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巾是谁缠的?

如果不是母亲,也不是许海凡自己,那只能是房间里的第三个人——这说明那个女孩确实去过许海凡家里!

但许海凡能感觉到女孩对自己确实没有恶意,那么她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天你就能看到那个可以改变你命运的人,你也会实现你的生日愿望!……”

改变命运?生日愿望?

她说的不会是这个十岁的小女孩吧,她到底有什么特别,又凭什么能改变我的命运?

许海凡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这件事,就被母亲声泪俱下的哭诉打断了。

“凡凡,你怎么忍心扔下妈妈一个人……你走了,妈妈怎么办?”

许海凡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女孩,不管怎么说,自杀未遂都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

果然,小女孩正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母子,见许海凡的目光扫过来,她咧嘴一笑,说:“大哥哥,你看,我就说所有的爸爸妈妈都是爱他们的小孩的。”

许海凡的母亲李淑贤扭头看了眼小女孩,擦擦眼泪,说:“对呀,天下哪有爸妈不疼孩子的?”

“但是,阿姨,你是不是惹大哥哥生气了自己都不知道?不然他怎么会偷偷用刀片割自己也不告诉你呢?”

李淑贤一愣,看向许海凡。

许海凡有些尴尬地挪开目光,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做好跟母亲吐露心声的心理准备。

“大哥哥,你到底怎么想的,别不好意思说,我妈妈说过出了问题,就应该全家人一起去面对,不能一起面对的那就不是家人。”

“小红,你又瞎说什么呢?别打扰人家休息!”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略带歉意地对许海凡和李淑贤笑了笑,又转头对女孩说,“出院手续办好了,咱们回家吧。”

小女孩本想从**蹦下来,但被中年男人瞪了一眼,最后只好委屈巴巴地一寸寸挪动屁股,直到双脚接触地面。

“大哥哥,我走了,以后千万别再乱玩刀片了哦!”

目送小女孩和爸爸手牵手离开,许海凡的内心已经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

“小姑娘哪能嘎会讲额啦,没事体,要讲就讲,伐讲啊嫑紧,(这小姑娘太会说了,没事儿,你要不想讲就不讲),先喝汤吧,流了那么多血,要好好补补……”李淑贤边说边从饭盒里盛了一碗汤出来。

许海凡顺从地任由李淑贤一勺勺地给自己喂汤,眼睛却始终盯着她的脸,仿佛从未认识过她,而这次要仔仔细细地把她看穿看透一样。

“凡凡,妈妈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这都怪你那个抛妻弃子的爸,现在他是又有了一个儿子,就不把你放在心上了,那爷则缺西、枪毙鬼(上海骂人的话)……”

这时,许海凡微微一侧脸,拒绝了李淑贤用勺子递过来的汤。

“哪能啦,烫?”李淑贤把勺子放到嘴边吹了吹,再次递到许海凡面前。

许海凡摇了摇头。

李淑贤却把勺子又往前递了递,说:“我煲了一早上,你不喝完?”

“喝不下了。”

“没剩多少了,别浪费。”

“真的喝不了了。”

“你是故意跟我作对,是吧?”

“……”

李淑贤仍旧保持着喂汤的动作,许海凡也抿紧嘴唇,不打算退让。

两人僵持了片刻后,李淑贤把汤勺往往里一扔,作势又要哭起来。

“你们父子俩就一个德行,都是来气我——”

“妈,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寻死吗?”许海凡打断母亲的哭诉,鼓起勇气说道。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你们小孩子就是太闲了,整天脑袋里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大人累死累活养活你们,你们还要闹情绪、搞自杀,死是容易啊,一了百了,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去死了!”

“那我们一起吧。”许海凡喃喃说道。

“侬讲啥么事?”(你说什么?)

“我说,那我们一起去死吧。”许海凡加大了音量,一字一顿地说道。

李淑贤惊讶地看着许海凡,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从自己那个一向乖巧顺从的儿子口中说出来的。

许海凡不顾母亲的惊愕,继续说道:“别再说是为了我,求你别再说是为了我,好吗?我从没要求你们把我生下来,也没要求你们为了我放弃你们的幸福,为什么你们过不好自己的日子,就把一切都怪在我身上呢?”

许海凡的情绪慢慢激动起来,想说的话也陆续蹦到了嗓子眼。

就像小女孩说的,能一起面对问题的才是家人,他今天就要把自己所有的问题一股脑地抛出来,看看他的家人是否能陪他一起面对。

“还有,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我讨厌喝汤,讨厌在爸爸面前说谎,讨厌次次都考第一……你口口声声说做这些都是为了我好,可你问过我到底想要什么吗?其实爸爸回不回来,我根本不在意,你以为你们两个人勉强凑在一起,就能变成一个完整的家,就是为了我好?可笑!就连刚才那个小姑娘都知道,有爱的地方才是家啊,你们有吗?与其天天相互折磨,还不如早点分开呢!”

