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曾教我们看月亮的哲学,说隔了三十年辛苦的路,年轻人常会把那时月儿想象成滴在朵云轩信笺上的泪珠,陈旧而迷糊。而在真正见过的老人们那里却是欢愉的,虽然这样的欢愉多少用了凄凉作为底衬,但仍是固执地觉得那样的月亮比如今的又白、又大、又圆,自然是好的。

许多东西被时间一搓一揉、一泡一滤,不但不招嫌弃,反而有了别样的亲近感,包括仇人,横竖都是共度着过来的,只剩下新的公敌了,那便是永逝的光阴。

是的,时光会教人宽容与亲爱。

何况只是个故人。看看故人的脸,虽未见得都看得出一种人面桃花的缠绵来,毕竟温故而知新。

再看到米卢的脸,我猛拍脑门子,一惊:可不是八年已过去了吗?

米卢在他墨西哥的家中接受新华网记者的采访。透过视频,他在向亲爱的中国人民表达着思念与友情。虽也有作秀之嫌,但这种情感仍浓酽得几乎惊心。他的家很像一个中国玩意儿的微型博物馆——半人高的仿兵马俑像,土黄的眼神与姿态在异域仍是八百里秦川的血脉;拥有若干抽屉的明清木柜上,悬着刻了繁复花纹的缕花木雕,被米卢家的灯光照着,明明暗暗,有着灵魂出窍般的诡异。米卢走到一扇黑色圆锣前,咚地一敲,脸上是偷干了坏事的顽童的笑。锣声倒是闷闷地响,仿佛不乐意的样子,有点思乡的样子,并不配合米卢的喜悦……

事情终于抵达了**,米卢拿出了一面他收藏的中国国旗,手抓住两角,徐徐展开。突如其来的红色,让他66岁沟壑弥深的脸膛有了奇异的鲜嫩,眼睛明亮而清澈,神情间竟有了几分庄严与诚挚了……他曾经那么动如脱兔的眼睛呢?以及那种深不可测、不露色声的狡黠表情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是八年了。八年的沧海桑田。

米卢这张手持中国国旗笑容灿烂的照片,而今眼目下在中国各大网站传得沸沸扬扬,撩拨着许多中国人那颗被足球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人们很容易就把他与前不久报纸上常出现的谢亚龙的一张照片彼此对照——谢氏着深色西装,洒花点的浅色领带,侧面,斜睨,却有着似蹙非蹙的笼烟眉,一如林妹妹的神情,往轻的说是忧郁,往重的说是焦头烂额。这张照片并非他出事前后照的,而是他大权在握,统治足球山河之时。可能这样翻译也许会更准确一些:财富浩**也没能让这位“龙爷”笑逐颜开啊。私下偷乐有没有就未尝可知了。但他面对公众的常态,往往就这样愁眉苦脸的。这仿佛也成了中国足球人统一的脸嘴,苦大仇深,壮志未酬的模样,似乎都在为中国人民的足球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抛洒完了最后一滴血。

这相当具有欺骗性。这欺骗之罪几乎有点滔天,不光是蚀了纳税人的钱,耗了国资国产,关键是欺骗了成千上万球迷的情爱,无异于酿造了成千上万桩骗婚案,找不到一个天大的法庭来公正审判的骗婚案。

《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了一个叫刀口的人写的文章:《足协等于地狱》,说中国足协就像但丁地狱篇的现实版,充斥着魑魅魍魉,无论好人坏人,在这个深不见底无比黑暗的洞中滚一圈,都会成为恶魔。对此,米卢曾困惑,他说相熟的蔚少辉笑容纯朴、待人真诚,怎么就受贿进局子了呢?这也是当下令所有中国人最痛苦与耗费智商的事情:黑白不过咫尺之间,是非也模棱两可,今天台上信誓旦旦慷慨激昂之人,明为痛哭流涕、委琐可怜的阶下囚,星移斗转,毫无道理。

