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座阳光灿烂的城市思念着冬天,犹如一位夕暮之人在等待初恋情人的叩门。

11月,该是一种锋利的寒战,一端插进初冬,一端尾在深秋。它该是一种生动的战栗。我的北海却模样依旧:金黄的洋槐在开第二茬,海水被太阳点燃,**漾着温暖和热情;我们不着丝袜的脚穿着木底鞋,响亮地从城市这头走向那头;夜晚我们躺在三月铺就的凉席上,辗转难眠。

在重庆时,冬天是从山上下来的,是随南山上那些腊梅的清香迤逦而来。我们见着南山上的芦苇举出雪白的经幡时,就见着它姗姗走路的姿势……;冬天的味道是烤红薯的味道——脆嘣嘣的生红薯投进硕大的铁皮炉中去,半个时辰由卖薯人黧黑粗糙的手慌乱抓出,嘴里还滋滋的呼着气。你接过来,双掌中的红薯已成焦褐色的皮,掰开,油红的瓤子喷薄而出,浓郁的香味迎着寒风飘散,像一声狂喜的汽笛在薄雾里奔跑……为我掏钱买红薯的爱人就会在一旁哂笑;看,你多馋。

那时我穿着本白色的呢衣,一条红格苏格兰呢裙,顶着红色贝雷帽,足蹬黑短靴,粗粗的两条长辫用一红一绿的发结束着。在凄清的冬天,大自然在作减法——光溜溜的树枝、简洁的山峦、清瘦的江流,一切的一切归于一,归于含蓄和静默;我却在作加法,肆意地挥舞着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一个个惊叹号神气活现,纷至沓来。肆意地舞弄出动作和声响,在迪厅汗流浃背地“砸迪”,气喘吁吁地“华尔兹”,飞翔着的思维总凝固在一个感叹上:生活永远这样热腾腾就好。我之所以发出如此感叹,是因为想起一个片段:许多年前的冬天,有个不谙世事的女子,提着只旧皮箱登上从家乡北碚开往重庆市区的班车,怀着对繁华大都市的热爱和恐惧向着新生活挺进。她最后望了一眼横卧江心的那砣碚石,它安详而坦然,像位宽容的父亲任自己的女儿去瞎闹。女子却知道那是一只目送的眼睛了,永远目送着她的背影。她不能回头,一回头,便会凝固成一块顽石。那也是一座门槛,跨出去,回家的路便且阻且长。女子在那一刻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她试图用宽大的围巾去堵玻璃窗的一个破洞,才发现这辆车竟有好几扇窗都已破碎,她一双手堵得住什么呢?

……

10多年了,她一直在试图堵住生命中的寒冷。她总是在问着自己:你暖和些了吗?你暖和些了吗?

……

我已很少感觉到寒冷了。不是没有了寒冷,而是我感觉的迟钝和老化。活着,渐渐学会了随波逐流。特别是在一年几乎都是盛夏的北海,冬天像一阵风,还没来得及掏出盛住它的器皿,冬天就逍遥而去,全不顾你刚刚上身的皮衣多么郁郁寡欢。所以,我们不用准备厚重、复杂的被褥、衣服、色彩和声响,只能单一而简朴,因为,稍为过分一点的美丽都会遭到大自然的嫉恨——它们是这里绝对的女皇和公主,任着性子制造出卓越的花草树木、精彩的天空、绝伦的海洋,制造出绚丽的色彩和丰富的形体。你试图与自然比美么?所以在北海做女人有着致命的忧伤,日升之时,便是“扫**”女人之时,亚热带的气候只养花草,不养女人;而且,我们也很难积淀出缤纷而深刻的思想。春天我们忙于播种,夏天忙于耕耘,秋天忙于收获,却没有冬天让我们来储存,休养生息。冬天太短促的南国,没有北国热烘烘的大坑,没有冰封千里后辽远的空间和漫长的时间。所以运筹帷幄的将帅和果敢英勇的猛士多生长于北方丛林中。南方的我们在雨打芭蕉桅子白的旖旎山水间养出了优柔寡断的性情,小处精明、大处崩溃,爱得太多、难以深情,只因我们太匆忙,太累。我们竟没给自己设计一些明智的逗号或者顿号……

所以,我思念冬天。

我之所以思念冬天,还因为我思念着家。人类几乎都把团聚的节日安排在大冬天,中国的春节、西方的圣诞……寒风是嘹亮的口哨发出回家的通知——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是多寡情的人,迎着风你都会有泪流的。

l1月的北海,寒风还酝酿于青萍之末,我的眼睛已蓄满泪水,我在想遥远的老父老母,不知今年春节能否回去……我在想一位我们叫着“婶婶”的女性,她一生未生育过一男半女,却在我们吴家屋每年团聚的大年夜里,围着白围腰站在油黑的灶台边,母亲般地为我们一帮姐妹煮醪糟汤圆。待她往白浸浸的汤水中打进几枚黄亮亮的鸡蛋后,那一锅沸腾着的色彩多么令人惊讶——洁白的、嫩黄的,全是青春和希望。不可言状的亲情和汩汩流动着的生命密码就在冬天的饮食里向我们传递……

在11月的北海,我也为儿子熬醪糟汤圆。我们之间毫无血缘关系。然而我相信,人类的血脉都该是相通的,就像地上的水终归流向海洋。

在温暖的南国,我遐想着冬天的到来,用一支冻得通红的手去摘寒风深处的腊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