“你……原来你一直都盼着我跟你爸离婚呢?侬则白眼狼……”李淑贤气得一拍桌子,震得汤勺在饭盒里来回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妈,其实你并没有那么爱我爸,你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不想成为那个被抛弃的人。之前你跟钱叔叔好的时候,不也很开心吗,那段时间你根本没有再提起过我爸。你坦白告诉我,后来你跟钱叔叔分开,真的是因为我吗?”

李淑贤气哄哄地挪开目光,并不想回答许海凡的问题。

许海凡也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喃喃说道:“妈,我很累,真的很累,累到不想活着,不想再跟你们有什么瓜葛。你知道吗,这不是我第一次自杀,而是第三次。”

李淑贤重新看向许海凡,表情由吃惊逐渐转变为震惊,起初她以为许海凡寻死只是一时兴起,完全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已经尝试过三次了。

“我试过被车撞、跳楼,和割腕,前两次都因为别人的干扰失败了,这第三次眼看只差一点就要成功,你为什么要救我呢?我死了,就不会再有人阻碍你的幸福了……还是说,你怕我死了,以后就没有人可以怪了?”

“原来在你眼里,我这个当妈的是这幅样子。你觉得,我会希望你死掉?难道我养了你十三年,就是为了让你这样折腾自己、这样轻易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许海凡不置可否,只是倔强地看着李淑贤,想要看到她的心里,知道她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对视片刻后,李淑贤败下阵来,苦笑一下,没有跟之前一样大吵大嚷,只是默默擦了擦眼泪,然后起身收拾起桌上的饭盒。

“也许这就是命吧,是老天爷不让你死。昨晚上,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醒了……好像有人在使劲摇晃我,让我快去救你……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听到卫生间里有动静,一走进去就发现你坐在地上……”

有人摇她?会是谁,是那个女孩吗?

见许海凡沉默,李淑贤也没有再多说,红着眼睛拎起饭兜,离开了。

虽然这次谈话,看起来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但许海凡却感觉压在自己心上的大石挪走了三分之二,他又可以呼吸了。

曾经他以为自己死了,妈妈就会开心,就会理解他做出的牺牲,但今天跟母亲聊过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痛下决心的决定,在对方眼中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的儿戏。

倘若他的死什么都不能改变,那他费尽心思自杀还有什么意义?

许海凡看了看自己手腕上层层叠叠的纱布,自嘲地一笑。

“大哥哥!”

这时,一个小脑袋从窗口探了进来,笑嘻嘻地看着许海凡。

“你不是走了吗?”许海凡诧异道。

“我让爸爸去门口给我买零食,就溜回来了,嘻嘻。”

“你回来干什么?”

“看看你跟你妈妈聊得咋样了。”

“你还真爱多管闲事……”

“喏,给你!”女孩伸手扔了个小东西到许海凡的**。

许海凡捡起来一看,是一根珍宝珠棒棒糖,橙子口味的。

“吃点甜的吧,我妈妈说吃甜的就会高兴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这都看不出来?”

“你为什么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

“因为我觉得你跟我有点像。”

“哪里像了?”

“嗯……说不上来,可能是我们都跟别人有点不一样吧。”

“小红,小红,你在哪儿?”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的呼唤声传来。

“哎呀,我要走了。大哥哥,别难过了啊,你看今天的太阳多好啊!”

是啊,太阳真好,就像女孩的笑脸一样明媚。

许海凡剥开糖纸,把棒棒糖放进口中,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顿时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阳光暖暖地落在身上,许海凡的嘴角不觉上扬,这种久违的微笑的感觉也很好啊。

小升初结束,许海凡放弃家门口的市重点,选择了去需要住校的四中。

母亲李淑贤破天荒地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帮他收拾好行李,送他上了公交车,目送他离开。

离开家的许海凡,就像冲进蓝天的鸟儿,像游进大海的鱼儿,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他把自己一点一点打开,去认识新同学,去交新朋友,去感受每一次的好天气。

心情不好时,他就去买一根珍宝珠的橙子味棒棒糖,一边吃一边回想那个教会他热爱生活的小女孩,猜测她现在是不是正跟父母一起开心地生活,笑得一脸阳光。

这期间,许海凡一个月回一次家,一周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和母亲慢慢开始像其他正常的母子一样相处,两人的关系得到前所未有的缓和。

