我,仍盯着袁惜唇说:“陆老师知道不是你出的主意,你只是没有是非观点,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了,对吧?”
袁惜唇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嘎咽道:“我也没做……我根本没动手,汪颖也没动手,只有美美帮金灿灿撕了几下。金灿灿说是裴小枫、卢亚奇她们存心要出我们几个人的洋相,原来成绩排行榜都是抄在练习簿的纸头上的,这回家长要来,就存心抄得那么大……”
陆老师吁了口气,说:“晓得成绩排在后面难为情,为什么不把工夫用在学习上呢?你没有动手,很好,以后还要做到敢于阻止这种不良行为。老师不是反对你跟同学要好,好朋友之间也要有原则,你说对吧?”
袁惜唇只是哭,哭得很伤心,陆老师又说了一些交友慎重的大道理。面对这种情景,我附和或者反对陆老师都觉不妥,只好当哑巴。我猜想,陆老师是有意当着我的面“审问”袁惜唇的吧?我坐立不安起来,心里对这个柔弱的女孩充满了歉疚。我想起在某个盆景展览上看到的幼松,枝枝丫丫上横竖缚着一道道铅丝。花匠介绍说那样可以限制幼松的生长,强迫它们按照人们的意愿发展成可供观赏的形态。然而我更欣赏的是悬崖峭壁上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野松,它们的形态更自然而生动。我希望我们的学校是悬崖峭壁而不是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