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咖啡店出来后,许梦真感觉自己的每一个脑细胞都在被一种叫“气愤”的东西疯狂冲击着。
她不能接受老妈居然为了一个外人跟自己翻脸,毕竟她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啊!
虽然这时候的周小红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但许梦真还是忍不住气得五脏翻腾。
但忽然,许梦真隐隐觉得刚才的情景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她跟周小红之间曾经发生过类似的对话。
是了,在她十五岁,也就是2020那一年,她为了一个喜欢的男孩跟周小红大吵一架。
“你能不能别什么事都管?我想要一点私人空间,可以吗?”
“你所谓的‘私人空间’就是早恋吗?我要是不管你,你的成绩都要全年级倒数了!”
“谁早恋了?我这是暗恋,还没有表白过呢,他根本不知道我喜欢他。再说了,都什么年代了,还要拿考试成绩说话?大不了以后我去送外卖、送快递,总能养活自己。”
“那个男生连课都不怎么上吧,估计以后真的只能去送外卖、送快递,所以你打算跟他弄个情侣档,天天一起在外面风吹日晒,凭体力吃饭?”
“凭体力吃饭怎么了?你看不起体力劳动者?”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谁,我只想告诉你,许梦真,如果你真的只剩这一个选择,那我会全力支持你去做,可如果你还有别的选择,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我为什么要试?我觉得这个选择很不错啊!”
“当你的同龄人都上了大学,考了研究生,进入了大企业大集团,在上海最高的大楼里,做着充满挑战性和无限可能的工作,而你只能每天去给他们送外卖和快递,你真的确定你绝对不会后悔?原本你也是有机会跟他们坐在一起的。”
空气凝固了几秒后,许梦真噗呲一声笑了。
“我开个玩笑你怎么当真了?我这种人怎么去干体力活儿?还不够人家老板赔医药费的。我就周末出去玩两天,保证不耽误下周一上课。”
“你还是要跟他走?”
“不止我们俩,还有另外几个朋友。拜托,我都十五了,你别总把我当小孩子,可以放手了。”
然而在这段对话发生后没多久,周小红就遭遇了车祸,虽然当时捡了一条命回来,但她并没有坚持多久,便怀揣着对丈夫和女儿的不舍,离开了人世。
当时,许梦真不顾周小红的阻止,跟几个同学去山里露营玩了几天,与世隔绝,手机根本没有信号。当她回来后,才发现周小红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再没有足够的精力跟她进行之前那种走心的谈话了。
虽然那次谈话算不上什么大事,周小红遭遇车祸跟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甚至许海凡根本不知道那次谈话的存在……但许梦真怎么能忘呢?
或者说她曾经以为自己忘了,但其实从来没有。
许梦真正是此刻才意识到,在周小红去世三年后,自己再次跟她重逢,对她的回忆竟然自带滤镜,只剩下了那些美好和积极的部分。
这也是为什么她总会在不经意间跟十八岁的周小红提起她和母亲的关系有多么融洽的原因——那才是她心中最完美的母女关系啊。
至于她在十五岁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早已被她藏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并粉饰成“不谈恋爱只是因为没有遇到缘分”的假象,
而今天,许梦真终于可以打开那个隐秘的角落,直面自己的伤疤了。
彼时的她并不觉得这次叛逆的谈话会对她们的母女关系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也想象不到周小红当时的心情有多么难过。
她自信地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这一切,因为她早就决定在那个男孩子发现她的“与众不同”之前,便抽身离开,但可惜等她想坦白的时候,却已经没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直到十八岁的周小红为了齐铭跟许梦真发生争吵,许梦真才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感同身受”。她想不通自己明明是为了周小红着想,不希望她走弯路,可她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如今的许梦真,就和那时的周小红一样,面对不了解自己苦心的亲人,除了干着急,根本别无他法。
气愤过后,痛惜和悔恨交替冲击着许梦真的心,她不顾一切、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一片白光里,周围的人都消失了,甚至连街道和房屋也不见了……
白色,只有一片纯纯的白色,并且这白色散发出来的光芒越来越盛大和耀眼,直到将许梦真整个人都覆盖了起来,直到她再也睁不开双眼。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许梦真的耳畔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梦真,梦真,你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爸爸还在等着你呢!”
是爸爸!
不是那个年轻的许海凡,而是他最熟悉的爸爸!