父亲也会时不时到四中去探望许海凡,带他吃顿好的改善伙食,顺便再塞给他一些钱作为零用。

他的生活确实发生了改变,一切都是从他遇到了那个小女孩开始。

至于他在浴室里遇到的那个比自己年长的姐姐是否真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记忆也开始逐渐模糊。有时,他无比笃定是那位姐姐救了自己,有时,他又感觉那不过是一段自己昏迷时的臆想……

白驹过隙,一晃三年过去,在许海凡上初二这一年,他终于再次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已经13岁了,到四中来上初中预备班,也就是六年级。

原本许海凡迫不及待地想跟小女孩相认,但他发现小女孩不但不认识自己了,还似乎变了一个人,完全失去了那种充满阳光的笑容。

经过打听,他知道了小女孩名叫周小红,班上的同学都说她性格古怪孤僻,平时不怎么爱笑,也不爱跟同学交流,去哪儿都是一个人,极少参加体育活动,最多的时候就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其他同学在操场上肆意驰骋。

如果不是对小女孩印象太深,而且名字也能对上号,许海凡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这三年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那个鼓励自己走出阴霾的阳光少女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许海凡一直想找机会接近周小红问个究竟,但周小红总是像一只随时会受惊的小鸟,在许海凡刚要接近时,就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情况发生转机是在周小红由预备班升上初一,许海凡也经过中考直升高一之后。

那天,周小红不知在想些什么走了神,她端着热好的饭盒回教室时,被石头绊了一下,饭盒飞出去老远,她的右小腿也又一次骨折。

当时路上没什么人,但许海凡已经非常熟悉周小红在学校吃中饭的时间和路线,所以“恰好”出现在了周小红的身边,将她抱起来,抄小路,送到了校医院。

然后许海凡主动做起自我介绍,正式跟周小红相识。

这一次,他终于堂堂正正地站在了那个小女孩的面前,不再是那个自杀未遂的少年,不再是需要人安慰的大哥哥。

这一次,他想帮小女孩走出阴霾,想成为她的那根珍宝珠棒棒糖。

“送她去校医院的时候,我在门口不小心听到医生们议论说她得的是‘成骨不全症’,所以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发生碰撞,不然随时都可能骨折,甚至威胁到生命……我终于明白了她十岁时,我在她眼里看到的那种渴望是什么意思。”

许海凡说完,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残酒。

桌上此时摆满了七八个空酒瓶,对坐着的两人都脸颊绯红,眼神迷离。

许海凡向齐铭讲述了自己和周小红相识的全过程,唯独没有讲他在浴室里那段如梦似幻的经历,九年过去,他已经把那段回忆当成了内心深处无法与人提及的秘密。

齐铭端着酒杯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先把酒干了,唏嘘着开了腔。

“那现在小红想起来九年前就跟你见过了的事吗?”

许海凡摇了摇头说:“一开始我确实有些介意她没认出我,但后来我想,就算她想起来了又能怎么样呢?说不定她是故意把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的自己给藏起来的,我没必要强迫她去自己做不想做的事。就当我们是从1995年开始认识的好了,重点是我们‘认识’了,我终于在她的世界里有了一席之地,不用再自己一个人怀念过去了。”

“好,既然你能跟我这么坦诚,那我齐铭也愿意把你当兄弟!我现在相信你跟小红认识很久了,也相信你对她是真心的。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不能用时间来衡量,不能说我跟她认识的时间短,对她的感情就比你少,就得让着你,对不对?”

齐铭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惹得旁边两桌人纷纷侧目,但他也不管不顾,直接用牙咬开一瓶新的啤酒,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

“从来都不需要你让,如果小红觉得跟你在一起会更好,那我二话不说就会退出。可现在看来,事实并不是这样,不然你也不会专门跑到北京来找我了,对不对?”

齐铭被许海凡噎住,闷头又喝了两口酒,忽然拍案而起,晃晃悠悠指着许海凡说:“你……你别得意!别以为你会读书,长得比我高点帅点,小红喜欢你多一点,你就了不起!我……我是不会放弃的!”

听到这里,许海凡微微一笑,用瓶起子打开一瓶酒,也对瓶吹了起来。

“别那么激动,有理不在声高,坐下说。”

齐铭看了看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只好悻悻地坐下,稍微放小了音量说道:“许海凡,不管小红是丧丧的,还是开朗的,我都喜欢,你呢?别他妈搞得你好像是救世主一样,整天拯救这个,挽回那个,你先好好想想你到底是喜欢她,还是喜欢改造她?”

“我只是希望她能活得开心自在,如果丧能让她舒服,那就丧着也没关系,但显然事实并不是这样!我认为的爱,是在她身处深渊的时候拉她一把,而不是跟她一起跳下深渊。”

酒浅见底,话短犹长。