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善德是宫里为数不多的前朝老人。

他这么一走,就真的再也无人再会想起她这个亡国公主了。

原本她是不允许自己再自怨自艾的,此刻悲凉趁着手伤,排山倒海向她袭来。

而这一切悲凉的缘由,现在她已经长大,可以更加客观地看待一些事情了。这一切悲凉的缘由,或许是因为她的皇父,原本就不是一个天生的君王料。

他天生浪漫主义,喜好随性而行。上半生崇尚诗人的浪漫与自由。下半生又偏好佛学,有时一去寺庙听佛理,一呆就是一整天不问政事。

年轻的时候他也想当个好皇帝,推行以文治国。唾弃武力。

以至于有段时间整个承德民间无人愿意从军。

推行的理念失败后,他就再无当个好皇帝的雄心了。反正一切有司马家的父子左右相佐。他想的政策始终都不及人家想的政策好,干脆也就不想了。

这种思想惰性注定他的君王生涯只能以悲剧收场。

所以当司马无辰只调遣了一半兵力围攻京都城时,皇父的拥护军连抵抗半日的时间都谈不上。

堂堂的承德国第九继位君王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当时才二十岁的司马无辰骑马带着他的兵马,几乎没什么难度就破开皇宫的大门,直逼太极殿上那金光闪烁的御座。

作为承德帝王,他自知在劫难逃,也羞愤交加。在司马无辰找到他之前,他用一条白绫在他最喜欢的《江帆楼阁图》前结束了自己一生的荣辱。

他是一个好父亲,七岁之前她要太阳就没有给月亮的。

但最后一刻,任何一个子女和嫔妃他都保护不了。

只能用一条白绫懦弱地提前逃避这一切。

提前了结意味着他不用目睹司马无辰的军队进了皇宫后,是怎样血洗整个后宫的。

几乎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屠杀了个遍。剩下活着的,也是为了留下来收拾尸体罢了。

至于最主要的承德皇帝那些嫔妃和子嗣,自然更是留不得余孽了。

她的十二个哥哥全被杀了,个个死相都相当难看。

唯独她的胞弟老十四,也是最小的皇子,因为那段时间长了天花,被皇父送到大和寺隔离和祈福。

误打误撞地逃过了一劫。

上官恩燃是承德皇帝唯一的女儿,原以为自己也是会跟着父母哥哥们一起被杀的。却不料在一个士兵手中的长矛马上要在自己肚子捅破个天大的血窟窿的时候,司马无辰骑着马就赶到了。

那时她已经被吓到脑袋嗡嗡响,也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只听得“什么留下她,引出上官余孽”之类的话。

所以她就成了整个上官家族里,单单活下来的亡国公主。

或许是刚清理了障碍后,整个新朝的重心都摆在如何安邦治国上。

她七岁被人推进了掖庭后,这些年来司马家的人对她不闻不问,好像她当年也被处置掉了一样,无人再想起。

也可能是觉得把她放在掖庭里当奴当婢的,一直到死,跟彻底灭门也无区别吧。

反正这八年来她从万千宠爱于一生的公主,重重掉到泥潭,活得跟个最下等的婢女也并无区别。

宫里头除了寥寥几个还活下来的老宫人,知道还有她这么号人物。安善德就是其中唯一一位跟她有来往的。如今她卑微而隐蔽地活着,几乎无人知道她的身份。

现在想来,说自己的父亲懦弱逃避,何尝自己又不是个懦弱偷生的人?

亡国的伤痛在早期的时候其实还是很强烈的,她也曾做过要替上官家的人报仇复国这种梦。

每当夜里也曾筹划着如何逃离暗无天日的掖庭甚至出宫寻找出路。

可一个七岁的孩童对民族大义的理解,并无法比如何填饱肚子和躲过欺压鞭打来得深刻。

后来再稍大些,明白了日月有更迭,王朝有覆灭的道理后,她也知道再执着于这些,对于自己现实的情况也只是作茧自缚罢了。

现实的情况是,她要如何坚强地活下去。如何在冬日里用长满冻疮一再蜕皮的手去洗干净衣物而不被退回。

如何搓地擦窗挑水攒月例。如何应对老太监老宫女的严格宫规刁难.......

繁重的劳作早就让她忘了公主是个什么东西。她现在唯一的念想,便是自己的胞弟,老十四上官遥。

对于他的消息,她真是一点也没办法知道。

别说她深居掖庭,就算是在其他宫里当差。这种消息也不是一个普通宫人所能触碰得到的。

不过她却深信他是在这世上活着的。不然司马无辰不会留着她一直到现在。

只有上官遥活着,她才有被利用的必要。

想到这个,她又觉得既心酸又欣慰。

只有在这深宫里苦熬等着,希望真的能跟上官遥有重逢的一天。

他这胞弟虽然比她晚出生几分,但脑子从小就比她好使。若是他在哪里躲了起来,现如今也十五岁了。

他一定知道自己还活着的。知道她还活着,总会想办法带她出去的......

她不求什么复国大业,只求老天垂怜,让她和老十四能相依为命活下去.......

一夜无眠。

手上的伤疼令人辗转反侧。

到了下半夜,听到打更梆子敲响,已经是寅时。

她撑了起来,想到手上的伤已经发溃,一会到了浣洗场却还得被罚洗多一倍的衣物,不得脱掉层皮才怪。

心一横,终究还是顶着风雪出了寝房。

没想到到了浣洗场,掌事的公公却笑着跟她说不用她洗衣物了。

上官恩燃狐疑看着他,心道他怎么会给自己放水,该不会是后头安排更重的活苛责她吧?

浣洗局的掌事太监劳役宫女的法子没有一百种也有九十九种.......

胡思乱想走了神,没想到从他后头突然就冒出了个身影来。

上官恩燃吓得后退了一步,“你,你不是早上那位公公吗?”

意识到自己没了规矩,又赶紧请了个双安道,“奴才给大公公请安。”

太子身边的贴身太监,可不就是大公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