周身剧烈的疼痛告诉许梦真,她确实回来了,又重新变回了那个伤痕累累的许梦真。
许梦真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但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足以痛得她龇牙咧嘴。
哦,实际上她也没法龇牙咧嘴,因为此时她的嘴里正塞着一根粗粗的导气管,令她根本做不出任何夸张的表情。
她又尝试着努力睁眼去看看父亲,可她的眼皮就仿佛有千斤的重量,任凭她使出全身力气也只能微微撑开了一条小缝。
“护士,护士,我女儿眼皮动了,好像还睁开了一点点,你快找医生来看看啊!”
过了一会,许梦真感觉一双手扒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又在她的身上按来按去,最后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梦真爸爸,梦真现在的情况还很不稳定,并不能认为她是苏醒过来了……”
“可是,可是她睁眼了啊,这是不是说明她已经恢复意识了?”
“虽然我们已经为她做了脑积水的手术,但术后的恢复情况看起来似乎并不太理想,她的颅内压还在不停升高,我们……”
“大夫,患者的心跳突然停止了!”
“马上安排抢救!”
“梦真!梦真,你坚持住啊……”
许海凡沧桑的声音逐渐远去,许梦真感觉到很多人正围绕着自己,
自己身体里注射着什么,又用仪器拼命挽回着什么。
她很疼,她想喊叫,可实际上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个玩偶任人摆布。
她忽然想到,妈妈那时是否也跟自己现在一样痛苦呢?
亲人拼尽全力地抢救,对病榻上的人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许梦真想着想着,意识又开始模糊起来,身体似乎越来越轻,轻得就像一片羽毛。
到了真正要离开的时候吗?
这一次,她是会见到在天堂的妈妈,还是十八岁的妈妈呢?
周小红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似乎也没有感觉特别饿。
她就那样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向门口,盼望下一个瞬间许梦真就会出现在那里。
然而希望却一次次被失望代替。
周小红不停地告诉自己,走就走吧,就当自己生命中从没出现过这样一个人,这个世界上也根本没有谁能陪谁走到最后。不管她去了哪里,都应该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毕竟她已经满18岁了。
周小红收拾心情,打算重新振作起来,不再去想许梦真的事,这时桌上的收音机里播报了一条新闻。
“近日我市多所高中及大学附近出现了形迹可疑的男子,据悉这些男子来自同一犯罪团伙,专门利用女性的同情心来诱骗并拐卖十八岁左右的女孩到贫困山区,请本市广大女性朋友提高防范意识,远离危险……”
拐卖……十八岁左右……这些关键词让周小红的心再次揪了起来。
她左思右想了一分钟后,终于决定去报警,哪怕最后查明只是一个乌龙,也比她错失了挽救许梦真的机会要好。
周小红杵着拐杖站起身,正准备出门,门却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了。
许梦真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看着一脸震惊的周小红,说道:”现在几点了?我走的时候好像天还没黑啊……“
许梦真话未说完,就感觉被人一把抱住了。
”小红,你这是?“
周小红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紧紧地抱着许梦真,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一般。
许梦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离开,可能造成了周小红的困扰,就慢慢放松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那个……我先前是不是消失了一小会……”许梦真试探着问道。
“不用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我也不想知道,只要你现在平安无事地站在我面前,就足够了。”周小红打断许梦真的话说道。
同时,她也松开了许梦真,强压住激动的情绪,仔细打量着她,想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
许梦真发现周小红的眼眶微微泛红,眼睛里布满血丝,有些心疼又愧疚地说:“你怎么这么憔悴?我只是晚回来了一点嘛,我咋可能留下你一个人呢?傻瓜。”
“晚回来了’一点‘?你已经消失超过24小时了,我正打算出去报警呢!”
许梦真吓得吐了吐舌头,“不……不至于吧?有这么久吗?”
在她的感知里,自己其实只离开了一小会儿,从她听到父亲的声音,到被抢救,绝对不会超过半小时。
“当然!你是昨天下午六点半左右离开的,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七点一刻了!”周小红不由得流露出埋怨的情绪,但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硬,便讪讪收了声。
因为她担心自己再次惹恼许梦真,让她又玩一次“失踪”,到时自己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许梦真却没有留意到周小红的异常,只是暗自在心里盘算,看来2023年的时间流速跟2000年并不一样?还是说,她被白光吞噬意识的那段时长是无法估算的,这才造成了她感觉上的半小时,在周小红看来却有24小时之久。
至于何时会回到2023年,应该就是她被抢救过后,恢复意识的时候,而当自主意识再次丧失时,她也就会来到2000年。
“你在想什么?”周小红的话将许梦真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认真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周小红,忽然用手指着她的右脚,惊讶地说:“你的脚……可以走路了?”
