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

本尊名唤百里长明,众仙都尊吾一声长明君上。

本尊是这百万年来修炼时日最短的上仙,故而整个仙界都断言,不出百年,本尊便会成为第四座天外仙,届时,便可护仙界百里长明。

然本尊不愿,为这仙界众生,不相干者八九,相悖者一二。

本尊惟愿独守于忘川之畔,彼岸之上,望天涯碧落,描摹丹青。

百万年来,吾独喜仙客来一花,因而这一整片开得正好的仙客来,都为本尊亲手所植,至今已百年。

余有闲暇之时,本尊便会在悟道树下,三生石边,摹上几日仙客来。这百年来本尊的画中唯有天涯、忘川、彼岸和仙客来,直至那日——

那日本无不妥,忘川水泛着淡淡的赭色,却很浅,可以漾出仙客来的姿容,我本想沾了赤石脂点色,却觉着彼岸之上的仙力一阵紊乱,目之所及的仙客来在那一刹全部枯死。大惊之下,却见悟道树旁那株朱砂色的仙客来依旧开着。

十里之内的仙力都不断地向这株仙客来涌去,有着圈圈雪色光晕沿着仙客来纤细的茎杆向上攀升,不断积聚在花冠中,缓缓**漾着。这株仙客来竟是强行夺走了其他花上的仙力。

直到彼岸之上已是一片枯寂,在这样磅礴的仙力之下,那光团似乎依旧不能满足,只是越长越大,脱离了那株仙客来,我分明地感受到里面传来的一阵渴求的情绪。虽是有些气恼这东西谋害了我的仙客来,却也知道这是有灵体要出世的迹象,念及至此,便抬手将仙力渡去。

那光团满足地向我飘来,直直地落在我的怀中。等得白光散尽,露出一个皎白无暇未着寸缕的少女。

她睁开双眸,竟是漾着淡淡的琉璃酡色,那一刹,所有的仙客来又重新活了过来,甚至开得比从前还要好。

每一朵花似乎更多了几分灵动之气,在风中微微摇曳,雪白亦或是浅赭的花瓣上覆着一层稚嫩的绒毛,娇艳明媚,一舒一展之间都是绝代风姿。只是这般多的仙客来,唯独少了一抹朱砂红。

因为那抹朱砂在我的怀中,她生得美极,杏眼桃腮、乌发雪肌,只一眼便能瞧出是仙客来的风骨。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我吃惊,她道:“长明。”

“嗯?”我听见自己微疑的声音。仙界中,从来没有人这般唤我,长明、长明……

“长明。”她似乎只会说这两字,又重复了一遍,一边伸出手臂搂住我的腰。

我忽然想到这生灵尚缺一个名字,抬眸看去,看到的便是此时彼岸落日的景致,沉吟片刻后,我道:“忘川本是仙界落日的地方,现下又恰是黄昏时刻,你便唤作杳川。”

所有的仙都知道,在仙界之中诞生灵体该是多么不易,更何况,她是从我亲手栽的仙客来之中、以我的仙力孕育而出的,那时,我自然是满心欢喜。

“杳川。”她跟着我念了一遍,转而抿唇一笑。那一刹,似乎天地都失了颜色,纵是身后万丈的仙客来也都不及她眼波流转之间**漾的颜色,似乎全天下的灵动娇媚全都被她一人占尽。

我望着她,一时间竟失了言语。

“长明。”她似乎是觉着寒冷,又往我怀中钻去,一边唤道。

我这才发觉她依旧未着寸缕,春光流泻,虽说是刚诞生的花仙,却已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匆匆转过视线,我头次发现原来上仙也会面颊发烫。便抬手将她置于我作画的案上,用那还未完成的描着忘川和仙客来的宣纸将她裹起。

那画上的千般颜色在她的衬托下,更染三分醉人芳韵。她依旧紧紧地搂着我,不肯放开。我只得在心下暗叹一声,将她打横抱起来,穿过彼岸迷离粉色的仙客来,带她回我的殿宇。

她所及之处,每朵仙客来都在欢叫恭贺,三千青丝在风中微微浮动,偶有垂落至花上的……

后来在那等待她归来的千年里,偶有日我寻思着那时的场面定是美极,便画了下来,细细琢磨之下,发觉那是我画过的最好的忘川彼岸。

自那日起,忘川河畔,彼岸之上,伴我身侧的,都是个名为杳川的女子。

她最多的时候,都只伏在我案上小憩,一睡便是一下午,直等的夕阳西沉忘川了,才会醒来。可她的仙力却在睡着的时候稳步增长着,她是依靠我的仙力诞生的,现下修炼,只需待在我的身边,吸收我的仙力便可。

等她醒来,我便教她说话、背诗、画画。她虽嗜睡,也不好学,可念在我的面上,却总是学得又快又好,一点便通。我还记得她会的第一首辞赋,是《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我念。

“长明,什么是美人?”她一手托着腮,一边问道。

“是长的好看的女子。”我耐心地回答。

“那杳川算美人么?”她神色一亮,微仰着头问道。

“不。”我摇了摇头,见她暗淡下来的神色又道:“杳川是仙,怎么会是人?”