谁能弄得清楚,地狱之门是何时朝着中国足球无声无息露出它一丝**的缝隙,如海妖最初尖着细嗓子用像风一样的歌声去**那些心思恍惚的水手?当第一次雄赳赳奔赴世界杯的中国队气势如虹地站在球场上唱国歌时,几乎有成千上万中国人感动的泪水也随之而汹涌澎湃。最后竟是颗粒无收。又让成千上万的泪水汹涌澎湃了。打哥斯达黎加那场球结束时,我见到电视镜头对米卢的扫射——他瞪大眼,望着不可知的远方,像是要望到一个明白的世界中去。悬垂的那缕头发,却是坚定的、像手势般地要挡着他的目光似的,他的眺望似乎变得有些困难、甚至毫无意义了。因为,他眼神苍茫,比惊愕更令人难以理解与消化。而八年后,网上有传,其实那场球,中国队是有能力进球的,至少一粒。但某些球员为了自己押赌得逞,情愿在场上梦游……我一直不太愿意相信此事的真实性,如同不相信会被至亲抛弃。但,现在看来,这帮人什么事干不出?也相信,米卢看得清清楚楚的,凭他的精明、世故、敬业,金睛火眼,焉有看不清的?但看清了又能怎样?他唯有眼神苍茫。

只剩下成千上万的捶胸跺脚了,从北至南,一个因古老而骄傲的国度,因捶胸跺脚变成了无所适从的孩童。其实,她要的并不多,并不是月亮和太阳,只是世界杯上的一粒球,一个聊以安慰的奇迹。这真的很难吗?又不是不讲理的母亲让她的孩子去上刀上下火海。而是孩儿们不但辜负了,还相当蠢,他们真不懂奇迹对于每个人都是明月一轮,生死的照拂?更不懂其实名誉远比财富陪伴人走得远得多?何况他们是在为成千上万的荣誉而战。

或许地狱之门还在当年的十强赛硝烟未散之时,就已发出咔吱的推开声响了。最后一场是在乌兹别克斯坦,输了,但出线的定局已让中国队觉得狂欢是那样的理直气壮。据说,那夜,中国队下榻的酒店房间几乎一片漆黑,黑得费思量,黑得像一场即将上演的古希腊悲剧。在乌国的塔什干的许多角落,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异国女郎的娇笑与喘息呼风唤雨,躺在她们怀中的是我们醉眼惺忪的战士。他们或许也在仰望天堂。塔什干便成为他们虚拟的天堂,无耻的天堂,殊不知那咔吱作响之后,地狱如此幽深。

终于,足球山河破碎,恨别鸟惊心,观众各投林。只是白茫茫的大地还未必干净,不断有人进局子,成了没完没了的噩梦。所以,米卢最近在博客里说了,他当主教练时,便有人对他施压、指手画脚,说该这个队员上那个下的,搞得他相当郁闷。而现在“我在快乐地旅游,但他们却在一个铁窗的世界里。”每读到米卢的这句话,我都忍俊不禁,不能说他有点幸灾乐祸吧,但多少是洋洋得意地在幽默吧,或者又在阐述他快乐的人生价值观:快乐地足球、旅游、交女朋友、东游西**做浪子,但却是活得有底线的,遵纪守法,尽职尽责。他不见得做了一个白求恩似的高尚的人,但比起中国一干子不干不净人来,至少还算一个纯粹的足球人,不亦道德乎?

网上又有人叫魂似的叫着:米卢归来吧。已忘了当初对他的口水沫子滔滔。我们愈来愈冷热不定了,像整个社会都患上了更年期综合征。可惜,我们民族其实是不太信神的。我们更愿意投机取巧、人定胜天,对天地万物的神奇都缺乏敬畏,又怎会愿意相信米卢身上真有那么一点神奇,尤其是需要诚恳与时间来等待的时候,我们拿得出足够的沉静和耐心吗?何况,米卢也不是神仙皇帝。并且,不过是个旁人而已,中国远不是他的归去来兮。

我已不存指望。

那就让中国足球变成零下40度的西伯利亚莽莽雪原吧,冰封千里,冻死苍蝇未足惜。或许,还真能落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铺垫出另一番锦绣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