周小红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没用拐杖就一下冲到了许梦真的面前,激动的情绪令她暂时忘记了自己脚上还有伤,直到现在才感觉有一阵隐痛从右脚传来。
周小红身子一歪,险些站不稳,许梦真赶紧将她扶到椅子边坐下,然后蹲下身,仔细检查起周小红的右脚有没有再次受伤。
“石膏刚拆没几天,医生说了你不能马上走路,至少还要等两周才能下地,你给我当心点,我可不想又照顾你两个月。”许梦真假装生气地说。
“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周小红跟着嘟囔了一句。
两人目光碰撞,一下都笑了。
“对不起。”周小红垂下眼眸,面带歉意地说,“我昨天说话太冲了,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不,是我对不起你!”许梦真打断周小红的话说,“是我没能换位思考,明明自己已经经历过这一切,可到头来却还是说了那些自以为是为了你好的蠢话,这世上的事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好与坏,重要的是当事人怎么想……”
许梦真说着轻抚周小红的肩头,真诚地说道:“如果你真的觉得齐铭比许海凡好,那你就……你就跟他在一起吧,不管怎么说,还是你开心最重要……”
说到最后,许梦真怕周小红以为自己是在阴阳怪气,还专门补上一句,“我说的这些话,都是真心的。”
“什么跟什么啊?”周小红哭笑不得地推开许梦真的手说,“我从来没有说过要跟齐铭在一起好吗?”
“那你为什么非要跟他单独说话?你们俩到底背着我说了些什么?”
“……总之我跟他是不可能的,你少胡思乱想!”
听到这里,许梦真低落的情绪又高涨起来,她站起身,兴奋地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再次向周小红确认道:“你说的是真的吧,你不喜欢齐铭?”
“比珍珠还真!”
许梦真总算放心了,一扭头看到桌上尚未拆封的星巴克拿铁和凯司令白脱小栗子蛋糕,不禁皱起眉头问道:“怎么?你不喜欢吃?”
“喜欢啊,只是没顾上吃。你买了两份,我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吃?”
许梦真听了很开心,但随后又有些惋惜地说:“可惜都隔夜了,吃不了了……”
周小红安慰道:“咖啡是不能喝了,但这蛋糕凑合一下还是可以吃的。”
她说着打开蛋糕的包装,用附赠的小勺子挖了一勺奶油,放进嘴里,露出一脸满足的模样。又递了一把小勺子给许梦真,示意她也试试。
许梦真学着周小红的样子吃了一口奶油,仔细品了品,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为啥这个表情?不好吃?”
“很……一般啊,口感不太好,还很腻。”
周小红震惊地看着许梦真,说:”你也太挑剔了!这是我最喜欢吃的蛋糕了,从小吃到大,一直都是这个味道,你居然说不好吃?“
”嗯,我相信……“
”相信你还不多吃几口。“
”我是说,我相信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蛋糕。“
在许梦真记忆里,成为母亲的周小红确实时不时跟她讲起自己小时候吃过的白脱小栗子蛋糕有多美味。“白脱”用上海话念,发音近似英文“butter”,“白脱”也就是这个单词的音译,指的是乳脂肪含量八成以上的奶油,白脱奶油蛋糕算得上是上海的特色西点。
上海的甜点师傅又用柔软清甜的栗子,代替上个世纪初国内还很稀缺的低筋面粉,才创造出了栗子蛋糕这种独一无二的上海味道,这也是上海很多80后和90后儿时最怀念的味道之一。
但是对于来自2023年见多识广的许梦真来说,这种西点的老牌口味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她那挑剔的味蕾了。而且凯司令的奶油在后来也经过了改良,更加顺滑和好入口,不会像现在的白脱奶油那么容易腻。
“既然你这么喜欢吃,那就两块都给你吃吧,我刚好在减肥,不想吃甜的。”许梦真把自己那块蛋糕也推到了周小红面前,一转头看到了墙上贴着的挂历纸,便岔开话题说道:“我已经帮你找到了两件你最想做的事,接下来咱们赶紧一起把后面八件也尽快完成了吧。”
只见那张挂历纸雪白的背面写着:“1.赚钱,2.夜校顺利毕业,并找到工作。”
周小红咬着小勺想了想,然后扶着桌子的边缘,慢慢走到挂历纸前,用黑色记号笔写上:“3.让周小红上夜校,4.让周小红和妈妈和解”。
许梦真震惊而不解地看着周小红,周小红却莞尔一笑,解释道:“不能总让你帮我,我也得出出力才行。而且十个愿望太奢侈了,我可以分你一半,咱们互相帮忙,共同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