“那杳川美吗?”她依旧认为我是在搪塞她,追问道。

“这是自然,”我看着她的眸子,道:“杳川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仙。”这话却并未有丝毫夸大,在我看来,杳川当然要比所有的女仙都要美,那些什么玉兰花仙、荷花仙、梅花仙、桃花仙,怎比得上她一分一毫?

她听见我这话,面上的失落一扫而逝,笑靥如花地开始背诵:“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等她背会了一整首《凤求凰》,便问我:“长明,这讲的是什么?”

“是讲人间的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相思之意。”我道。

“相思?”她又问。

“当一个人有了心仪的人,就会日日想念那人,若是见不到那人,便会心慌意乱,寝食难安,这便是相思。若是要解这相思之苦,则需两人相守在一起,直到老去。”我料她也不知“相思”为何物,便多说了几句。

“那长明可曾相思过?”杳川听得入迷,不由问道。

“不曾。”我不假思索。

“那长明可有心仪之人?”

“并无。”

“那长明不觉得无趣么?这么久的时间,都是一个人,没有相思,也没有心仪之人。”

我沉凝良久,似乎有些时候,我望着忘川水流逝,望着夕阳落下,也有过一丝怅然吧……

“长明,不要伤心,现在你有杳川了啊,杳川会一直陪着你的。你就把……把杳川当作你心仪的人吧……”她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两颊绯红,似也是不好意思了。

我轻笑一声,点头。

仙客来本就是我心仪之物啊,杳川……自然算我心仪的人。

立夏

百年来,我都在那片花海之中沉浮,混沌之中,我只能感受到一个气息,带着温软柔和的光芒,似乎是一汪平和的湖水。等我渐渐长大,慢慢有了神志,我才知道他被人叫做“长明君上”,才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的长发是通透的雪色,一如他的长衫。他有一对金色的眸子,本应该是犀利刻薄的颜色,可他在浇灌我的时候,却温柔得让人融化。

他有时会对着刚刚开放的仙客来眯着眸子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眼睛会弯成月牙的模样,恰好遮住了金色的瞳仁。他勾起唇角的样子会让我心跳得厉害,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心跳,也不知道什么是一见倾心。

等我终于孕育出了肉身,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落在他的怀里,我喊他“长明”。

长明、长明……我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听得名字。

后来他说我叫做“杳川”,因为那条忘川河是仙界落日的地方,于是我觉得杳川是世界上第二好听的名字,恐怕也只有像长明这样好看的人,才能想出这么好听的名字。

后来我便一直陪在长明身边,听长明教我认字、读书、作画。

长明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汩汩流过的忘川水,他的胸膛会轻轻地震动,他看我的神情一如当初他在看仙客来一般,会让我不自觉地面颊发烫。

后来我尝到了长明亲手酿的“仙客醉”,我发现这种感觉就像喝多了这种甜蜜的酒一般,总是像在空中飘飘然一般微醺而**漾。

后来我对长明说,让他把我当作他心仪的人,长明点了头,我几乎要欢喜地跳起来。我不知道那时候长明有没有看到我脸红,可我知道长明一定不曾想过,长明便是我心仪的人,从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便是了,便有了相思……

我就这样陪在长明的身边,陪他看过忘川流逝,看过夕阳西沉,看过仙客来开谢……

可渐渐的,我发现长明总是画画,画的总是仙客来,他画画的样子很专注,从来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只会不时地注视着仙客来,不时地沾墨点砂。每次他作画的时候,总是像忘记了我,忘记了这片天地,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仙客来和他的画。

后来我终于鼓起了勇气问他:“长明为何总是画仙客来?”

“自然是因为喜欢。”长明想来是不解我为何要这么问,却依旧这般耐心地回答道。

“那长明可愿画杳川?”我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长明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我,那眼神中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冷漠疏离。

半晌,在他要出言拒绝的时候,我便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杳川生得这般好看,长明怎么画的出来?”他听我这话出口,便不再多言,眸中的寒意也逐渐褪去,又恢复了原先如暖阳一般的金色。只是在那时,我终于知道了……长明喜欢的,是仙客来,不是杳川。长明对杳川的好,其实都是对仙客来的好……

自那日之后,每次长明画画的时候,我便总是躲得远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