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漓江来,阳朔那种不显山露水的娇羞,简直教人不知该如何去怜爱了。

可惜许许多多来阳朔的人都沉不下心来,慢慢品尝这里静若处子的清纯之夜,只顾急躁躁地扔一片喧嚣在古朴的小镇里,又趁着日头未落,去桂林城赶另一片喧嚣。

那夜,偏偏我们误了车又误了船,只得拽着一腔无奈去街市逛逛,来打发这长长的夜了。

玲珑的阳朔在夜里愈发玲珑。哪家点亮了第一盏灯,然后便一条街一条巷子地弥漫过去,倏忽间全城都被橘黄的灯火陶醉在一首唐诗里,半梦半醒去听街这头巷那端此起彼落“空”“空”回响的木屐声。

在阳朔,正宗的大街也是正宗的巷子,一口气不歇地排着一家家店铺。矮矮的灰砖房漆彩剥落的木门上,白天张扬着一块深色的布遮掩日头,夜里便高悬着一盏灯,宛如江南酒店的风旗和关东铺前的幌子,顺着风势优美地婆娑着,老远就把买主诱来。

这类的店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卖,无外乎是些漓江水养出的鱼虾晒成的干货,阳朔人摆弄出的花纸扇,散发着桐油香的油纸伞,雕琢逼真的微型竹筏,五颜六色的玉石手镯、耳坠,以及壮家女子绣出的大俗大雅的绣球……最令人惊诧的,是在这群美轮美奂的工艺品中,竟漂浮着一只只精巧的小棺材。那涂抹了乌亮亮黑漆的棺盖上,雕刻着栩栩生动的花纹,一幅世俗的**便狙伏其上,不由使人击掌赞叹阳朔人,竟能把最阴气的“棺材”同阳气十足的“发财”搁在一块儿想象,真算是彻底地悟通,彻底地幽默了。

店铺一间间细细玩过去,灯火阑珊的街口便豁然而立。还隔着老远老远呢,卖豆腐脑的女子一声吆喝,竟唤起一种归家的心情,眼睛也润润的。

与店铺相反,这里除做小吃生意外便是水果买卖,摊前筐后竟清一色是女子。来买豆腐脑、炒田螺、黄皮果的,也多为女孩。不经意地看去,满街的女子皆用行云流水般的乌发掩住俏丽浑圆的肩头,一双或红或绿的拖鞋随意穿在白嫩嫩的脚上。

女子与女子之间的讨价还价,也符合这宁静柔和的夜声。“姐子啊,你这炒田螺真的不让价么?昨晚我还吃的3毛一碟的哩。”“姐子哟,这价不能让了,你不见今儿码头上的价涨了一番?”恍惚听去,这浓浓的桂林腔调竟也有点吴侬软语的温柔缠绵。

夜已很深,但徜徉其间的我们舍不得言归,总觉得还有一层更深的寓意藏在夜的深处。于是便想起白日里看过千遍万遍的那棵大榕树——那个刘三姐和阿牛哥定情的地方,刘三姐眼含春水,秋波掷来,阿牛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接住了。男有情女有意,多美的人生。那榕树大概总是生长着许许多多的神话……

于是摸黑去了那生长神话的地方。

硕大无朋的榕树下,没有神话,只有几只破旧的船搁浅在土坝子上。几只忽明忽暗的风灯映照着一张张沟壑弥深却矍铄的老人脸庞。这群老人正在对歌。

“亏了亏也……”男人苍凉而浑厚的声音突兀地拔起,远远朝着岩石上掷去,又悠长地反馈回来,绕着榕树一匝又一匝地盘旋,最后归于天籁之中。俄顷,女人又接了上去沙哑低郁、如“嚯”“嚯”老磨碾动般的歌声。她们忘情地低吟高歌,还用枯枝般的手儿去击打膝头数着节拍。两鬓花白的发际下,银白色的耳环熠熠生辉,泛起的一环环光晕,仿佛要把流逝的妩媚轻轻绾起,嵌在不知老之将至、不抱怨任何苦难的一脸宁静里。

面对此景,我们屏住呼吸,不敢惊破这美好的一刻——

这也许就是阳朔之夜的精髓吧。

这古色的声响、古色的榕树、古色的银耳环会被古色的月光一一搂去,盛进深不见底的岁月之中,酿出一坛坛万古常新的诗情画意。

原来,人不生不灭的奥秘,谜底竟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